红楼补梦1-15(清)嬛山樵著
叙
太上忘情,贤者过情,愚者不及情,故至人无梦,愚人无梦。是庄生之栩栩梦为蝴蝶,彼犹是过情之贤者,不能如太上之忘情,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者也;是钟情者,正贤者之过情者也,亦正梦境缠绵之甚焉者也。不知庄周之为蝴蝶,蝴蝶之为庄周?然则梦生于情,抑情生于梦耶?
古人云: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,故情也,梦也,二而一者也。多情者始多梦,多梦者必多情,犹之善为文者,文生于情,情生于文,二者如环之无端,情不能出乎情之外,梦亦不能出乎梦之外。
昔晋乐令云:未尝梦乘车入鼠穴,捣齑啖铁杵,皆无想无因故也。无此情即无此梦也,无此梦缘无此情也。
妙哉,雪芹先生之书,情也,梦也;文生于情,情生于文者也。不可无一,不可有二之妙文,乃忽复有‘后’、‘续’、‘重’、‘复’之梦,则是乘车入鼠穴,捣齑啖铁杵之文矣。
无此情而竟有此梦,痴人之前尚未之信,矧稍知义理者乎?此心耿耿,何能释然于怀,用敢援情生梦、梦生情之义,而效文生情、情生文之文,为情中之情衍其绪,为梦中之梦补其余,至于类鹜类犬之处,则一任呼马呼牛已耳。
嘉庆甲戌之秋七月既望,嬛山樵识于梦花轩。
第一回
贾雨村醒悟觉迷渡
甄士隐详说芙蓉城
话说那空空道人,自从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《石头记》付与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,就风闻得果然是掷地金声,洛阳纸贵。
空空道人心下甚喜,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,有功于世,诚非浅鲜。那里知道过了几时,忽然听见又有《后红楼梦》及《绮楼重梦》、《续红楼梦》、《红楼复梦》四种新书出来。空空道人不觉大惊,便急急索观了一遍。那里还是《石头记》口吻,其间纰缪百出,怪诞不经。惟有秦雪坞《续红楼梦》稍可入目,然又人鬼淆混,情理不合,终非《石头记》的原本。而且四种所说不同,各执一见。难道是我当日所抄的尚有遗漏之处么?因复又走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的再看了一遍,见上面字迹依然如旧,与两番抄录的全然一字不讹。
空空道人道:“我抄录的奇文,不过如此而已,怎么又添出这些混话来,是什么道理呢?”因将那块石头再三抚摩着,心内思索沉吟之间,不觉将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,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,却是当日未曾抄录过的。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:“妙极!妙极!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么!”
因低头拭目,细细的看去,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:当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睡醒,睁眼看时,只见甄士隐尚在那边蒲团上面打坐,便连忙站起身来,向前倒身下拜道:“弟子自蒙老仙长恩赠以来,尝遍了红尘甘苦,历尽了宦海风波。如今就像那卢生梦醒,只求老仙长收录门墙,弟子就始终感德不朽了。”甄士隐便笑着拉他起来,说道:“老先生,你我故交何必如此。我方才不说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么!”贾雨村道:“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时,不能醒悟,所谓下愚不移,以致才有今日,此刻想起当初真是不堪回首。多蒙老仙长不弃庸愚,两番指教,弟子敢不从今斩断尘缘,一心无挂碍乎!”甄士隐道: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可记得我从前说过:‘要知道真即是假,假即是真。’你我至交,不必拘于形迹,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称呼。”贾雨村道:“从前之富贵利达,皆赖恩师之扶助;此日之勘破浮生,又荷恩师之指教。是恩师之于弟子,所谓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。刻骨铭心方且不朽,若再称谓不分,则尊卑莫辨,弟子于心何安呢?”甄士隐道:“世人之拘执者即不能神化,然则贾兄仍是富贵利达中人,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。小弟就请从此辞矣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要走。贾雨村便忙道:“甄兄何出此言,小弟一概遵命。何当小弟现视富贵已如浮云,回想草亭之会,真正所谓:‘一误岂容再误’的了,如今情愿跟随甄兄,海角天涯云游方外,早早跳出尘寰,不作那门外汉就万幸矣。”甄士隐点头道:“如此方是道理。然而此处不便久留,我今儿且与贾兄先到大荒山一游,还要与那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去说话呢。我们就早些趁此同行罢。”于是,各带了些包裹,撇下草庵,离了急流津觉迷渡口,望大荒山无稽崖而来。
二人信步而行,一路上贾雨村问道:“甄兄前云接引令爱,未知可曾见否?其中原委请道其详。”甄士隐道:“小女英莲五岁丢失。贾兄初任之时,曾经判断令归薛姓,改名香菱,适当产难完结,所以接引他去的。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内矣。”
贾雨村道:“前闻太虚幻境之名,又有仙草通灵之说,竟使人茫然不解,要请教到底是何处何物呢?”甄士隐道“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,又名离恨天,又名芙蓉城。”贾雨村道:“此地现在何所呢?”甄士隐道:“此境上不在天,下不在地。
当日白乐天《长恨歌》云:‘忽闻海上有仙山,山在虚无飘渺间。楼阁玲珑五云起,其中绰约多仙子’,就是这个地方,又名为芙蓉城。那东坡有诗云:‘芙蓉城中花冥冥,谁其主者石与动,也就是这个地方。此处有一绛珠仙草,原生于灵河岸三生石畔,因雨露愆期,渐就蔫萎。曾有个神瑛侍者,日以甘露烧灌他,他受了日月的精华,秉了山川的灵气,故能脱化为人,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,愿以他一生的眼泪酬德。此时亦已缘尽归入太虚。此人即林黛玉,还是贾兄当日的女学生呢!”
雨村道:“林黛玉自他父亲林如海亡后,他便在外祖母家贾府居住未回,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。那贾宝玉不是他表兄么?”士隐道:“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,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来未用的一块顽石,在青埂峰下多年。他因为是女娲氏炼过的,故能通灵,化为神瑛侍者,因与绛珠草有一段情缘,故投胎衔玉而生,名为宝玉。那宝玉的前身,神瑛侍者的后身,又为石曼卿,乃是芙蓉城主,所谓‘石与丁者’,此也。那‘动乃是丁度,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莲。所以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。故此我今日还要到彼处去会会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,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,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。况且太虚幻境中已经有十二钗之数了。”
贾雨村道:“何为十二钗?”甄士隐道:“幻境中‘金陵十二钗’有正册,有副册,有又副册。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宝钗、林黛玉、史湘云、贾迎春、贾探春、贾惜春、邢岫烟、李纨、李纹、李绮、王熙凤、薛宝琴也。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错杂其人,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数,乃是秦可卿、林黛玉、贾迎春、王熙凤、甄香菱、妙玉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鸳鸯、晴雯、金钏、瑞珠也。”
贾雨村道:“如此说来,那宝玉与黛玉已成了姻缘了么?
“甄士隐摇头道:“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,所谓以眼泪偿还者,此也。一则饮恨而亡,一则悔悟为僧。当其两相爱慕,又为中表至戚,髫年常共起居,此天生之姻缘,不问而可知矣。
谁知竟不能如意,正所谓混沌留余,人生缺陷。岂不闻‘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’。宝玉、黛玉只有情缘而无姻缘者,皆因造化弄人,故尔分定如此。”贾雨村道:“既然两相爱慕,常共起居,则儿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。”甄士隐道:“不然,贾宝玉虽名为淫人,乃意淫也。若果有伤风化,又安得复入太虚幻境为芙蓉城主呢?且其平日最所亲狎者莫若其婢晴雯,亦只徒有虚名,全无私情之实事,则又何况于林黛玉乎?”
贾雨村道:“我少时读书,见有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,又有王迥子高与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,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说,原来竟真有此境。将来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,庶不枉人生一世。”甄士隐笑道:“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其事,其妹名唤兼美的,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谓名为芳卿者是也。
贾宝玉既是贵族,林黛玉又是贵门生,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。
他们自然要尽地主之谊,势必留连作十日之饮。但须要等待宝玉归还之后,我们再去不迟。此时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紧。”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。于是,二人望着大荒山无稽崖而去,暂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林黛玉自那日死后,一点灵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,悠悠荡荡,忽然听见迎面似有鼓乐之声。睁眼看时,只见绣幢翠盖飘扬而来,又有女童数辈上前口称:“迎接潇湘妃子。”黛玉忽觉身坐轿中,低头一看,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,心下正在惊疑不定。少顷,忽进一垂花门,只见两旁游廊、层栏、曲榭。下了轿时,又有许多仙女搀入正房中坐下,两旁十数个仙女上来参见磕头。黛玉立起身来看时,内中却有两个人甚是面熟,只是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,因问道:“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?”那二人回道:“我是晴雯,我是金钏,怎么姑娘倒忘记了我们,都认不得了么?”因一齐说道:“请姑娘安。
“便重新要跪下去,黛玉忙拉起两人道:“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,原来是晴雯姐姐、金钏姐姐哟!你们怎么得在一块儿的,都来了好些时了么?”晴雯道:“金钏儿来的早些。这里头一个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,后来就是瑞珠儿、尤二姑娘、尤三姑娘、元妃娘娘,他们通在这里。小蓉大奶奶、瑞珠儿在一处住,尤二姑娘、尤三姑娘在一处住,元妃娘娘在一处祝我们两个是这里服侍姑娘的,这里叫绛珠宫,姑娘原是潇湘妃子,绛珠宫的主人。”黛玉道:“这会子我心里越发糊涂了,这里可是阴间不是?”晴雯道:“我初来也不知道什么,过了些时才明白了。这里叫做太虚幻境,有个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,说我们都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人,故此归根儿都要到这儿来的。总算是仙境的地方儿就是了。姑娘明儿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里去的,再细问他一问就知道了。这会子我们讲的也不能十分清楚。”黛玉点头道:“据你们这么说起来,这里还有这么些人,明儿自然要到各处去走走,请安问好也少不了的。但是今儿初到,这会子我实在乏了,天也晚了,早些躺躺儿歇息歇息罢。
于是晴雯、金钏服侍黛玉睡下,便也各自归寝。
到了次日,一早起来。梳洗已毕,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处去。晴雯便与金钏同众仙女围随着黛玉,步行前去,向东转北,不多一时,早到了警幻仙姑门首。进得宫门,早见警幻仙姑带领着痴梦仙姑、钟情大士、引愁金女、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来。黛玉连忙上前施礼道:“弟子下界凡愚,深闺弱质,偶因一念痴情,遂尔顿捐身命。仰求仙姑指示迷途,三生有幸。”警幻连忙携手相搀,笑道:“贤妹不必过谦,你我原系姊妹,因你有一段因缘,故尔谪降尘寰,了此宿债。今日缘满归来,且请坐下,等我慢慢儿的告诉你便明白了。”
于是,步入正房宾东主西一齐坐定,仙女献上茶来。茶罢,黛玉欠身问道:“适蒙仙姑慨允赐教,请指迷津以开茅塞,不胜欣幸。”警幻笑道:“说来话长,此地名为离恨天、灌愁海、放春山、遣香洞,又名为太虚幻境,又名为芙蓉城。这贾宝玉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的一块顽石,多年得道成人,曾为赤霞宫神瑛侍者。那时贤妹乃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,名曰绛珠草,因雨露愆期,日渐蔫萎。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,故复润泽葱菁。这绛珠仙草后来得受日月精华,秉了山川灵气,乃能转化为人。因欲酬甘露之德,竟将一世眼泪偿还。故你与宝玉生前缱绻,死后缠绵,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。”黛玉又道:“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,如何他又有负心之事呢?”
警幻笑道:“莫之为而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致者,命也。我且给你瞧一个东西。”因叫女童到“薄命司”橱内将“金陵十二钗”的正、副册子,一总拿到这里来。那女童去不多时,早抱着一摞册子,笑嘻嘻的走进来,放在中间小炕桌儿上。
黛玉便将“金陵十二钗”的正册揭开看时,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,挂着一条玉带,下面画着一堆雪,雪里一股金簪。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:堪叹停机德,谁怜咏絮才。
玉带林中挂,金簪雪里埋。
林黛玉念了两遍,早已明白,笑问警幻道:“细玩此诗,不过是藏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姓而已,还是另有何说呢?”警幻道:“你只细玩这个‘叹’字‘怜’字,就可以明白了。”黛玉道:“原来就在这两个字上头分别,且如弟子算得薄命,原该可叹可怜。若说宝姐姐,他如今婚姻如意,夫唱妇随,有何可叹可怜的呢?”警幻道:“人之薄命,遭际各有不同,未可一概而论。”因将册子又揭了一页,指与他看道:“这是你元春姐姐,这是你迎春姐姐,他两个一个是贵妃娘娘,一个是诰命夫人,怎么算得薄命呢?只因富贵不长,荣华不久,所以也就谓之薄命了。如今你元妃姐姐现在东边赤霞宫居住着呢。其余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处,岂能相同。你往后逐页看去,自然知道了。
“黛玉闻言,便将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,内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,也有参详而解悟的,也有不大明白的。遂将册子合上,笑道:“一时也难以深究其奥,只是宝姐姐的薄命,弟子到底不能无疑。”警幻笑道:“未来天机不便泄漏,你既然疑惑你宝姐姐,我有宝镜一面,你可拿去,到三更人静之时,休看正面,只将镜子背面一照,便知分晓。”因向女童们道:“把‘风月宝鉴’取来。”女童应声而去,不一时拿了一面镜子出来,递与黛玉。黛玉接来掀开套儿,只见这镜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,便递与晴雯收好。
警幻道:“宝玉与贤妹未投胎之前,宝玉在人世于宋朝为石曼卿,游戏人寰,姓不离石,死后仍归于此为芙蓉城主。后因贤妹降谪人世,故石头又转为宝玉,以了情缘。将来芙蓉城主自有归还之日,而贤妹终有会面之期也。”黛玉立起身来道:“弟子还未到赤霞宫谒见元妃,明日再来领教罢。”警幻道:“有劳贤妹玉趾先施,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。”于是,二人携手相送出门而别。
黛玉率领众仙女到赤霞宫来,行不数步,只见迎面一群丽人冉冉而来,忙问道:“这来的是谁啊?”金钏儿仔细一瞧,道:“这就是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带着瑞珠儿同尤二姑娘、尤三姑娘来了。”说着,只见秦可卿等已到面前。可卿笑容可掬的道:“我今儿听见姑娘的驾到了,赶着带了瑞珠儿,约会了尤二姨儿、尤三姨儿给姑娘请安来了。姑娘这会子要到那里去呢?”黛玉拉了秦氏的手,笑道:“大奶奶好!”又向尤氏姊妹道:“二姐姐好!三姐姐好!我们可好几年没见了,才刚儿谒见过警幻仙姑,这会子去谒见元妃姐姐,回来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、三姐姐家拜望拜望,说说话儿。”秦氏道:“这么着,咱们就陪姑娘到赤霞宫去,等见过了元妃娘娘,再同到姑娘府上请安去,好不好?”黛玉道:“很好,就是我还没过来,怎么倒先劳驾呢?”尤三姐道:“什么话呢,这有什么先后了,咱们明儿是天天要见的呢!”黛玉道:“这么说,我遵命就是了。”因叫晴雯将“风月宝鉴”好生送回去收着,“我同蓉大奶奶们到赤霞宫去,回来在我们那里吃饭。你先回去,就吩咐他们预备着”。晴雯答应去了。
这里黛玉、秦可卿、尤氏姊妹带领众仙女,到赤霞宫里去谒见过了元妃,便一同回到绛珠宫里来。大家坐下,瑞珠儿过来给黛玉磕头,黛玉连忙搀起,因其殉主而死,现在秦氏已认为义女,便着实奖慰了一番。秦可卿问道:“老太太如今可还康健,二位老爷、二位太太都好么?”黛玉答道:“老太太、舅舅、舅母们俱各康剑”可卿又道:“我们东府里大老爷,不知怎么服了金丹升仙去了?如今我公公、婆婆可好不好?”
黛玉道:“大哥哥、大嫂子他们都好。”可卿道:“你蓉大侄儿如今续了弦了,听见说是胡家的姑娘,可还好么?”黛玉道:“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样儿、性格儿,虽然不及大奶奶,也还不差大事儿,都很好的。”尤二姐问道:“琏二奶奶可好?”
黛玉道:“凤姐姐的为人聪明太过了,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,故此就吃了他的亏了。”尤二姐道:“我自从到了这里,晓得自己是‘薄命司’的人,命该如此。警幻仙姑又告诉我说,是这里册子上的人,总要归到这里来的,都是因缘分定,自然而然的道理。故此,我如今倒也不计较他了。”可卿又问道:“姑娘们可都好么?”黛玉道:“他们也都好。二姐姐是给了孙家了,听见说二姐夫为人脾气乖张,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。三妹妹许了周统制的公子了,还没过门。四妹妹是还没有人家呢。”可卿道:“前儿元妃娘娘到时,我去请安的时候,娘娘向我说迎姑娘不久也要来呢。”黛玉道:“才刚儿元妃姐姐也是这么说,说现在给他修理住房呢,不过早晚就要来了。
可怜二姐姐,一辈子的老实懦弱,也还是这么薄命。”众人听了,皆点头嗟叹。金钏儿上来回说:“请姑娘示下,摆饭罢。
“黛玉点头,于是,大家坐下吃饭。饭后,众人略坐了一会子,也就散了。
黛玉送出众人,回到上房问晴雯:“那镜子代放在那里了?”晴雯道:“搁在里边书架子上呢,姑娘要,我就去拿来。
“黛玉道:“随他搁在那里罢,我不过问一声儿,天也不早了,你们都去睡罢。”晴雯等众人退出。黛玉一人坐在房内,等人静时,取出“风月宝鉴”一看,不知这镜内到底是什么故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
林黛玉夜照风月镜
金鸳鸯魂归离恨天
话说林黛玉独坐房内,等人静时取出“风月宝鉴”来,将背面对着灯下一照,但见里面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,宛如大观园的景况,再仔细看去,却像自己住的潇湘馆的样儿一般。只见宝玉正在那里捶胸跺脚的嚎啕大哭,耳内仿佛听见他哭道:“林妹妹,林妹妹,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。你别怨我,这是我父母做主,并不是我负心。”黛玉明明听见,不觉一阵心酸,眼中滚下泪来,忙用手帕揩拭。复又看时,却又不见大观园了,又像现在的太虚幻境光景。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,渐走渐近,渐近渐真,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来,嚷道:“妹妹原来在这里,教我好想啊!”黛玉猛吓了一跳,连忙把镜子放下,回头往四下里一看,见门儿关得好好儿的,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。黛玉呆了半晌,又拿起镜子看时,只见宝玉还在面前,却又是僧家打扮,向他笑道:“妹妹,我可真当了和尚了。”话犹未了,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,上前搀了宝玉就走,渐走渐远,渐渐儿的就不见了。看得黛玉似醉如痴,正欲放下镜子时,耳内隐隐却又就像听见有哭泣之声的样儿。因又细细定神看时,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了,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儿,一个好像王夫人,一个好像宝钗,那一个好像袭人的样儿。黛玉看着也自伤心。忽然看见里面四面黑云布起,将镜子罩得漆黑,一无所有了。黛玉便把宝镜套上套儿,轻轻收起。过来痴痴呆呆的坐在灯下,思前想后,就听见的那些光景看来,心中虽也略略有些明白,只好点头嗟叹,然而到底一时还参解的不能全透。又恐怕惊醒了众人,只得悄悄儿的上床睡了。
到了次日一早,警幻仙姑便来回拜。接着元妃又差了些仙女来问候,又送了许多礼物。晌午间,便带了晴雯等到秦可卿、尤二姐、尤三姐处,各坐了一会子。秦可卿又留着吃了晚饭,方才回来。
一日午后,黛玉在院中闲步,看看白石花栏内的绛珠仙草。
只见那草通身青翠,叶头上略有红色,一缕幽香沁人心髓。黛玉已晓得是自己的前身。正是:瘦影自临春水照,卿须怜我我怜卿。
黛玉默默伤感了好一会,又看着仙女们浇灌了一回,方才进去。
又过了数十日,果然迎春也早到了这里来了。大家会见,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宫里住了。
又过了些时,一日黛玉午后正在家闲坐,只见晴雯走来说道:“今儿天气很好,姑娘怎不到外头逛逛去呢?”黛玉点头道:“左右是闲着没事儿,咱们不如瞧瞧小蓉大奶奶,到那儿玩玩去罢。金钏儿在家看屋子,你跟着我去逛逛。”晴雯答应,同了两个仙女跟着黛玉出门,到秦可卿那里去。
正走之间,只见迎面一个女子,远远而来。晴雯眼尖,便指着说道:“那来的,不是鸳鸯姐姐么?”及至到了跟前,果是鸳鸯。黛玉忙道:“鸳鸯姐姐,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?”鸳鸯道:“原来林姑娘也在这里,晴雯怎么都在一块儿的呢?林姑娘,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没有?”黛玉听见“老太太”三字,心中惊诧,忙道:“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,敢是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?”鸳鸯道:“可不是,老太太归了天了。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,将来也没个结果,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,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,我就把心一横,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,好像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似的。后来我心里一糊涂,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。”黛玉一闻贾母仙逝,不觉恸哭起来。晴雯忙道:“姑娘可不又糊涂了么,老太太归了天,大家正好团圆。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?”黛玉拭泪道:“我也忘了情了,这都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。”
正说话时,秦可卿早已跑了来了,说道:“鸳鸯姐姐好快腿啊!我倒奔忙了一夜,你倒走到我头里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,你既有这个差使,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?”秦氏道:“警幻催着叫快去,连我换衣裳的空儿都没有,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去呢!”黛玉道:“大奶奶同鸳鸯姐姐都乏了,且到我这里来先歇歇儿罢。”于是,大家一齐进绛珠宫里坐下,仙女们捧上茶来。茶罢,鸳鸯道:“老太太既没在这里,却往那里去了呢?”秦可卿道:“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,未必同我们一样,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。”鸳鸯便着急道:“这么着,我可不又扑空了么?小大奶奶,你今儿把我弄到这儿来,不教我见见老太太去,我可不依!”黛玉道:“鸳鸯姐姐,你也不用着急,等见了警幻仙姑,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,咱们再作道理。”
秦可卿道:“我才刚儿也没了空儿,没瞧瞧琏二婶娘去,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?”鸳鸯道:“琏二奶奶这会子病的不成样儿了,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!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,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,已经发了几个昏了,还不知道这早晚是个什么光景呢!”秦氏道:“这么说起来,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数罢。好,罢了,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热闹什么,不过是两片子贫嘴,怪讨人嫌的罢了。”秦氏又笑道:“姑娘,你说的这个话,我倒怪想他呢!那一天子我还到了大观园去警戒了他一番,只是他这个心总还不得醒悟么。”大家正说着,已经摆饭。
饭毕,秦氏便同鸳鸯先到警幻仙姑处谒见,讲了一会天机。
警幻仙姑告诉他,“痴情”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,因他是第一情人,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,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,为他看破凡情,超出情海,归入情天,所以“痴情”一司无人掌管,“今特将你补入,可即赴‘痴情司’任事,不可违误”。
鸳鸯领了警幻仙姑之命,然后到赤霞宫去。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,奏了上去。不多一时,元妃召见,鸳鸯先行了大礼,一旁侍立。元妃询问家中别后的事情,鸳鸯便一一的跪奏明白。元妃道:“这些事体,前儿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。虽然是家运如此,到底也是凤丫头恃才妄作,老太太、太太为其蒙蔽所致。前儿警幻在我这里,提起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,我心里很不舒服。今儿听你这么说起来,凤丫头实在是要不得了。你也没问问警幻仙姑,如今老太太现在什么地方呢?”鸳鸯道:“奴才问过警幻仙姑了,他说咱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,下界之上,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,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。老太太是寿终的人,必定要先归地府,见过阎君,稽查过了善恶,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,怎么得到咱们这里来呢!”元妃道:“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,生平谨慎,乐善好施,并没什么过恶,就到了阎君那里,也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儿。惟有那些刀山剑树,牛鬼蛇神,恐怕老人家从没见过,免不得要受些惊恐,况且又没人服侍,可怎么好呢?”鸳鸯道:“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,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条明路,亲身去地府里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,见见老太太去,就放了心了。要不然,奴才住在这里,心里怎么得安呢?”元妃沉吟了半晌,点点头儿道:“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少有的,很好,怪不得老太太疼你,竟比凤丫头强多着呢。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就要来的,等他明儿来了,我自有个道理。
你也要歇息几天,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。”说罢,元妃起身进内去了。
这里仙女们引鸳鸯到迎春屋内,见了迎春,说了半天别后家中情事。迎春便要留着鸳鸯作伴,鸳鸯道:“警幻仙姑叫我到什么‘痴情司’去,那里是小蓉大奶奶,这会子他把事情卸了给我了。我又不知道什么,横竖我也不管他,同他一块儿住去就是了。”迎春道:“这么着,我送你到他那里去,任什么事叫他教给你就是了。”于是,同了鸳鸯到“痴情司”来。原来这些“痴情”、“薄命”各司,都是一溜配殿,各处都有匾额。走到“痴情司”的门首看时,只见匾额上写道:“引觉情痴”,两边对联上写道是:喜笑悲哀都是假,贪求思慕总因痴。
进了配殿,转到后面,小小院落三间正房,只见秦可卿迎了出来。迎春又坐了一会子,方回赤霞宫去。鸳鸯就同秦可卿、瑞珠儿在“痴情司”里住了。
那林黛玉每日无事,或过来在“痴情司”里闲坐,或会尤家姊妹闲谈,或与迎春下棋作诗,竟比从前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日子,反更觉得逍遥自在了,暂且按下不题。
且说王熙凤物故之后,一灵真性正自悠悠荡荡,忽觉有两个人在两边搀架起他来,行走如飞。顿饭之时,忽然觉得眼界光明,进了一道淡红围墙,只见前面显出无数楼台殿阁来。正然心中欢喜,忽然听见搀他的那两个人口里骂他道:“小蹄子,我只当你日头长晌午呢,怎么也有今儿么!”凤姐猛然吓了一跳,仔细看时,原来搀他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,却就是尤二姐、尤三姐姊妹两个。凤姐道:“嗳哟,我当是谁呢。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,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么?”尤二姐道:“骂了你便怎么样,这里又是你们荣国府了?你又是当家的奶奶没人敢惹咧!我今儿可要报报仇了呢!”尤三姐道:“姐姐,你的嘴那里说得过他呢,等我来收拾他。”说着,“唿”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,凤姐见了吓得魂不附体,便连忙往前就跑。尤三姐仗着剑随后赶来,口里嚷道:“凤丫头,你可走到那里去?”
正赶之间,只见迎面来了两个美人,凤姐一见,便高声嚷道:“快些救命啊!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!”原来这来的却是鸳鸯与秦可卿二人,因要往绛珠宫去瞧黛玉的。二人猛然一看,见那前头跑的却是凤姐。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凤姐抱住,那鸳鸯便忙上前拦住尤三姐道:“三姑娘,快些不要动手,恐怕娘娘知道了,那会子取罪不便呢!”尤三姐收了宝剑,笑道:“我吓唬凤丫头罢了,那里就杀了他呢!”
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,说道:“二婶娘,你老人家怎么也到了这里来了么?”凤姐道:“我倒不愿意来呢,可由得我么?这是什么地方儿,这么体面,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的呢?”秦可卿道:“这里叫做太虚幻境,又叫做芙蓉城,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。那中间向北的正殿,便是仙姑的住处,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宫,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,中间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,那朝南东西两边的配殿都是‘怨粉’、‘愁香’、‘朝云’、‘暮雨’、‘薄命’、‘痴情’等司,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。”
鸳鸯道:“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,裤腿儿也散了,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去歇歇儿,梳洗梳洗,顺便儿好先谒见元妃娘娘的,等见过了娘娘,再到别处去。”凤姐道:“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,你仔细提防着就是了。你二姐姐呢,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么?”尤三姐只不答言,抿着嘴儿在旁边笑呢。
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宫,走进迎春屋里。凤姐道:“怎么二姑娘没在家么?”早有仙女们送上茶来,回道:“姑娘到林姑娘屋子里去了,还没回来呢!”鸳鸯道:“既然二姑娘没在屋里,二奶奶也乏了,且在这儿坐一坐,吃了茶,歇一会儿罢。
“遂叫仙女们舀水,取了妆奁过来。这里凤姐洗了脸,重新梳妆打扮,整理衣裳。鸳鸯便先进宫,启奏元妃去了。约有顿饭之时,才出来道:“娘娘身上不大爽快,不肯出来见人,听见二奶奶来了,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,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!”凤姐大惊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呢?我又不认得字,这可不是难我么?”鸳鸯道:“这么着罢,咱们这会子都到绛珠宫去,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就是了,好不好?”凤姐道:“也罢了,就是这么着很好,横竖也要到他那里去呢!”
于是,众人一同出了赤霞宫向西而行,慢慢儿的走到绛珠宫门首,只见金钏儿与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,道:“二奶奶好,才刚儿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,我们在这儿等了好半天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么,好热闹啊!”于是,大家进了宫门,只见迎春、尤二姐、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,彼此问了好。大家刚要归坐,只见鸳鸯走过来,站在上头道:“娘娘有旨,给琏二奶奶的,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。”迎春道:“他才刚儿到了这儿,娘娘就有什么旨意给他呢?”鸳鸯道:“琏二奶奶才刚儿到了赤霞宫,娘娘就降了这一道旨意,因为二奶奶认不得字,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给他听的。”迎春道:“这么着,就请过旨来,我念给他听罢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这可使不得,娘娘有旨,应该摆下香案,叫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是呢!”晴雯听了,忙移过香案,供上旨意。凤姐磕了头,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。迎春这才打开懿旨,高声念道:盖闻仪闺范,端有赖于贤媛;四德三从,望允孚乎内助。兹尔王氏熙凤,质虽兰蕙,识杂薰莸,利口覆邦,巧言乱德。贤贞自守,幸免帷薄不修;利欲熏心,竟蹈簋不饰。乃复妄言金玉,空使怨女红粉埋香;巧弄机关,以致痴郎缁衣托钵。揆厥由来,罪莫大焉。念尔赋性聪明,言词婉妙;斑衣戏彩,曾效老莱子之娱亲;菽水承欢,能法子舆氏之养志;功堪补过,罚可从轻。恭惟祖母太夫人鸾?Z未返,鹤驭难逢;魂飘阆苑之风,魄冷瑶台之月。九重泉路,不无牛鬼蛇神;十殿森罗,半是刀山剑树。皤皤白发,难免恐怖之忧;渺渺黄泉,谁是提携之伴?兹敕熙凤拟正,遂尔孺慕之初心,鸳鸯拟陪,成彼殉主之素志,夙兴夜寐,早抵酆都,事竣功成,速归幻境。
于戏!予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,用观后效。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,以赎前愆。曰往钦哉,勿负乃命。
大家听毕,尽都吃了一惊。鸳鸯道:“我是久有这个心的,才刚儿看见娘娘亲笔写旨,我就猜着几分,敢是为这个事,这会子可遂了我的心了。”只见凤姐还跪在地下发怔,黛玉笑着拉他起来,道:“念完了,你起来罢。你的差使到了,娘娘派你到地府里找老太太去呢!恭喜,恭喜!”凤姐道:“我不信这个话,方才念的我一句儿也不懂,你们讲给我听听呢。”
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,逐句讲完,大家都抿着嘴儿笑。
凤姐拍手道:“那抄家的事,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他们闹出来的乱子,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,月间贪图几个利钱,这就算‘簋不饰’了么?怎么把这些不是,都安在我头上来了?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,我在园子里撞着瑞老大那个混帐东西,教人听着我脸上很没意思,大概把这个事又给我安上‘帷薄不修’了呢!”迎春笑道:“二嫂子,你没听明白了呢,娘娘原写的是‘幸免’两个字,并没说你实有这个事呢!”凤姐道:“这也犯不着说到幸免的上头啊!前儿我没来的时候,宝兄弟好好儿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。那一天子到舅太爷家去,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来告诉说:‘二奶奶若是去呢,快些来罢;若不去呢,别在风地里站着。’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,这会子旨意上说是什么缁衣托钵,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么?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,他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,我怎么能够知道呢?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,林丫头多病,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意思,就说了一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,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作主呢,那里就由着我么?”
秦可卿道:“二婶娘也不必焦躁,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,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,俗语说的‘功之首,罪之魁’了。这也不必提他了,且和鸳鸯姐姐商量着明儿怎么起身是正经道理。”说着,金钏儿上来回说饭得了,问在那里摆?黛玉道:“就在这里摆罢。”
要知饭后有何话说,请看下回便见。
第三回
甄香菱云路拜严亲
史太君他乡救仆妇
话说凤姐与鸳鸯等大家在绛珠宫里吃过了饭,仙女们捧过漱盂来漱了口,坐着吃茶,又说了一会子闲话。鸳鸯道:“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女人,纵有跟随的小太监们也算不得什么,万一路上撞着了歹人恶鬼,可怎么样呢?”凤姐道:“你这话倒也说得是呢,才刚儿尤三妹妹他那个样儿,就几乎把我吓死了呢!”因又说道:“这么着,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头护送了咱们到地府里去走一趟,回来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见他的情。”
尤三姐笑道:“任他什么歹人恶鬼,我可不怕。若说鸳鸯姐姐一个人儿,我愿意送他去。凤丫头他也要我送去,你可当着众人给我磕三个头儿,认是我的干女儿,我就送你去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好不害臊的东西,你一个女孩儿家,就想要做人家的妈了么?”秦可卿道:“二婶娘还没见警幻仙姑呢。鸳鸯姐姐才接管着‘痴情司’事,这会子又要出差,少不得还是我兼摄,这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。你们央烦尤三姨儿护送前去,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。我同二婶娘、鸳鸯姐姐且见见警幻仙姑去。再者二婶娘还要歇息几天,也在这里逛逛,大伙儿说说话儿,再打算起身去不迟。”大家都道:“很是。”于是,当下各自散了,暂且不题。
却说那香菱死后的灵魂飘荡,忽然听见有人叫他,便忙仔细看时,只见来了一位道长,鹤氅纶巾,仙风道骨站在面前。
香菱道:“请问仙长,从何处而来,这里是什么地方呢?”那道长道:“我就是你生身之父,姓甄名费字士隐,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。你母亲封氏,单生你一女,名唤英莲。
五岁上因上元佳节,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灯,不料一时丢失。后来葫芦庙失火,延烧家产,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我就弃舍红尘,出家在外已经十有五年矣。今知你在薛家已产一子,孽债已完,特来送你到太虚幻境去结案的。”香菱闻言,跪倒在地,拉住士隐袍袖,大哭道:“女儿长了二十岁,只知道为人拐卖,并不记得家乡父母。今儿才能认着父亲,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,爹爹可带我去见见母亲?”士隐叹道:“我的儿,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里,但你今并非生人,阴阳路隔,岂能相见?你也不必伤悲,且同我到太虚幻境去,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,亦可稍慰寂寞。”香菱道:“那些姊妹,却是些什么人呢?”士隐道:“到彼自知。”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。
转过一个山弯,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,血迹模糊,号泣而来。士隐便指与他道:“这来的,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!
“香菱闻言,仔细一看,忙问道:“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?”那女子也抬头一看,道:“你不是香菱姑娘么?”原来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,因众强盗都要抢先,各不相让,争闹起来。内中一个强盗愤极,竟一刀将妙玉杀死。他的魂魄聚在一处,只因迷了路径,身无所归,科日飘飘荡荡。此时正在悲泣之际,忽然看见了香菱,便犹如见了亲人的一般。彼此互将苦况细述了一遍。甄士隐上前,在妙玉面前将袍袖一拂,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,依然是花容月貌。妙玉便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,大家一齐望太虚幻境而来。
走不多时,只见前面一片光明,真是琉璃世界。进了一层淡红围墙,便见层楼耸翠,飞阁流丹。及至走到面前,只见一位仙姑,向士隐稽首道:“老先生辛苦了,又了此一段因果。
“士隐也稽首笑道:“因果虽了,还不能结局呢。”乃向妙玉、香菱道:“这就是警幻仙姑。”二人便一齐向前施礼。警幻笑道:“二位贤妹,来何迟也。”因一起让到前殿坐下,仙女们献上茶来。茶罢,甄士隐便起身告别。警幻仙姑道:“老先生路途劳顿,且请少为歇息,略备一餐,再行何如?”士隐道:“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,尚有敝友贾雨村僵卧以待,故不能片刻迟延耳。”香菱上前拉住衣襟道:“爹爹,才得相逢,何忍就撇女儿而去。”士隐道:“你在此间,从此逍遥自在,尚有许多姊妹少间即见,不必悲愁。我既能到此,他日少不得还要重来,见期不远。我因有事,故不能久停。”警幻、妙玉又复送出门来,香菱忍泪看着甄士隐出门之后,走不数步,一瞬就不见了。
警幻仙姑道:“你父亲已成仙体,不久又来。你且同妙玉贤妹到各处拜望拜望去,他们还不晓得你来呢。”因命仙女们领着,先谒见过了元妃,会了迎春,又到“痴情司”来见了凤姐、鸳鸯、秦可卿、瑞珠儿等。原来凤姐因与秦可卿甚说得来,故此在一处住了。妙玉、香菱又去见了尤家姊妹,然后到绛珠宫去见了黛玉、晴雯、金钏儿等。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饭,大家欢喜。
正在叙述别后之事,只见仙女们来回道:“众位奶奶、姑娘们,都过来了。”原来凤姐、鸳鸯打算起身往地府里去,故此约了众人都到黛玉这里来商量的。当下大家相见,凤姐道:“妙师父是爱静的,素日都不与我们在一块儿,今儿也都来了。
菱姑娘也来了。我想活着倒没死了的有趣儿,早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处,为什么不早些死了来呢?”
黛玉笑道:“鬼趣原是有的,你没看见过罗两峰画的‘鬼趣图’么?”迎春道:“二嫂子同林妹妹你们说的都不是的,我们这会子是虽然死了,却犹如成了仙的一般,那里还算得是鬼呢。”香菱道:“二姑娘虽然说的是,但只是还有一说,说是‘宁为才鬼,犹胜顽仙’呢。”妙玉道:“菱姑娘他是自道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菱姑娘两年没见,想是诗才越发大长了。
你听,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。那唐时的闺秀,原有‘生不作人杰,死当为鬼雄’之句,才鬼还不如鬼雄的好呢。”秦氏笑道:“菱姑娘还是才鬼,我们尤三姨儿才算得是鬼雄呢。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。凤姐道:“这里的才鬼有限,倒是顽仙多着呢。”
说着,早已摆下两席,黛玉请大家入座。于是,上首一席是凤姐、妙玉、香菱、鸳鸯、黛玉坐了,命晴雯打横;二席是迎春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秦可卿、瑞珠儿坐了,命金钏儿打横。
大家说说笑笑,议定明儿一早起身长行,往地府里去。众人都说:“明儿还要起早呢,酒是不喝了,早些儿吃饭罢。”于是,大家饭罢。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里去住了,香菱因喜谈诗,定要同黛玉祝黛玉却也巴不得有人谈讲作伴,便留香菱在绛珠宫同祝凤姐道:“尤三妹妹明儿同我们去了,二妹妹你一个人,倒不如搬到我那里,同小蓉大奶奶一块儿住去罢了。”尤二姐道:“姐姐想的周到,我倒忘了姐姐同鸳鸯姐姐都去了,可不是那里少着两个人呢。我明儿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,等姐姐同三妹妹回来了,再搬过来就是了。”于是,大家告辞,各自回去。
到了次日一早,众人都在太虚幻境的石头牌坊底下摆着祖饯的酒筵,大家到齐,让凤姐上坐,两边让尤三姐、鸳鸯坐了。
秦可卿执壶,迎春把盏,黛玉、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,凤姐三人等饮毕,又每人回敬了一杯,这才依序坐下。迎春、黛玉等道:“凤姐姐,路上留神保重,找着了老太太,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儿来,我们就放了心了。尤三姐姐,鸳鸯姐姐,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,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。”三人答应道:“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。”秦氏道:“天也不早了,二婶娘请上车罢。”凤姐站起身来,正要作别,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来,道:“我们来迟了,快拿酒来,我们借花献佛。
“晴雯忙送过酒去,每人又递了三杯,各道了谢,彼此洒泪而别。凤姐同尤三姐共坐了一车,在头里走,鸳鸯坐了后面的一车,赤霞宫的两个小太监御车如飞而去。这里众人也各自回家,暂且不题。
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,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,四顾茫茫不辨路径。正在忧惧之间,忽听后面有人高叫道:“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?”贾母回头看时,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。贾母道:“你作什么来了?”焦大道:“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,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,看着很不上样儿。今儿老太太又去了世,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,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,所以昨儿晚上痛痛儿的喝了些酒,跌绊了几下子,也就赶着来了。”贾母道:“你这老东西也活够了,来的很好,我正盼个熟人儿呢。你去给我弄顶轿来,我走不动呢。”焦大回道:“前头没多远儿就是界牌,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儿,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,都在那里伺候着呢。”贾母听了抬头一看,果然见有一座牌坊,但见那里人烟凑杂,车马成群。焦大高声嚷道:“你们那里,谁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大轿啊?”只见一伙人齐声答应道:“我们都是的,你老是谁啊?”焦大道:“浪忘八羔子们,抬过来罢,老太太到了,你管我是谁呢。”众人连忙抬过轿子,伺候贾母上了轿。焦大又问道:“楼库杠箱呢?
“又有一伙答应道:“在这里呢。”焦大道:“好生抬着,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,预备路上好赏人的。我的马呢?”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:“焦大爷,你这个驴是林大爷、赖大爷给你预备的。焦大道:“我知道啊,这是他们哥儿两个,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。孩子,你把我抽上去。”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驴,跟着贾母的轿子,缓缓而行。
但见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。这边去的也有幢幡宝盖接引的,骑马坐轿的,逍遥步行的,也有披枷带锁的;那边来的,也有欢天喜地的,愁眉泪眼的。贾母在轿中看见了这些光景,惟有合掌念佛而已。走了多时,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,身上也有披着牛皮、马皮、猪皮、羊皮的,也有披着驴皮、骡皮、猫皮、狗皮的,后面跟着几个解差,背着黄布包袱,手提哨棍,摇头摆脑而来。
忽然听见那囚犯内中有个妇人,高声嚷道:“那驴上骑的,不是焦大爷么?救一救我罢!”焦大问道:“你是谁呀?”那妇人道:“我是鲍二的女人,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?”焦大道:“就是你这个浪东西么?悄默声儿的罢,看仔细惊了老太太呢。
“那妇人听见了,越发嚷起来道:“轿子里是老太太么,好老祖宗咧,救我一救罢。”贾母听见,忙叫住轿,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:“老祖宗,可怜我罢。阎王老爷说我生前引诱主子,犯了淫罪,这会子罚我变个骒骡子,只许受苦,不许下驹。老祖守,可怜我罢,我可再不敢浪了。”这里焦大早跳下了驴,过来吆喝道:“滚开了罢,什么东西,成天家擦脂抹粉的,我就很看不上那个浪样儿。这会子你才知道利害呢,也是你自作自受,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?”贾母道:“焦大,我也想来,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,伺候我到底不方便。
这个什么鲍二家的,虽然平常,到底是咱们家的个旧人儿。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,看他们肯教咱们赎不肯?”焦大答应了一个“是”,忙走上前去,向那些解差们拱手道:“众位老大哥站一站,我有件事合众位哥商量。才刚儿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儿,我们老太太因路上没人,要他跟了去服侍。
众位哥们,通点情儿,让我赎了去罢。”
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,上前喝道:“什么话!你吃了灯草灰儿了,说的这么轻巧,这都是王爷亲点了出来的,谁敢通情呢。”焦大笑道:“三哥,你别生气,咱们走衙门的人儿,一点弊儿不敢做,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?我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,笑道:“足足的十个五百两,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。”那人听了道:“这点子东西,谁没见过,你老请收着罢。我们没有身家,也有性命呢。
“鲍二家的听了,忙跪下磕头,哭道:“好爷们咧,开个恩罢,积修的好儿好女的,我给爷们磕头。”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,高声嚷道:“老三,老五,你瞧瞧咱们的眼睛,真正吃了蒜了,昨儿晚上瓜里挑瓜,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。”又笑向鲍二家的道:“你多大年纪了?”鲍二家的道:“我记不得我的岁数,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。”那解差听了,不由的哈哈大笑道:“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?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,原来是‘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’的东西罢了。
我们行个好儿,老爷子,你把他带了去罢。”说着,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,大家说着笑着,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。
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。焦大道:“小东西,你也不顾点儿脸面,才刚儿那个样儿,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。”鲍二家的道:“你这个老人家,你才刚儿没听见么?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,我还不得干净呢。”贾母道:“不用说了,咱们赶路罢。”鲍二家的道:“焦大爷,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么。”焦大怒道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儿,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么?趁早儿乖乖儿的给我呀步罢!这么荒郊野外,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?”鲍二家的道:“你老人家不用生气,过了这个山坡,那边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铺,那里雇的轿子多着呢!
街头上有个尼姑庵,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。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,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么。”焦大笑道:“小东西,有这些啰嗦就是了,走罢。”
于是,又走了几里路,绕过了山坡,果然看见人烟??集。
大路南边有座小庙儿,上写着“观音庵”三个字。鲍二家的忙叫住轿,上前搀了贾母出来,步入庙门。只见一个老尼姑迎了出来道:“老施主,请到里头坐坐儿罢。嗳呀!这一位好面熟啊!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么?”鲍二家的笑道:“老姑姑好记性啊!这是我们的老太太,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。
“老尼姑道:“原来是老太太,失敬了。”于是,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。小尼姑捧上茶来,递给贾母,随跪下请安。贾母伸手拉起这小尼姑来仔细一看,向鲍二家的道:“你看这个小姑子,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?”鲍二家的未及回答,只听老尼姑道:“这是新收的徒弟,他说为找亲戚来的。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,我看他两个人,那个样儿就很亲热,我的意思要教他还俗呢。”贾母听了,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,但笑道:“可是呢,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。”
二人说话之间,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,打扮了上来伺候。
贾母笑道:“浪猴儿精,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?”老尼姑笑道:“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,我也不敢说,上回在我这里..”鲍二家的听了着急,连忙拿眼睛瞪他道:“你去罢,把你们的好点心拿些来给老太太吃,吃了我们还要赶进城呢。”老尼姑会过意来,笑着忙教智能儿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类,摆在桌上,又送上一大盘冰糖包子,一大盘素菜烧卖,贾母随便吃了些儿。
只见焦大进来叫道:“鲍家的,你的轿子雇下了,请老太太走罢。我在外边打听了,城外闹杂的很,可住不得。城内城隍大人的衙门西首有一所大公馆,又雅静,又离衙门近。明儿一早,先要到大人衙门里过堂验看呢,迟了怕赶不进城了。”
鲍二家的回明了,搀着贾母出来。老尼姑看着上了轿,方才回去。
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,早望见一座城池,楼堞巍峨。焦大便吩咐轿夫:“慢慢儿的抬着走,小心些儿。我头里看公馆去了。”说毕,颠着驴子如飞而去。这里贾母进了酆都城,在轿内看时,但见六街三市,热闹非常,楚馆秦楼都如人世。正然看时,只听焦大叫道:“抬到这里来。”众轿夫听了,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,落下轿来,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,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。贾母也觉乏倦,伏了引枕闭目养神。
焦大向鲍二家的道:“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,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,明儿开发他十两银子。等老太太醒了,你就伺候洗脸吃饭,照应着行李杠箱。我要往大人辕门上打听打听,明儿过堂是些什么规矩,也好预备的。”说毕,一径去了。
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,起来向鲍二家的道:“你过来,我细细的瞧瞧你。你既是家里的人,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?”
未知贾母可瞧出鲍二家的什么来没有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
贾夫人遇母黄泉路
林如海觅女酆都城
却说贾母向鲍二家的道:“你过来,我细细的瞧瞧你。你既是咱们家里的人,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?”鲍二家的道:“奴才们两口子,原是珍大爷那边的人。琏二爷说奴才的男人好,才要过来伺候的,只在外头当差,那里能够轻易见老太太呢。
“贾母笑道:“怪道我瞧着眼生呢!那一年在琏二奶奶屋里,说他是阎王老婆的,就是你么?”鲍二家的红了脸道:“那是奴才该死,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儿来了。”正说时,只见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脸水上来,鲍二家的忙接了,捧过来请贾母洗脸。盥漱已毕,然后摆上饭来,乃是八个小碟,八个大碗,两个火锅儿。贾母也不喝酒,只吃了一碗饭。鲍二家的送上茶来,然后自去吃饭。
只见焦大走来回道:“奴才才刚儿到衙门里打听了,会见个年轻的书办先生,他说这里的规矩,不论阳世的官职,一概上堂要跪听唱名的。若没罪过还好,若有罪过时,立刻就上刑具的。奴才许了给他十个元宝,他才许了个明儿见机而作的话。
奴才想先把银子给他,往后也就好说话了。”贾母听了这番言语,自念生平虽无大恶,终觉不甚放心,便道:“有的是银子,你只管办去就是了。你明儿可怎么样呢?”焦大道:“奴才怕什么呢?当日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,什么酸甜苦辣没受过么,别说是大人过堂,就是阎王殿上‘上刀山,下油锅’也不怕他的。”说的贾母也笑了。焦大遂取了十个元宝,一径去了。这里贾母又与鲍二家的说了一会儿闲话,方才各自归寝。
到了次日黎明,焦大便催齐了轿夫,伺候贾母梳洗已毕,坐上了大轿出了公馆。鲍二家的坐了小轿,焦大骑着驴子跟着。
不多一时,早到了城隍的辕门,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办,生得眉清目秀,在那里笑嘻嘻的点手儿,教把轿子抬进角门西边一个小院子内落下。自己走到轿前,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,道:“晚生请老太太的安。”贾母见他人物风流,语言乖巧,就知道是十个元宝的力量,忙欠身笑道:“先生一向好,我们诸事还要仰仗呢。”那书办道:“老太太只管放心,晚生无不尽力的。”贾母问道:“先生尊姓啊?”那书办道:“晚生姓冯名渊,江南常州人氏,父亲也做过官的。只因晚生买妾与金陵一个姓薛的叫个什么呆霸王,彼此争买,他就倚财仗势将晚生打死了。晚生到了这里,告了一状,阎王查了查,那姓薛的与晚生原有夙冤,又且他阳寿未终,难以结案。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边人,姓林,可怜晚生无故受冤,又是读书的人,就把晚生补了这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,如今也好几年了。”贾母又问道:“大人是南边那一府的?”冯渊道:“苏州府人,就是从前做过扬州盐运司的..”刚说到这里,只见从仪门里走出一个长随来,叫道:“冯经承在那里呢?”冯渊连忙答应着,跑到跟前陪笑道:“潘二爷,有什么话说?”那长随道:“大人今儿身上不大爽快,教你把过堂的花名册子,拿进书房里去过目呢。想是委少爷出来点点,也未可定。”冯渊听了,忙取出册子,一面打开看着,一面又走到轿前问道:“老太爷的尊讳可是贾代善?老太太娘家可姓史?今年八十三岁了。”贾母未及回答,只听那长随嚷道:“快来罢,大人在书房里坐着等着呢!早作什么来,这会子唠里唠叨,问这个问那个的。”冯渊连忙合上册子,跟着那长随进去了。
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:“你们听见了没有,亏他不知道咱们是薛蟠的亲戚,原来他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个公子。”焦大道:“这倒不相干,他们当书办的人,只知黑眼睛认得白银子,那里管什么仇人的亲戚呢。”贾母又道:“他才刚儿说,这位大人姓林,做过扬州的盐运司。咱们林姑老爷不是扬州的盐运司么,可惜没有问他名字。”
正说时,只见冯渊喘吁吁的跑来,到轿前笑嘻嘻的道:“老太太恭喜,才刚儿晚生拿上册子去,大人看了,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,便吩咐教请少爷过来。少爷出来看了看册子,他便回了大人,要亲身来看呢。晚生虽不知其中底细,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亲戚似的。大人如今进了内宅,想是告诉太太去了,所以晚生先来送个信儿。若认了亲戚,求老太太把赏晚生的使费,莫向大人提起,晚生即刻就缴上来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也何妨呢,些小笔资,那个衙门里没有?但只是我原有个女婿姓林,并无子嗣,只有一个女孩儿,去年也死了。如今是那里来的少爷呢?”鲍二家的便插嘴道:“姑老爷在这里也多年了,难道姑太太就再不养个老生子阿哥吗?”招的冯渊也笑起来了。
正说时,只听见堂上吆喝道:“闲人都退后些,少爷出来了。”贾母在轿内留神细看,只见两三个小厮拥簇着一位少年公子出来,生得器宇轩昂,眉目清秀,年约二十余岁。贾母见了不觉大惊,哭道:“那来的不是我那珠儿么?”那少爷见了贾母,也就跑到轿前跪下,抱住腿恸哭。众人不解其故,正在惊疑,只听堂上“当”的一声点响,威武三声,大门、仪门一齐洞开,出来了八个小幺儿,将贾母的大轿抬起,那少爷扶了轿杆,转身进了仪门。又见一名旗牌跪禀道:“请老太太的转堂上。”又威武了三声,八个小幺儿抬着一直的上了大堂,穿暖阁儿进到了二堂,才落下轿来。早见一位官员锦衣绣服,拱立轿旁。
贾母下轿仔细看时,果然就是林如海,不由的大哭起来。
林如海也自伤感,忙请安问好毕,两边闪出几个仆妇,上来搀了贾母,刚到宅门,早见两个丫环搀着贾夫人,哭了出来。贾母认得是他女儿贾敏,母女二人抱头恸哭。林如海在旁劝道:“老太太,今日母女相逢正该欢喜才是,何必如此。且请老太太到上房里去坐罢。”于是,大家止泪,母女携手进了宅门。
丫环们打起帘栊,进了上房,只见里面陈设的十分精雅,虽系幽冥,也无殊人世。
林如海夫妇让贾母炕上坐了,重新拜叩,贾母还了万福,贾珠也来叩见了。林如海夫妇便在两边椅子上陪坐,贾珠在下边杌子上坐了。丫环们捧上茶船儿来,贾母喝着茶,问道:“姑老爷是从扬州仙逝之后,就补了这里的城隍么?珠儿怎么得到这里的呢?”林如海答道:“小婿自那年捐馆之后,见了阎王。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盐运司,竟不曾弄商人的钱,而且平生正直无私,德行优著,所以十分敬重,奏闻了上帝,就补了酆都的城隍,帮着阎王办事。大侄儿也是阎王爱他的文墨,就留在案下主文的,后来小婿到任,认了亲戚,谁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。小婿现无子嗣,便求了阎王,将大侄儿讨了下来,替我管管家务。那年东府里的敬大哥到了这里,定要把他带了去见老太爷们去呢。小婿和他说之再三,他才给我留下的。”
贾母听了十分欢喜,道:“真是天缘凑巧,也是姑老爷的德行所致。”贾夫人又问贾赦、贾政、邢、王二夫人的好。贾母便将贾赦犯罪抄家的话,说了一遍,林如海夫妇不胜叹息。贾母又向贾珠道:“你的兰小子亏了你媳妇守着抚养,他如今也十五六岁了,诗也做的好,文章也做的好,也爱念书,将来是很有出息的。”贾珠听见,不觉心内惨然,忙站起来答道:“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养。”
贾夫人道:“我的黛玉儿丫头,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,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,他这几年不知可比小时儿壮朗了些儿,还是那么样的弱呢?”贾母闻言,呆了半晌,道:“怎么的,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么?他死了有一年多了,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?”贾夫人听了,吓得面目改色,半晌,哭道:“怎么的,我的黛玉儿死了一年多了,怎么我们这里总没见他来呢?想必是老爷公出,衙门里的人疏忽了,不大理论,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,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,这还了得么。
我的儿啊,苦了你了。”说着,便放声大哭起来,贾母由不得也哭起来了。
林如海也伤心落泪,便向贾珠道:“你去叫了冯书办来,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,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?再到王府里并崔判官衙门,以及秦广、楚江、转轮等各王九位府里出入的号簿上,都查一查,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。教他查明了,即刻回覆。”贾珠答应了一个“是”,即忙去了。
林如海又劝他母女道:“不必哭了,只管放心,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,还怕找不出来么?就是脱生了人家,也还容易办的。
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,莫教他老人家尽着悲伤了。”
贾夫人止泪问道:“我想黛玉,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,不知得了什么利害病,就死了呢?”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,又怕贾夫人着恼,自己也觉碍口,便含糊答道:“这个孩子生来的怯弱,又聪明的很,心眼儿又多。自从到家,三六九的咳嗽,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,每日炖些燕窝汤,百般的将养,不能够见效,后来到底吐血而亡。”说道这里,便又哭道:“我的儿啊,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。”贾夫人不解其意,便道:“老太太也不必后悔,这是他自己没造化,老太太白疼了他了。”
正说时,只见一个管家婆子上来回道:“早饭齐备了,摆在那里?”林如海道:“老太太才到,身子乏倦,就摆在这里罢。你去告诉你男人,晚上好生预备酒席,或是小戏儿,或是八角鼓儿,不拘那样,伺候老太太听听。”贾母忙摇头道:“不用闹这些东西,等你们找着了姑娘的下落,那时我再听戏。
“说着,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:“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。”
于是,丫环们摆上饭来,贾母上面正坐,林如海夫妇旁坐,贾珠下面相陪。不一时,吃过了饭,伺候的丫环们捧上漱盂来漱了口,然后撤过肴馔,又捧上茶来。贾夫人便道:“司棋呢?”只见走出一个年轻轻的、穿红裙子、梳??头、高大丰壮身材的妇人来,上前跪下给贾母磕头,道:“请老太太的安。”
贾母仔细一瞧,问道:“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么?”贾夫人道:“可不是他是谁呢?那年你女婿坐堂点名,问出他们的来历,说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为婚姻不遂,双双自尽的。你女婿因为可怜他们义气,就留下他们来,给他配为夫妇,也好几年了。
“贾母道:“我只知道他有了不是,撵了出去了,那里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。可怜迎丫头,老老实实的,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,许给了孙家,女婿很不好,活活儿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。”贾夫人吃了一惊道:“迎丫头也死了么?老爷每日点名,怎么也没点着他呢?”林如海诧异道:“难道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么?怎么过堂的时候,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?”
正说到这里,只听窗外有人禀道:“潘又安回老爷的话。
“如海道:“进来说罢,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。”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,到林如海耳边悄悄儿的回了几句。如海默然良久,皱眉道:“知道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你不用鬼鬼祟祟的,找不着姑娘,我是不依的。”林如海道:“你也不必着急,我另有道理。大侄儿,明儿一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,七十二司里头细细儿的查看一回。潘又安改了装,在城里城外、乡村堡寨、庵观寺院各处寻访,断没寻不着的理。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,遍处粘贴,悬赏寻觅,更又周到些了。”潘又安答应了一声“是”,便下去了。
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上来给林如海夫妇磕头,焦大遂请示如海,明日见阎王的规矩,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。林如海笑道:“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,连你们也不用去。明日我进府去面禀阎王,阎王也不好意思驳回的。你们放心,都吃饭去罢。”
林如海惟恐他母女伤怀,因笑道:“今儿老太太初到,何不引着老太太到园子里各处逛逛去,回来你们娘儿们再斗斗牌儿。这会子,我到书房里去催着他们办文书,明早进府禀过阎王,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两年,等我转了天曹,那时一同升天就是了。”说毕,站起身来出去了。贾夫人、贾珠搀了贾母,到花园里各处逛逛。
原来这园子里因有九个清泉,故名为九泉园。园内丘壑清奇,树木苍翠,不见天日,幽僻绝伦,仿佛宋子京不晓天的景况。内有一台,在极幽处,因名为夜台,登其台者,虽在白日犹如昏夜,景致之幽,果然无比。贾母看了点头道:“我们家园子里头看着也还大方不俗,就是那里到得这个幽静呢。真是他们说的什么‘别有天地非人间’了。”贾夫人笑道:“老太太家园子是天,我们这园子是地,那里比得来呢。”贾母道:“我看着这就很好。”贾珠道:“大凡景致无论好歹,是没见过的都说好,及自逛腻了又不说他的好处,这正所谓:‘司空见惯,不以为奇’了。今儿老太太是初到这园子,故此觉得好。
咱们还没见过老太太家园子呢,若到了那里,自然要说那园子比这个强多了呢。这厌常喜新,是人都这么样儿。”贾母听着也笑了。于是,贾珠在前引着到各处逛了半天,回来仍在上房摆了酒席,坐中又说些家中事情,不必细赘。
到了次日,林如海进府办事,到了午正方才回来,向贾母道:“小婿今早见了阎王,将老太太之事回明,便稽查了册子,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,阎王甚喜,一切允从。焦大呢?”焦大见林如海回来,早在门外伺候打听,一闻呼唤,忙上来打千儿道:“奴才在这里呢。”林如海道:“老孽障,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仆名分,满嘴里混?w骂人,该下拔舌地狱的,姑念你跟着主子出过死力,又喝过马溺,暂且加恩,予以自新之路。你很要改才好。”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。如海又道:“鲍二的女人,不准收赎。我求之再三,阎王不得已,还教我买匹骡子,偿还他脱生的主儿,以结此案。”鲍二家的闻言,也过来磕头谢了。大家俱各欣幸,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,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。未知找着是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
青埂峰湘莲逢宝玉
观音庵凤姐遇秦锺
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,在稠人广众之中,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,在那里远远儿的合他点头呢。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,撇下贾兰,跟着那和尚就走,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。不多一时,连城池、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,但见一片旷野,人迹全无。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,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。宝玉心下欢喜,知是真师,便倒身下拜道:“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,弟子已于进场之时,将尘缘斩断,此心一无挂碍,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,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。”那和尚道:“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,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。”宝玉道:“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,望师父勿疑。
“那和尚笑道:“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,闺中戏语我已先闻。
今日宝玉之和尚,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。”宝玉听了,愈觉惊心动魄。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。
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,哈哈大笑道:“宝玉,你可真做了和尚了,你还是为林妹妹呢,还是为袭人呢?”宝玉心下大惊,知是异人,连忙下拜道:“请问师父从那里来?
“那和尚道:“我乃茫茫大士,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。我二人自开辟以来,就在大荒山居祝那大荒山中间,最高的一峰名为青埂峰,峰下有一块女娲补天未用之石,就是你与宋朝石曼卿的前身。因你自恨无才补天,故我二人带你到昌明隆盛之邦,投胎于诗礼簪缨之族,在那花柳繁华地、温柔富贵乡里去阅历了一番。幸而你梦入太虚幻境,见了册子,醒悟过去未来,将红尘看破。故我二人今来指引,带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。”宝玉道:“弟子之玉原来是?I趺之石,多蒙二位师父指明,顽石从此点头。”说罢,又磕下头去,起来看时,二人已顿改形容,那里还是癞头跛足的模样。
但见茫茫大士,光头白面,身披袈裟;那渺渺真人,头带纶巾,身披鹤氅,美目修髯,飘飘然有神仙之态。宝玉道:“师父,请问此处到大荒山还有多少路程?”二人道:“说远就远,说近就近。如今还有一事,你且随我去来。”宝玉跟了二人,转过山弯,只见一道大河,一只大船湾在那里,满地上大雪。二人道:“天伦至性,不可以不拜辞。”二人把宝玉扶上船头,明明见他父亲贾政坐在船内,宝玉便拜了四拜,站起身来,打了个问讯。贾政吃一大惊,忙问道:“可是宝玉么?”
只见船头上一僧、一道搀了宝玉说道:“俗缘已毕,快走,快走。”三个人飘然登岸,贾政不顾地滑,在后面赶来,只见那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口中作歌:我所居兮青埂之峰,我所游兮鸿濛太空。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,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。
歌毕,一转就不见影儿了,那贾政只得回船去了。
这里宝玉三人,走不多时,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。但见万丈嶙峋,直插霄汉,进了山口,顿觉眼界光明,别是一番世界。
四下里?E岈怪石,诘曲虬松,云隐飞泉,萝纷峭壁,猿啼鹤唳,虎啸龙吟。直走到白云深处,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。
到了门口,大士、真人把宝玉领着进来,只见里面有一个少年,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,道:“师父辛苦了,宝兄弟来了么?”
宝玉仔细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柳湘琏,不禁大喜道:“柳二哥,你原来在这里,一向好么?”湘莲也笑着问好。大士、真人也笑道:“你们可谓他乡遇故知了,且到里面再叙罢。”说着,都到了里面。
湘莲、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,后叙了朋友之情。大士、真人上坐,湘莲、宝玉侍坐。宝玉先就站起身来道:“弟子下愚,多蒙二位师父不弃,度脱来山,惟望师父慈悲,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,明心见性的工夫,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”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一齐大笑道:“你原来是个痴人,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。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,即儒教之克已复礼也。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,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。释道两家之定慧,即儒教之慎独也。我听见你要把《参同契》、《元命苞》、《五灯会元》之类等书,一火焚之,说是‘内典语中无佛性,金丹法外有仙舟’。这话就很是,为什么今儿反不明白了昵?
你总因为是舍近而求远的缘故。那《孟子》说的:‘道在迩而求诸远,事在易而求诸难’了。我们如今索性把你小时读过的、熟的说给你罢。譬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非道也。是故君子戒慎乎,其所不睹;恐惧乎,其所不闻,这就是至捷的路径。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,这就是绝妙的口诀。人一能之己百之,人十能之己千之,这就是极尽的工夫。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、坎离铅汞之事,那就是惑世诬民之言,非我二人所知的了。”宝玉闻言,不禁大惊失色道:“依师父这等讲来,如何能够成仙成佛,白日飞升呢。”大士、真人笑道:“你真是个痴人,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,上下与天地同流,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呢。”宝玉听了,恍然大悟,喜得手舞足蹈起来,道:“原来师父之道,不用他求,只是正心诚意而已。”大士、真人拍手笑道:“你如今既然醒悟,就在此与湘莲二人,同心合力的把我们适才所授的口诀,密授的心法,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,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,我们二人再来指点迷津。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缘,还要下山去走走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,湘莲、宝玉二人送出门外,只见大士、真人将袍袖一展,早已不见了。
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,呆呆的发怔。柳湘莲道:“宝兄弟,怎么发起呆来,做什么呢?”宝玉这才回过头来,拉着湘莲的手,笑道:“柳二哥,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后,薛大哥同人四下里找寻了几天,还哭了几回呢。你原来也就是跟着这二位师父来了,你在此已潜修了多时,工夫想是大有进益了。
“湘莲道:“我初到此时,也是蒙师父口授了几句四书,专心学去,虽觉果有奇妙,然而究竟也还算不得什么工夫。宝兄弟,你我之来此处,皆是一样的心肠,一样的情境,真可谓:‘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’的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,你我把尘缘斩断,万念皆空,这会子乃是二人同心,不是同病相怜呢。”
湘莲道:“宝兄弟,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么?”宝玉猛省道:“是埃师父说我是补天未用之石,就在青埂峰下。柳二哥,青埂峰在那里呢?”湘莲道:“你跟我来,我指给你就是了。”宝玉便跟着湘莲,由茅屋之后,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顶。
果见一块石头,约高七尺,玲珑剔透莹然如玉,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,略无参差之别。宝玉见了,不胜惊异,悲叹了一会子,漫漫用手摸抚着,不觉有感,成诗一首。因朗吟道:故我相逢劈面惊,块然磊落识三生。
恨无精卫衔填日,空有娲皇炼补名。
磐固果然前辈事,石交奚只故人情?
峰前若问谁知己,我与当年石曼卿。
湘莲道:“宝兄弟,你真可谓一往情深了。这诗词一道,我竟不能,也不敢勉强奉和。”说罢,下山吃了晚饭,又谈了一会子闲话,二人遂取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打坐。由此日夜用功,暂且不表。
再说王熙凤、尤三姐、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,车走如飞。
行了半日,但见阴风惨淡,黑雾迷漫,已不是光明景象。凤姐道:“三妹妹,你看日色平西,天也不早了,也要早些找个下处。我们比不得男人们,晚上没处住,可怎么样呢。”尤三姐道:“远远儿的望着,前头有一带树林,那里必有人家,且到了那里再说。”不一时,已到了面前,但见人烟凑密,热闹非常。路南有座小庙儿,上写着“观音庵”三字,旁边又帖着一张纸条儿,上写着“小庵专寓往来女眷”。尤三姐一见大喜,忙叫住车,遂下了车,走到庙前,将门环儿叩了两下。只听里面“咯吱”一声,开了庵门,走出个老尼姑来,见了尤三姐问道:“姑娘是是那里来的?”尤三姐道:“我们是太虚幻境来的,特借宝刹暂住一宵。”那老尼姑道:“这么样,就都请到里面坐罢了。”于是,搀了凤姐下车,后面鸳鸯也到了,一起下车走进庵门。小太监一齐将车御进庵内。
老尼姑请三人到禅堂坐定,小尼姑倒上茶来。凤姐向鸳鸯道:“你看这个小姑子像谁?”鸳鸯也仔细一瞧,道:“你不是那馒头庵的智能儿么?”智能听了,也将他二人一看,道:“你们是从那里来的?好像是贾府里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。”凤姐笑道:“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?”鸳鸯道:“好了,有了熟人儿,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。”智能儿道:“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。”老尼姑听见,便叫智能儿道:“既都是贾府上的奶奶、姑娘们,可将行李照应着搬到里边小套间里,说给厨房里预备上等的酒饭,泡了好茶来。”智能儿答应着去了。凤姐道:“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?他是我们的一个旧人儿。”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,述了一遍。凤姐听了,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。
鸳鸯道:“老师父,才刚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来过,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。老师父,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在那里呢?”老尼姑道:“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,目今的下落,这却那里知道呢?我们这里的规矩是,进城之后头一天,先在城隍大人衙门里点名过堂,第二天才带见阎王,稽查了善恶,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,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,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,种种不一。我们这会子,怎么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?”凤姐听了,着急道:“这可怎么好呢?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的命,来访寻老太太的。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,也断不能有地狱的事,这会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,或者脱生转世去了,都不可知。可教我们怎么寻访呢?
“尤三姐道:“你不用着急,咱们明儿到了城隍的衙门,也就好寻访了。”凤姐道:“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,本不属城隍的管辖。这会子,为什么出头露面的自己寻上门去,教人家点名过堂呢?”鸳鸯道:“二奶奶,咱们千辛万苦,原为老太太而来,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。”凤姐道:“你更糊涂了,就是咱们明儿出头露面见了城隍,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?”老尼姑道:“奶奶、姑娘们不必着急,一路辛苦,这会子也饿了,且摆饭罢。吃了饭,我替你们打算个主意就是了。”
于是,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,大家吃过,漱了口,送上茶来。凤姐手擎着茶杯笑道:“老师父,你才刚儿说给我们打算个主意,我倒要领教领教,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?”老尼姑道:“依我的愚见,奶奶、姑娘们且别进城去,就住在这里。
我这个徒弟智能儿,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,不时的瞧他姐姐来呢。奶奶可给他几两银子,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,如果得个准信儿,你们再作商量,岂不妥当么?”凤姐点点头儿道:“就是这么着,很好。”智能儿却捏着一把汗儿,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。却也无可如何,只得去将行李打开,替他们铺了炕,收拾点上灯来。
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,尤三姐问老尼姑道:“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?”老尼姑道:“这西边有个小后院,极其僻静,奶奶、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。”尤三姐向凤姐、鸳鸯道:“你们不去走走么?”凤姐道:“你和鸳鸯姐姐先去,我随后就来。”于是,尤三姐、鸳鸯头里去了,凤姐这里慢慢儿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,装了一袋玉兰香吸着,缓步出了禅堂,向西而去。
谁知秦锺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,一病而亡。后因智能儿找了来,二人虽然情好甚密,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。
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,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藏着,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,智能儿回房,两个便赴巫山。这晚正在智能儿屋里潜等了良久,不见智能儿下来,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纸,望外偷看。忽见一个妇人,向西而去。此时月色朦胧,看不真切是谁,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恍了过去。秦锺暗想,必是老尼姑睡了,智能儿到后院子里解手去了。他便大了胆子,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来窥探,只见门儿像是虚掩着的,才待要用手推时,恰值那边凤姐开了门过来。秦锺猛然见了,也并不细看是谁,只道是智能儿从后院子里小解了回房来了,便一把拉了他的手,笑道:“你师父睡了么?”吓的凤姐魂不附体,大声嚷道:“不好了,有了贼了。”尤三姐、鸳鸯恰值回来,听见凤姐嚷叫有贼,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俐,便忙上前一步,早将秦锺揿倒在地。鸳鸯便嚷道:“老师父,快拿灯来,捉住贼了。”
禅堂内老尼姑听见有贼,也就慌了手脚,忙教智能儿提了灯,走过来看时,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,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。智能儿一看,认得是秦锺,吓得呆了,连忙跪下央告道:“二奶奶,三姑娘,不必生气,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,小蓉大奶奶的兄弟。”凤姐道:“怎么,是秦锤这个小子么?好小子啊,怎么干起这样勾当来了。”秦锤在地下哼哼的道:“原来是琏二婶娘,我该死,认错了人了,当是智能儿呢。二婶娘开恩,饶了我罢。”凤姐道:“三妹妹,放他起来罢。”尤三姐一松手,秦锤羞惭满面爬了起来,给凤姐请安。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,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:“没脸的东西,成日家闹姑表兄弟,今儿可不闹了。奶奶、姑娘们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,且请到禅堂坐下,慢慢儿的说罢。”
于是,大家进了禅堂坐下,凤姐道:“秦锺小子呢?”秦锺只得讪讪的走到凤姐跟前。凤姐笑道:“好孩子,几年没见,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。”秦锺道:“说起来,这还是二婶娘的过失。”凤姐道:“嗳哟哟,你们听听,他们两个人干出来的勾当,怎么倒说是我的过失呢?”秦锺道:“那年子给我姐姐送殡,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,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?”凤姐笑道:“这么说起来,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。
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,怎么竟会成起精来了。老师父,你才刚说秦相公,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,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。老师父,你可把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,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,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。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的。
“老尼姑道:“奶奶说的很是,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。”
秦锺道:“前儿我听见智能说,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。
二婶娘怎么这会子又来寻找呢?”凤姐道:“我们这会子都在太虚幻境,你姐姐也在那里呢。我们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,来访寻老太太的。他们两个人,你可认得么?”秦锺细将尤三姐、鸳鸯看了一看,笑道:“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,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。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,只是一时儿想不起是谁来了。
“尤三姐笑道:“好个小猴儿崽子,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呢。
你如今和我翻了辈数,叫起我姐姐来了。”秦锺笑着,忙给尤三姐请安,又给鸳鸯作揖,道:“二婶娘,三姨儿,请放心罢。
侄儿明儿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,有个冯书办他和侄儿认识相好,只消找着了他,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。”
凤姐道:“很好,我今儿且给你们成全了好事。智能儿呢,怎么躲着去了?这里来,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,这会子你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。”他二人听见了,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。这里凤姐三人也进了套间,各自就寝,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。
次日天才黎明,凤姐等尚未起来,忽听门外人喊马嘶,打得庵门一片山响。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,推他二人道:“二奶奶,三姑娘,快穿上衣服罢,你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,不知是什么事情?”说着,忙下炕走出外间来,将老尼姑推醒。老尼姑连忙起来,走出外边开了庵门看时,只见一群衙役拥了进来,嚷道:“昨儿晚上,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人,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,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,大人少刻着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。”老尼姑吓了一跳,飞也似跑了进来道:“奶奶、姑娘们,不好了,你们昨晚住在这里,城里的大人知道了,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门,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。”凤姐大惊失色道:“这还了得,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人呢。我们又不属他管辖,相看我们做什么?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,有夫之妇,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?倒是你们两个人,怕有些费手。”鸳鸯道:“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,怕他怎么,还有一死呢,谁还没死过的吗?”老尼姑道:“这也说不起了,现官不如现管,只好等他们相看了,再作商量罢了。”尤三姐道:“说不得了,拿鸳鸯剑来,等我出去杀了这一起混帐东西罢。”
正忙乱间,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,问:“老姑姑起来了没有?”老尼姑连忙出来看时,只见是两个妇人,一个是鲍二家的,那一个不大认识。老尼姑大喜,忙叫道:“奶奶、姑娘们,不用急了,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。你们问问他,就知道老太太了。”
凤姐连忙出来一看,大喜道:“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,这一个不是司棋么?”原来这两个妇人,果是司棋、鲍二家的,一齐进来,笑道:“原来是二奶奶,林姑娘没来么?”凤姐道:“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,怎么问起林姑娘来了?”鲍二家的道:“二奶奶原来不知道,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家的林姑老爷。前儿老太太到了,认了亲了。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,没到这儿来,怕是走迷了路,这会子,现在四城门帖了告示,遍处寻访。昨儿晚上,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,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。姑太太听见了,恐怕这里头有林姑娘,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,打发我们两个来看来了。”
凤姐三人听见,真是喜出望外。凤姐道:“才刚儿老姑姑来说,城隍大人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,把我们都吓糊涂了。”
老尼姑笑道:“这个话,想是外头衙役们把话说错了,倒教奶奶、姑娘们受惊。”鸳鸯笑道:“我还记得,鲍二嫂子头里说过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,怪不得今儿阎王爷转教城隍来相看呢。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
凤姐又道:“你们两个怎么得到林姑老爷衙门里的?”司棋、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说了一遍。凤姐笑道:“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,都得了好处了。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。
鲍二家的我也不计较他了,那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。司棋,你和你姑舅哥哥两个,很该机密着些儿,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,教傻大姐儿拾了,递给大太太,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。”说的司棋红了脸,低头不答。鲍二家的道:“二奶奶,我们如今都改了。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计较我们,就当着老姑姑,给我们留点儿脸儿罢。司姑娘,你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,快回去给老太太、姑太太报个信儿去,就教再抬几顶轿来伺候。”司棋连忙出去了,老尼姑便叫智能儿去教厨房里早些预备早饭。
只见秦锺上来,给凤姐三人道喜。凤姐笑道:“老太太有了下落了,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林姑老爷,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。”秦锺道:“多谢二婶娘的恩典,侄儿正没个托足的地方儿呢。”老尼姑道:“这就很好,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。”凤姐道:“你白折了个徒弟,我心里又觉不安呢。
“老尼姑道:“这倒不相干,我的徒弟多着呢。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,多赏点儿布施就有了。”说着,智能儿早回说摆饭。
大家正吃毕饭,只见潘又安进来,先给凤姐等请了安,便回道:“小的才刚儿回去,禀知了老太太、姑太太,都欢喜的了不得,立刻打了轿子来接奶奶、姑娘进府呢,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。”凤姐三人立起身来,向老尼姑道谢,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。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,直送至大殿前头,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,方才进去,这里凤姐等三人,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,要知进了衙门怎样相见,须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
鸳鸯凤姐各遂初心
宝玉湘莲同证大道
话说凤姐等三人坐在轿内,但见前面旗锣伞扇,前呼后拥,十分热闹,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。不多一时,转弯抹角,早到了城隍辕门,只听一声点响,重门洞开,一直抬进二堂,方才下轿。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,搀了他三人,进了宅门。早望见贾母同贾夫人在上房,倚门而待,见他三人进来,又悲又喜。贾母道:“我的凤丫头、鸳鸯都来了,这一位姑娘是谁呢?嗐,我只说你年轻小人儿家,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,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?”凤姐、鸳鸯见了贾母,便跪下痛哭。
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,劝道:“请老太太进来罢,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。”于是,大家进了房,一一的行过了礼。
贾母问道:“这位姑娘很面熟,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来呢?”凤姐道:“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,那年为柳湘莲退亲,抹了脖子的。怎么老祖宗倒忘记了么?”尤三姐不好言语,狠狠的瞅了他一眼。贾母道:“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,你们怎么就会在一处了呢?”凤姐道:“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,元妃娘娘、林妹妹、迎妹妹、尤二妹妹、小蓉大奶奶、香菱姑娘,都给老太太请安。”贾母听见,惊喜道:“你说真些,你林妹妹、元妃娘娘都在那里呢?”凤姐又高声说道:“太虚幻境。”贾母道:“什么叫做太虚幻境?这个地方儿离咱们这里有多远?”凤姐道:“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,又叫做离恨天。
在上界之下,下界之上,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,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。”
贾夫人听了,也欢喜道:“这么说起来,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。你林妹妹既在那里,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?”鸳鸯道:“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、姑太太在这里,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,没人服侍,我就自缢找了来了。后来到了太虚幻境,才知道元妃娘娘、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。因他两个不放心老太太,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。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妃子,怎么能够私自来呢!”贾母听了,愈加欢喜道:“我这个鸳鸯丫头,真真的是个好孩子,不枉我疼了他一常”贾夫人又问凤姐道:“你黛玉妹妹,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?”凤姐笑道:“姑太太放心,那里除了元妃娘娘,他就是第二位了。龙王爷少了漱口水,那个敢不伺候他呢?况且,各处通有伺候的仙女们多着呢。他那里贴身服侍的,还有晴雯、金钏儿。外头还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,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,尤家他们姊妹两个,栊翠庵的妙玉。元妃娘娘那边,又有迎妹妹,还有我同鸳鸯姐姐,比这里还热闹多着呢。”贾母道:“前儿没把你姑妈急坏了,把七十二司、十八层地狱都翻了个过儿,也没找着你林妹妹。今儿你妹妹有了下落,你姑妈也放了心了。”贾夫人流泪道:“我这会子虽然放心了,还不知我们娘儿们几时才能见面呢?”贾母道:“这也不用着急,等姑老爷回了衙门,商量就是了。”
贾夫人点点头儿,拭了眼泪,回头瞧见司棋站在旁边,便道:“你怎么听着热闹了,也该吩咐他们伺候摆饭了。”司棋答应去了。凤姐道:“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,只预备老太太、姑太太的饭罢。”贾母问凤姐道:“你两个公公、两个婆婆、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?”凤姐道:“二位老爷、二位太太都好。只有宝兄弟,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,后来跟着个和尚出了家了。”贾母大惊道:“怎么的,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,这还了得。这个傻小子,媳妇也娶了,举人也中了,放着福不享,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?”凤姐未及回答,鸳鸯便接过来道:“总是为林姑娘么!”凤姐急忙把鸳鸯瞪了一眼,贾母也会过意来,叹了一口气道:“罢了,都是我的业障,教我也后悔不来了。”
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,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,不好往下追问,便也叹道:“这个孩子,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,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!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,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儿耽搁了么?”贾母叹道:“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儿。
“贾夫人道:“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?”凤姐道:“就是他,姑妈倒还记得呢。”
正说时,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,“问妹妹们的好”。
凤姐大惊,忙站起身来道:“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?”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,告诉了凤姐一遍。凤姐道:“鸳鸯姐姐,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,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,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。”贾珠听了,也欢喜道:“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。
“贾母道:“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。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,跟了和尚出家去了。珠儿你在外头探听着,若果晓得他在那个庙里出家,把他给我活活儿的捉了来。”贾夫人笑道:“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,阴阳路隔,寿夭各有定数,那里能够活捉呢?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,凤姑娘早就该把琏儿活捉来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好姑妈呀,才见了侄儿媳妇就拿我说起趣话儿来了。为什么不说,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?”说的贾珠都笑了。
忽听外面“当”的一声点响,贾珠忙退了出去,道:“姑老爷回来了。”只见林如海笑吟吟的走进来,道:“姑娘们都到了么?咱们都是至亲,请到里间坐罢。”凤姐,尤三姐、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,林如海答了三揖。丫环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,让他三人内室暂坐,司棋便跟了进去。林如海先与贾母道了喜,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说,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,告诉了林如海一遍。如海也自欢喜道:“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,讲起黛玉的话来,崔判官也说:有个太虚幻境。当日白乐天《长恨歌》上有句云:‘忽闻海上有仙山,山在虚无飘渺间。
楼阁玲珑五云起,其中绰约多仙子。’就是那个地方,如今令爱姑娘必是登了太虚了。我还谦说,那里能够呢。谁知竟果然应了他的话了。”
贾夫人道:“老爷也要想个主意,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呢。”如海沉吟了一会道:“你也不用性急,我想女儿既名列仙班,自不能私离职守。我们也有官守责任,不得擅离。我到任已满九年,明年必转天曹。那时同到太虚,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。如今只好写封家书,烦来的人带去,以慰女儿之心,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方说来,还有一年的光景,教我怎么等待呢?”林如海道:“多的日了都待过了,何在乎这一年呢,待我写了家书,就打发两个小太监先回去。
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,陪伴老太太,明年同我们一块儿去,也不为迟。”
说到这里,只见鸳鸯走来道:“才刚儿我们三个人也商量来。我与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见老太太,怎么忍就回去呢。尤三姑娘,他却不能久住,要先回去呢。”林如海道:“既这么样,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几日,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,再去罢了。
“贾夫人道:“这个自然。今儿可吩咐外头,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,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。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,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,须要早些办妥了,免得临时周章。”林如海道:“这些事竟托大侄儿给咱们办一办,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。”说毕,站起身来道:“把我的饭摆在书房里罢,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。”说着,便出去了。
这里贾夫人就催着叫人照应花厅上预备开戏。鸳鸯于无人处,向司棋道:“你那些事,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,我并没敢向谁跟前讲过一声儿。”司棋道:“姐姐,我知道。我到今儿虽然好了,有了天日,总是感激姐姐的大恩,不能忘了姐姐你的为人的好处。谁还不知么,我们死了到了阴间,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,这可就明白了。我也没什么报答姐姐的,可怎么样呢?”鸳鸯道:“我不过问这一声儿,你要说这话,倒不是咱们相好的姊妹了。”说着,外面开戏,都到后花厅上听戏去了。
席散后,贾夫人又告诉了林如海,将秦锺、智能儿搬进衙门居祝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,这些节目,也不须多赘。
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,每日将师父传授的心法、口诀,用起功来,倒也十分快乐。韶光荏苒,不觉早已三月有余。这一日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湘莲向宝玉笑道:“你我自从用功以来,虽觉太苦,然颇觉效验。我只觉得,近来气爽神清,骨轻体健,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。我瞧你如今的容貌,也有个粹面盎背的光景了。你本来虽是面如美玉,只因从前为富贵繁华所扰,却少一段温润之色。如今看去,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宝色来了,名之曰宝玉,可谓名称其实了。
“宝玉笑道:“柳二哥,你我弟兄素无戏言,今儿可该罚你了。
“湘莲道:“你不信,你去照照镜子,看可像你先前的样儿不像?”
宝玉果然取出镜子来,照了一照,也不觉喜形于色道:“柳二哥,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,即仙佛之道。总因世上的人为气禀所拘,人欲所蔽,习焉而不察,终日迷于声色货利,及至迷的要死,又妄想仙佛的长生,岂不可笑呢!”湘莲道:“到底宝兄弟是个极聪明的人,一悟就悟彻了。今儿天气晴和,咱们何不下山去逛逛。一则可以流通血脉,发舒精神;二则可以纵观花柳,悦性怡情。这些日子,咱们也太苦了。”宝玉道:“正合我的意思,你何不把鸳鸯剑带上,到了宽敞的地方,试舞一回,小弟也领教领教呢。”柳湘莲道:“使得。”遂取出鸳鸯剑来,系在腰间,拉了宝玉的手,慢步下山。
但见苍松翠柏青碧接天,异卉奇花幽香扑鼻。二人走了有数里远近,忽见地平路坦,四下里一片桃花,人在红云深处,仿佛武陵景况。宝玉道:“柳二哥我读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只说是文人的曲笔,皆假设之词。谁想今儿竟亲历其境,始信古人不我欺也。这里就很宽敞,你就请舞起剑来,也可以使桃花壮色。”湘莲便掣出鸳鸯剑来,先走了架式,然后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,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,喜的宝玉拍手叫好不绝。
湘莲舞毕,收了鸳鸯剑道:“咱们何不再往前去,一直把桃花的踪迹追尽,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人家没有?倘若遇着个山家村店,我们也沽饮三杯,以助清兴,岂不更有趣呢。”宝玉道:“很好。”二人遂又顺着桃花又走了数里,隐隐的望见前面桃花影里,露出些楼台阁殿来。宝玉道:“此乃荒山,怎么又有这样一个所在呢?真真的我们今儿,可胜过当日的陶渊明了。
“湘莲道:“我来此多年,也下山走过几次,怎么总没见过这个地方儿呢?”二人一面说话,一面走到了跟前。
忽见一条长河阻路,白涌碧翻,却是沙明水净。复又寻至河湾窄处,只见一座石桥,两边白石栏杆,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。二人缓步上桥,却见那边垂杨影里,露出一带粉墙,内有几层飞楼直插云汉,盖的十分华丽。及到粉墙角下,忽见一垂花门,朱扉半启,曲径通幽。二人止步,正在徘徊瞻顾之间,只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二八女郎,风鬟雾鬓,环佩珊珊,见了他二人,并无羞涩之态,笑问:“二位仙郎,从何而来,来此何事?”湘莲、宝玉忙正色答道:“我们乃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的徒弟,从青埂峰来,下山闲步偶尔到此,不知此处何名,望祈指示。”那女郎笑道:“此处乃天台山,楼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处。当日有个刘晨、阮肇,采药误入此山,与我们仙姑姊妹二人,绸缪燕好。自从他二人返棹之后,至今有一千多年,再没有人能够到此。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,直是三生有幸了,快请到里面奉茶。”
湘莲、宝玉吓得呆了半晌,笑道:“我们二人,因被痴情所缚,所以斩断尘缘,来此悟道的。虽蒙神仙姐姐雅爱,我们断然不敢从命。”那女郎笑道:“二位仙郎既能如此,这就是真仙了,尚有何道之可悟呢?况且,你们所斩断的原是尘缘,这是仙缘,岂尘缘之可比么?只怕你们错过了机会,打着灯笼还没寻处呢。”
宝、湘二人不答,回身便走。那女郎怒道:“你们这两个没福的东西,真正不识抬举。你们既然来到此处,还想跑到那里去么?”说着,向袖中掏出一块手绢子,向湘、宝二人劈面掷来,忽然化作一条五色灿烂的情丝,将二人的脖项套住,拉了就走。柳湘莲着了急,便拔出鸳鸯剑来,要割断他的情丝。
那里晓得那情丝是个柔软的东西,缠绵贴体,一时再割他不断,早不觉身不由己,手不能动,两脚前奔,收留不祝湘莲、宝玉无可奈何,只得随他拉到楼下,登梯而上。那女郎唤道:“二位仙姑,仙郎到了。”
但闻一阵环佩丁东,香风扑鼻。二人连忙定性宁神,以理制欲。定睛看时,只见两位仙子生得美艳异常,光华夺目,笑容可掬的道:“二位仙郎,请坐。”那女郎把情丝一提,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,那情丝依旧化作手绢子,塞在袖中,将手向楼下一招,早又有一个垂髫女郎,笑嘻嘻的手内捧了一盘四盏香茶上来,先宾后主,分送已毕,便悄悄儿的向两位仙子笑道:“二位仙姑,你看这两的个模样儿,长的比当年的刘郎、阮郎何如?我看这两个倒很俊呢!”那两位仙子秋波斜睨,笑了一笑,低声道:“痴丫头,快去整备酒筵上来,别误了千金一刻。
“那女郎答应了一声,笑着接了茶杯,便同先那个女郎一齐下楼去了。
这两位仙子便问道:“二位仙郎,尊姓大名,仙乡何处?
“湘莲、宝玉正在宁心定性,忽闻垂问,吓得二人不敢仰视,但躬身答道:“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,一名柳湘莲,一名贾宝玉,久将痴情斩断,弃舍红尘,入山访道,蒙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收录门墙。今者偶尔下山,虽蒙垂爱,不敢从命。乞二位仙估慈悲,放我们回去,我们就感颂不浅了。”两位仙子笑道:“你二人的心事,我们早已知道了。难道我们姊妹两个,反不如林黛玉、尤三姐两个么?你们若肯依从了我们,成就了好事,包管你们眼下立刻就与林黛玉、尤三姐相见何如呢?”湘莲、宝玉大惊,忙答道:“弟子之心,已同槁木死灰,一丝不挂,万念俱空。便使林黛玉、尤三姐立刻来到此间,弟子亦不过视为陌路之人,漠不相关而已。”两位仙子笑道:“只怕你口不应心罢!远在千里,近在目前,你们瞧瞧里间屋里坐的,那不是他们两个么?”哄的二人回头看时,只听两位仙子笑道:“在这里呢。”
二人急忙看时,那里是两位仙子了,果然就是林黛玉、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,喜的个宝玉刚叫出“妹妹”的两个字来,湘莲忙喝道:“宝兄弟,你怎么忘了师父传授的口诀了么?所谓致知在格物者,言欲致吾之知,在即物而穷其理也。”
宝玉恍然大悟,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的脾气,就算他死后的灵魂,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的。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了,因心中一急,便将通灵宝玉摘了下来,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。湘莲也拔出鸳鸯剑,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。
只听得“哗啷”的一声,犹如山崩地裂,震得湘莲、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,急忙睁眼看时,那里有什么天台楼阁,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,并未下山。那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已经回来了,坐在那里呢!二人连忙上前叩见,大士、真人一齐点头道:“孺子可教,孺子可教。”湘莲、宝玉默默点头道:“原来是师父试我们的道力何如,还亏得不曾迷心乱性。”因上前问道:“请问师父,这些日子在何处云游,还是有什么因缘未了么?”大士、真人笑道:“你不晓得朝游北海暮苍梧么?我们的事情,你们此刻工夫未到,还不能十分明白呢。你看门外,你们又有两个熟人来了。”
只见门外果然进来了两位道长,飘飘欲仙,上前施礼道:“大士,真人,别来无恙。”大士、真人一齐站起身来,道:“二位道兄请坐。”宝玉看时,认得一位好像贾雨村模样,忙上前打了个问讯,道:“请问仙长是雨村老伯不是?”贾雨村笑道:“宝玉贤侄,眼力就很好,你认得这一位么?他就是你薛姨妈家香菱嫂子的父亲甄士隐。他是已经得道多年,你们从来也不知道的。”宝玉、湘莲一齐道:“侄辈不知二位老伯降临,有失迎候。”便一齐磕下头去,甄、贾二人,连忙扶住,然后大家坐定。
甄士隐道:“柳、贾二位来此多时,道力想是大进了。可晓得尤三姐、林黛玉现也同居幻境,亦在仙乡,故人不远,难免停云落月之思。何不求大士、真人指引,到彼一图把晤,细诉衷情呢?”湘莲、宝玉道:“弟子们已斩断尘缘,万念俱灰。
刚才师父还试我们的工夫,弟子虽不敢说道力坚深,尚可以巴结刻鹄类鹜。从此越发要勉力精进,把住意马心猿,不敢稍有漏泄,方不负师父度脱之心呢。”大士、真人道:“你二人心迹,我已知道,固该如此。但宝玉与林黛玉,绛珠草以眼泪偿甘露之恩,前缘已了。湘莲与尤三姐鸳鸯剑断情,虽了而未尽余缘。况他二人已同居仙境,你二人学有渊源无难成就。见面之期,料想不远。”湘、宝二人道:“弟子原为痴情所缚,故立志斩断尘缘,心无他想。若再与尤三姐、林黛玉会晤,岂不成了个再来的冯妇么?”甄士隐摇着头道:“不然,不然,你们说的所谓小道了,可记得执远恐呢,君子不为么?你们此刻,道将得而犹未得,却不可生此心。将来道既已得,则过化存神,又何所而不可呢?你们可晓得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?”湘、宝二人道:“弟子愚昧不知,只听见师父常说,想来总是仙地。”
甄士隐道:“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,内中尽皆仙子,不止十二金钗。你二人的前身,原是芙蓉城主,另有一段因缘,在尤三姐、林黛玉姻缘之外呢。你们便不曾出家修道,将来也是要归还芙蓉城去的。此乃前定因缘,不容勉强。宝玉兄,就从此留发,你可晓得皇上隆恩,已经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?若光着头也不称那真人的名号了。待等功成行满的时候,我等再来送你们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。”茫茫大士笑道:“我当初原曾说过留发还俗的话,宝玉还记得么?我不过是要你应那宝玉当了和尚的话,故暂且与你削发,如今甄道兄既然与你说明,可就此留发,等待功成之日,我们再来看视你们。不可因此懈怠,还要努力前进,方不负我们一番指引。我们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。”湘莲、宝玉答应,送出四人,看着他们穿过古木丛中,到那白云深处去了。
湘、宝二人转身进内坐下,湘莲道:“宝兄弟,怎么才刚儿都叫出‘妹妹’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一时迷惑,情不自禁,都是道力不深的缘故。幸亏二哥棒喝,要不然岂不前功尽弃了么?”湘莲道:“才刚儿这一番话,我犹恐怕还是他们试我们的。我打算还要坚辞,因后来不像是试我们的话了,故此我才不言语。”宝玉道:“师父叫我留发,我想既做了和尚,怎又还俗呢?”湘莲道:“你才刚儿没听见皇上已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,那和尚那里做得真人呢?况且,你若不留起头发来,明儿到了芙蓉城,光着头怎么样去见你林妹妹呢?”宝玉道:“我正怕不光着头,怎么好见林妹妹去么?”湘莲道:“不用说了,我们功夫未到,不可又生他想。师父吩咐,不可懈怠,还是用功要紧。”于是,宝玉从此留发,与湘莲二人在茅屋内,同下苦功。未知几时才得功成,请看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
两好同床岫烟教夫
四喜临门宝钗生子
话说宁荣两府,自贾赦、贾珍赦罪回来,复还府第,贾珍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,贾政袭了荣国世职。贾琏已将平儿扶了正,管理家事。
瞬届会试场期,大家俱忙着给贾兰进场会试。到了初七这日一早,派了几个管事家人护送前去。王夫人想起宝玉来了,放声大哭道:“我的儿啊,你到底在那里出家去了?要不然,今儿可不爷儿两个都进场去了么?”李纨、平儿、宝钗忙上前劝说:“太太,不必尽着想了,这都是看见兰哥儿进场去了,太太请把这件事放过一边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何常不是这么着,由不得教人不想么。”李纨、平儿道:“姨妈这几天都没过来坐坐,叫人过去请过姨妈来,同太太斗斗牌,说说话儿罢。
“宝钗道:“妈妈这几天也没什么事,我叫人请去,就连我们家的二嫂子都请过来逛逛。”随叫莺儿:“你快去叫打发人请去。”
只见彩云来回,刘姥姥来了,只见刘姥姥早进来了,笑道:“请太太的安。”各人见了问好,坐下,小霞捧上茶来。刘姥姥道:“巧姑娘呢?”平儿道:“姥姥,他在屋子里做活呢,我叫他来给干妈请安。”刘姥姥忙摇头道:“不用这么着,我横竖还要到你们屋子里去呢,这会子忙什么?我来者是为我们那里周奶奶说,既给府上仰攀了亲,为的他家里只一个儿子,又没什么外人,意思要打算娶巧姑娘过门,叫我过来通知一声,送日子来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么着,也要告诉他爷爷、奶奶一声儿,好早些预备的。”又向平儿道:“外头的嫁妆我不管。
那内里的妆奁,鞋脚针线只怕一点儿也还没打算呢!”平儿笑道:“太太,这倒可以放得心,我早就陆续的给他料理下来了。
现在出了三四个大箱子给他收的好好儿的在那里呢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就很好,你这个姨娘比他的娘强多着了。可怜凤姐儿,要了一辈子的强,到了今儿..”说着,早又淌下眼泪来了。半晌又道:“到底还是你好。”宝钗笑道:“谁不晓得平丫头比凤丫头好,早就有了这个名儿的了。”说的王夫人也笑起来了。
人回姨太太、薛二奶奶来了,只见薛姨妈、邢岫烟早已进来。李纨、平儿、宝钗忙迎了出去,大家一同进了王夫人上房坐定。李纨道:“姨妈在家也没什么事,特请你老人家过来和太太斗牌呢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,就是我们媳妇香菱已经临月,早晚要人照应着些儿。”宝钗道:“我晓得大嫂子临月,故此我没接他去呢。”李纨道:“他临月,你呢?”宝钗红了脸道:“大嫂子,这是什么话?”李纨笑道:“我是正经话,是什么话?谁家养孩子有什么避讳的么,正经该早些把那《达生编》看看,该料理的料理着些儿。”薛姨妈道:“你大嫂子这话很是。”因向李纨道:“大奶奶,你不晓得我们姑娘总还有些孩子气。”李纨道:“姨妈,这也怪不得他,他还没生长过呢。”因叫彩云拿出牌来,薛姨妈、王夫人、邢岫烟、李纨四人坐下抹点子花湖,旁边放下算盘。来了一天三家皆输了,只有邢岫烟一个赢家。晚上请过刘姥姥来,一同吃饭。饭后,各自辞别,回家去了。李纨、平儿、宝钗也各自回了房。
贾政进来,到了上房坐定。王夫人便告诉他,刘姥姥来说周家要娶巧姐儿过门的话。贾政道:“该打发人告诉大老爷、大太太去才是,我们一个人也不能作主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也是这么说呢,明儿早上叫人过去说罢。”贾政道:“今儿冯紫英也来作媒,说的是治国公之孙马尚,现今世袭三品威远将军,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,说是人材很好,来给环儿说亲。我想环儿这个东西,虽然不成材料,年纪也不小了,却也该给他说亲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门第呢,可以配得上了,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样?虽不讲十分人材,也要走得出去,见得人才好呢。”
贾政道:“他说给临安伯是亲戚,你们在临安伯那里可看见过没有?”王夫人道:“我的记性儿平常,那里还记得了,明儿问媳妇们,他们或者倒还记得些,也不可知。”贾政道:“只也大概不离,也就定了罢。”于是,归寝不题。
且说薛姨妈、邢岫烟回到家中,香菱迎接进去,大家在房内坐着,说了一会儿闲话。薛姨妈道:“你们都去睡罢,我也要睡了。”于是,香菱、岫烟俱各道了安置,各自归房。
岫烟回到自己房内,只见薛蝌在那里坐着,灯下看书呢。
见了岫烟进来,笑道:“今儿姨妈那边请了过去,做什么呢?
“岫烟道:“给姨妈斗牌的,我悄悄儿的问平姐姐,他告诉我说,因为姨太太想起宝玉来了,伤心的很,故此请了过去斗牌,给姨妈散散闷儿。大家教我来牌,我又不好不来的,生恐怕要输,谁知倒是我一个人赢了来了。”因叫笑儿把钱拿过来,只见笑儿笑嘻嘻的提了四吊钱过来,道:“我提不动了,还有四吊在那里呢。”薛蝌道:“都放在里边去罢,不用拿过来了。
“因道:“他们宝二爷那个人,就和我们的柳二爷一样的,不晓得怎么凭空的就出了家了。他们两个人原本就相好的很,这会子两个人总出了家,却又在两处呢!”因又叹了一口气道:“嗐,真是‘两地情怀叹索居’了。”岫烟听见,便笑着慢慢儿的说道:“‘同在泥涂多受苦,不知何日向清虚’呢?”薛蝌忙道:“这两句是那里来的?”岫烟笑道:“你问我是那里来的,我还要问你是那里来的呢?”薛蝌红了脸道:“那是我从前听见你在姨妈那里住着,日用起居艰难不足,我又因家下哥哥、嫂子的事情总不遂心,故此混写出来,出出闷气的。本打量粘在壁上,又恐怕被人看见笑话,故此夹在书里的。你是多早晚在书里看见了的?这里头有什么使不得的字眼儿,和那要改的地方儿,你可教给我怎么改罢。”岫烟只是嘻嘻的笑而不言,薛蝌道:“这有什么呢,你就做我的师傅罢了,当真还要我磕头吗?”岫烟道:“我也不大很会讲究埃”薛蝌道:“我知道你的学问同宝妹妹他们都不相上下,比我们高多着呢。
天也不早了,我们睡罢,明儿拜师。”于是,双双归寝。
由是邢岫烟无事,便教导薛蝌作诗为文。薛蝌也肯用功,悔恨从前无人指点。因此两人情投意合,互相体贴,便百般恩爱。况当先苦而后甜的,自与他人大不相同矣。
王夫人隔了一日,便告诉李纨、平儿、宝钗说冯紫英作媒的话,因说道:“你们在临安伯府里,可曾看见过有这个姑娘没有?”李纨道:“有一回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生日,我们跟太太去拜寿,他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说是姓马,这会子有十六七岁了。我还记得那模样儿有些儿像彩云似的呢,不知是他呢不是?”宝钗道:“我也想起来了,那天子人也太多,我们都没和他说什么话,惟有史大妹妹他很熟。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倒时刻的说话儿呢。太太打发人把史大妹妹接来,问问他就明白了。
“王夫人道:“可怜你史大妹妹年轻轻儿的倒守了寡了,还亏这孩子从来的脾气洒脱,说话也有口无心,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样儿了么。他来了,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再去。”随即叫人说给外头,叫来旺家的套了车接去。
不一时,史湘云果然来了,先给王夫人请安,然后大家问好,坐下喝茶。王夫人便问:“治国公马府里的姑娘,说姑娘认得么?”史湘云道:“世袭三品衔马尚的夫人,是临安伯的女儿,我在临安伯那里常会的。”王夫人便告诉他,给环儿说亲的缘故,因道:“临安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姓马的,有几个人呢?”湘云道:“马姑娘只得一个,并没姊妹,今年十七岁了。人倒很好,说话也和平,我在临安伯府里的时候,我们倒都说得来。他那模样儿虽没十分,也还很去得,些微仿佛就像彩云姐姐的样儿。”李纨笑道:“可不是,我早就这么说了。
“王夫人道:“既这么着,等老爷回来,择了日子就定下罢。
“史湘云道:“明儿过了门,我是头一个熟人。我也曾问过他,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,虽不能才貌双全,大约总还算有一点儿。
“王夫人道:“这就很好。”湘云道:“四妹妹呢?”王夫人道:“他如今在栊翠庵里修道呢,无事总不到外边来的。”湘云道:“我瞧瞧他去。”
于是,同了平儿到栊翠庵来,打从园里经过,只见草青遍地,到处尘封,燕泥蛛丝,甚是冷落。到了庵门首,只见门儿紧闭。平儿自己上前敲门,里面答应,紫鹃出来开门。湘云便问:“姑娘呢?”紫鹃道:“在里面打坐呢,姑奶奶同琏二奶奶请里边坐罢。”二人进去,到了禅堂,惜春见了忙站起身来,两下问好让坐,紫鹃沏了茶来。湘云道:“我因惦记着四妹妹,所以来瞧瞧你的,谁知倒做了个俗人搅扰清静,这可怎么好呢?”惜春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呢,我自己静坐,不到别处去,可以由我;人到我这里来,自然要由人,我那里有个拒绝人的道理。况且,都是自家姊妹,也不至逾垣而避之,闭门而不纳呢。多谢姐姐记念着我,我反怪姐姐不该这么样么?俗家尚不能如此,僧家复不能如此了埃”湘云道:“妹妹无事,可还画画没有?”惜春道:“心如止水,此调不弹久矣。妙玉在时还与他手谈手谈,聊以消遣,自他去后,楸枰亦置之高阁了。
“湘云道:“倒还是四妹妹清静的好,我们求之不得,也是无可奈何。”说罢,又坐了一会子,便同平儿出庵。
回到里边,来在宝钗屋里坐下,莺儿倒上茶来。宝钗道:“史大妹妹,你不嫌肮脏,今儿晚上在我这里睡罢。”湘云道:“宝姐姐,你怎么又说起这客套话来做什么?我还要瞧瞧巧姐儿去呢。回来在这里住,有话再谈。”遂同了平儿到他屋里,巧姐出来请安,又坐了会子,已经掌灯。那边请吃晚饭,饭后便到宝钗屋里。
湘云说起惜春来,未免叹息。宝钗道:“四姑娘他自来孤僻,是人劝他都劝不醒。这就和你宝哥哥一样,谁不说,谁不劝,怎奈他立定了主意,一心如此,这也就没有什么法儿了。
“说着,眼圈儿便红了,湘云道:“姐姐,你不用说了,像我今儿这么样个光景儿,也就给姐姐差不多儿,什么说的‘愁人莫给愁人说,说给愁人辗转愁’了。”说着,眼圈儿也红了。
宝钗道:“妹妹,我们这会子是同病相怜了。”湘云道:“紫鹃姐姐可怜跟了林姐姐一辈子,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丫头倒很有忠头,林妹妹死后,他的丫头空闲着,要打发他们出去配人,这紫鹃情愿服侍四姑娘出家,至死不肯出去。这会子他在拢翠庵里无事的时候,还要到潇湘馆来给他姑娘焚香供茶呢。”
湘云道:“想起林姐姐来,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。我明儿要到潇湘馆去痛痛的哭他一场,也尽尽咱们姊妹们的情。”
宝钗道:“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,想起他来伤了半夜的心。我给他做了一首诗,装在包袱里烧了,不知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,还知道不知道呢?”湘云便要诗稿来看,宝钗因叫莺儿取出来,递与湘云。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,也就伤心,弹了几点眼泪道:“宝姐姐,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。林姐姐在九泉有知,他一定要感念你呢。”宝钗也点点头儿,又说说闲话,夜已深了,便收拾归寝。
过了一日,贾政会了冯紫英议定亲事,择日下聘。接着贾兰三场已毕,回到家内,听候发榜。家中便忙着料理下聘的礼物,恰值巧姐儿的婆家也是那一日过礼,又要料理这边的事情。
到了吉期的头一日,三姑娘也回来了。原来周姑爷进京之后,就援例捐了郎中,已经补了刑部江南司之缺。那甄应嘉安抚土疆回来,陛见后补了兵部侍郎,俱在京供职。探春来到家中与众人相见,大家欢聚。
到了次日,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,荣禧堂上铺毡结彩。薛姨妈也带了邢岫烟过来道喜。刘姥姥一早就到了,因巧姐儿是他的大媒。东府里尤氏也带着媳妇胡氏过来,邢夫人也过来了。
外边是冯紫英的大媒,甄宝玉、周姑爷、薛蟠、薛蝌、詹光、程日兴等一班亲友。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都在外面陪客。派了林之孝、王和荣、赵亦华、来旺、玉柱儿、昭儿、焙茗、扫红八个家人押着聘礼,到治国公家去。又派了郑华、吴兴、钱启、李贵、兴儿、喜儿、隆儿、寿儿八个家人押着回礼,到周家去。午初摆饭,饭毕,午正打发聘礼出门,八个家人门外上马而去。去不多时,周家聘礼来了,一起抬进,摆在荣禧堂,来了六个家人,上来磕头。贾赦叫赖大让到前边款待,一面打点赏赐花红尺头,一面叫人搬进聘礼,料理回礼等件。
正在忙乱,忽然门上吵嚷起来。贾珍听见,便问门上为什么这么闹,“你们做什么的,还不快去看看吗!”家人答应,往外正跑,只见门上进来回说:“老爷们大喜,兰哥儿中了,送报子的人在外面吵喜呢。”贾赦、贾政大喜,忙说把报子拿过来看,家人忙去接了报子,送上打开看时,贾兰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进士。大家欢喜,遂打发了赏银去了。在座亲友一齐道喜。正在叫人告诉里边喜信,忽见甄府家人在门外下马进来,满头大汗也不及请安,就请甄宝玉立刻回去。原来甄宝玉中的是第十七名举人,也与贾兰一起进场会试的,如今中了第七十名进士了。甄宝玉随即作辞而去,贾兰赶忙抢上一步道:“明早到世叔府上叩贺,诸事还要领世叔的教呢。”甄宝玉笑道:“你我乡会俱在同年,我并非前辈,我还要领令祖老伯大人的教呢。有什么事不明白,我们大家来商酌着就是了。”说毕,上马去了。
这里里边,大家都在平儿那里瞧周家来的礼物:是金珠首饰六十件,妆蟒二十匹,各色绸缎线绉羽毛大呢一百匹,四季衣服一百件,折羊酒银三百两。巧姐儿已经躲起来了,平儿便料理回礼物件,彩明在旁边帮着。
只见来旺家的跑来,笑道:“太太、奶奶们大喜。”王夫人道:“谁不知道大喜,你这会子才跑了来说这个话。”来旺家的道:“不是这个喜啊!”王夫人道:“不是巧姐儿的这个喜,就是环哥儿的喜了。”来旺家的嚷道:“都不是的,是兰哥儿中了进士了。老爷外头看了报子,打发了赏钱,这会子报子都贴起来了。”大家听见,正在欢喜。
忽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来了,说道:“姨太太请太太、珠大奶奶、刘姥姥快些过去呢。”王夫人等大惊,李纨问道:“不是宝二奶奶肚里疼了么?”莺儿点头说:“快些去罢。”李纨道:“我搀着刘姥姥先走一步儿,太太慢慢儿的来罢。”莺儿也上来两边搀着刘姥姥,赶着去了。王夫人道:“偏偏儿的事情总挤在一块儿,这教人家怎么个照应的法儿呢。”湘云道:“这都是喜事,人家巴不得这么样才好呢。我来搀着你老人家慢慢儿的走。宝姐姐那里横竖有姨妈在那里呢,邢姐姐没见他,想是他在那里帮着呢。大嫂子同刘姥姥去了就好了。”说着,已到了宝钗的新房子了。
刚走到房门口,就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。连忙进到里面看时,只见刘姥姥抱起了小孩儿,正在那里剪脐带儿呢。然后给小孩儿穿上衣衫,包裹好了,又服侍宝钗上了炕,坐在被内。
刘姥姥便向王夫人、薛姨妈笑道:“二位姑太太恭喜,大喜,是一位公子哥儿。”大家听了,俱各大喜。李纨、湘云、岫烟俱各过来道喜。
薛姨妈道:“我们吃了早饭,同姑娘进来,姑娘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坠坠儿的疼。我就和邢姑娘在这里坐着没出去。我教他躺着些儿,后来渐渐儿的疼的紧了,我才叫莺儿过来请的。
“王夫人道:“我才刚儿正和他们瞧瞧巧姐儿婆家的礼物,外头又来报兰哥儿中了,偏偏儿的莺儿又来请,都挤在一块儿,教我也不知道顾那一头儿的是了。”李纨道:“这都是太太的洪福,今儿是四喜临门,也是百年难遇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兰哥儿中了,也是大奶奶的福,也不辜负了大奶奶为人一辈子的好处。”李纨道:“这都是托姨妈、太太的福罢了。太太和姨妈请在这里坐坐。吩咐麝月、莺儿,不许教人在这里闹。我去告诉他们个喜信儿,就叫他们预备了稀饭来,好给宝妹妹吃的。
“王夫人点头。
李纨到了后边,邢夫人等大家正在望信,听见李纨说了,大家欢喜,赶着帮着平儿料理清了,把回的礼物摆齐了,教人搬送出去,赏赐了周家的家人,这里派的家人们一同押着回礼都到周家去了。邢夫人、尤氏、平儿、探春、胡氏一齐都到宝钗屋里来,给薛姨妈、王夫人道喜。李纨便在里面照应,就便瞧瞧巧姐儿,又教人吩咐预备稀饭。外边也得了信,大家欢喜。
众亲友都说:“我们今儿一天,才道了喜又道喜,也不知道了多少喜了,真是喜事重重。这都是尊府的洪福。”正说着,治国公府里送聘礼的家人回来了,又是马府来的八个家人上来磕头,叩喜请安,抬进许多回事礼物、庚帖等类,吩咐款待来人,整整忙了一日。
到了三朝,备了两万喜蛋,并各样果子,派人分送给南安太妃、西平郡王、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。贾政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,拜谢了天地祖先,遂给小孩儿取名叫桂哥儿,劝兰桂齐芳”的意思。这一日,并不请亲友外客,只算自己家宴。外面书房里,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环、贾琏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并族中的几个子弟坐了两席。里边大家看着洗了儿,也有金寿星的、也有如意的、也有金钱的、也有玉器的,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上。大家说笑了一会,平儿道:“太太们都请到外边坐罢,我们闹了这半天就很够了,也让宝妹妹静静儿的坐坐罢。”探春道:“可不是,倒是我们去外边坐坐去罢。
“于是,让到王夫人东厢房内,上面是薛姨妈、刘姥姥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史湘云、胡氏坐了一席,下面是邢岫烟、探春、尤氏、李纨、平儿、巧姐儿坐了一席。惜春不肯身临产室,只在王夫人屋里吃素。
过了一日,薛姨妈与邢岫烟便回去了,刘姥姥也回去了。
贾兰便随着甄宝玉拜座师,会同年,料理殿试,练习写法,着实忙乱。谁知薛姨妈回去没三五天,香菱便生了一子,只因产难血晕,即时死了。薛蟠大哭,赶忙料理衣衾棺椁,一面装殓停放,一面雇觅奶子奶小孩儿。小孩儿取名叫孝哥儿。过了些时,瞬届宝钗生的桂哥儿满月,荣府差人来请。薛姨妈依旧带了邢岫烟坐车过来。要知满月如何,有何话说?须看下回,便见分晓。
第八回
史湘云三宣新酒令
刘姥姥再醉荣国府
话说薛姨妈同邢岫烟到了荣府,原来薛宝琴因送喜蛋到梅翰林家去,方才晓得,今儿也来了。李婶娘也因送蛋晓得,就带了李纹过来道喜。李绮也从甄府来了。又有贾(王扁)之母带了喜鸾,贾琼之母带了四姐都来了。大家会见,请安问好,道喜已毕,大家归坐,丫环们捧上茶来。王夫人先提起香菱来,叹息了一番,宝钗、宝琴、岫烟都淌下眼泪来。因怕薛姨妈伤心,即忙忍住,拿话岔开。接着,各家都送了礼来。外面是小史侯、冯紫英、甄宝玉、周姑爷、梅姑爷、李婶娘子、薛蟠、薛蝌、詹光、程日兴等一班亲友。里面因人多,分作两处坐席。王夫人正房外间摆了两席,让薛姨妈、李婶娘坐,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贾(王扁)之母、贾琼之母、尤氏、胡氏、喜鸾、四姐儿陪坐。宝钗新房子里也摆了两席,是刘姥姥、邢岫烟、薛宝琴、李纹、李绮、史湘云、探春、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巧姐儿坐。
惜春仍在王夫人屋里吃素。探春道:“太太们都不在这里,刘姥姥也不是外人,我们把桌子并在一处,大家说话倒不热闹些么。”平儿道:“很好,就是这么着。”丫环、媳妇们便上来把椅子拉开,将两张桌子抬了并在一处,然后大家团团围坐,丫环们斟上酒来。
饮酒中间,刘姥姥忽然瞧见穿衣镜了,乃指着笑道:“众位姑奶奶们,我记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,留我在园子里逛过一天。那时,我因吃多了酒,到山子后头走了一走,回转过来,我就迷了路了。不知怎么绕了几个弯子,就走到一个屋子里去了。谁知鸦没鹊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,只有一个大镜子嵌在里头,我不知道是镜子,猛然看见照出我自己的影儿来了,我心里一恍惚,只当是我们亲家母也来了呢。我就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,怎么我说什么,他也说什么,我笑了,他也笑了呢?
“说到这里,大家都笑起来了。刘姥姥又道:“后来我摸到跟前,碰了我的脑袋,才知道是镜子。我推了一推,又摸了一摸,不知怎么‘哗啷’的一声,门儿开了。我走进去一看,好鲜明齐整的床铺,也不知道是谁的,我倒下身去就睡着了。后来有个容长脸儿、高挑儿身量的一位姑娘来了,才把我叫醒了,仍旧送我到席上去了。怎么这几回我来了,留心看着这些姑娘们里头,总没见那一位姑娘了呢?”探春听了,就知道他说的是袭人,乃答道:“姥姥,你不知道,那个姑娘就是我二哥哥屋里的人,因为我二哥哥出了家,所以太太把他打发出去嫁了。
“刘姥姥点头叹息道:“说起宝二爷来,也难怪太太们想起来就淌眼抹泪的。你们记得那年他拉着我尽自追问抽柴火的女孩儿,把我勒掯的没了法儿了,只得顺着嘴儿胡诌罢了。直到如今,我想起他那个怪撩人爱的小模样儿来,心也觉怪酸的。”
说着,便取手帕子擦眼泪。
史湘云听见刘姥姥提起旧事,忽想起当日鸳鸯说的牙牌令来,又见刘姥姥说起宝玉淌眼泪,忙拦道:“今儿大喜事,你不用提这个话,仔细看招的太太们听见了,又要伤心呢。我的意思,咱们今儿也还像那年,行个酒令儿玩玩儿罢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好姑奶奶,你们饶了我罢。难道我的丑还没丢够么?
“探春、宝钗齐笑道:“姥姥,你那会子说的就很好,也不过是大家说说笑笑,免得吃点儿东西闷在心里。史大妹妹,你有个什么新鲜酒令儿要行呢?”湘云道:“我倒有个酒令儿,还是头里你妹夫在衙门里得的,虽算不得什么新鲜,倒也有点儿趣儿。”说着,便向翠缕道:“你把那个酒令儿拿来。”翠缕答应,去不多时,拿来递给湘云。
大家看时,只见是四颗牙骰子,上面刻的并非红绿点数,乃是一面镌着两个字,每骰六面共十二个字。头一颗骰子上镌的是,公子、老僧、少妇、屠沽、妓女、乞儿十二个字;第二颗骰子上镌的是,章台、方丈、闺阁、市井、花街、古墓十二个字;第三颗骰子上镌的是,走马、参禅、刺绣、挥拳、卖俏、酣眠十二个字。掷下去合成六句成语是:公子章台走马。老僧方丈参禅。
少妇闺阁刺绣。屠沽市井探拳。
妓女花街卖俏。乞儿古墓酣眠。
“行此令时,若掷出本色成语者,合席各饮一杯公贺;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,即酌量其人、其地、其事之轻重,以定罚酒之多寡。第四颗骰子上镌的是,拇战、觅句、飞觞、雅谜、笑语、泥塑十二个字,乃是令底。同三颗色样骰子一齐掷下,如色样参差,应罚酒若干杯,再看令底是何名色:如遇拇战,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豁拳,输者饮酒;如遇觅句,受罚者席上生风,或诗文成语说一句,恰当的免罚,不通的加倍罚;如遇飞觞,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;如遇雅谜,受罚者说一雅谜给同席人猜,猜不着者代饮,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,加倍罚;如遇笑语,受罚者说一笑话,同席人皆笑免罚,皆不笑加倍罚;如遇泥塑,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,随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,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,凡眼、耳、口、鼻、手、足一如泥塑之状,不许稍动,俟酒饮完才罢,如笑而动者代罚。设此六样,不过为罚酒之人酒多易醉,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。”
湘云将酒令讲明,大家俱各欢喜愿行。惟有刘姥姥攒眉蹙鼻道:“姑奶奶,这个酒令儿有这些累赘,我又认不得字,越发闹不清楚了,别算我罢。”湘云道:“姥姥,你只管放心,没人赖你,教巧姑娘给你看着些儿就是了。”巧姐也笑道:“干妈,你只管放心,我给你老人家瞧着呢。”
于是,湘云命麝月取出骰盆放在桌上,又随手抓了几个瓜子儿一数,从自己数起,数到薛宝琴为止,便从宝琴掷起。宝琴抓起骰子来笑道:“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个什么笑声儿来呢?
“说着,便掷了下去。大家看时,乃是“屠沽方丈走马”,一齐都笑起来。湘云道:“屠沽非走马之人,方丈又非走马之地,该罚三大杯。”又看令底是“拇战”,笑道:“琴妹妹,你和谁豁拳?”说着,丢了个眼色,宝琴会意,道:“这会子豁拳,一来怕外头太太们听见了,二来也怕吵了小侄儿,不如猜雅拳出指头儿大管小最好。我就和姥姥猜罢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我这如今,手指头儿都强巴巴的不听使了,姑奶奶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。”说着,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看时,刘姥姥出的是无名指,宝琴出的是中指。大家都笑道:“姥姥输了。”刘姥姥道:“我估量着姑奶奶要出小指的,谁知反倒上了当了。”说着,便把宝琴的罚酒拿起来,一气喝了。
下家该李纨掷了,李纨抓起骰子来,笑着掷了下去道:“掷个好的罢。”大家看时,乃是“少妇市井酣眠”,又都笑起来。湘云笑道:“好个没脸的少妇,怎么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,该罚五大杯。”又看令底,乃是“觅句”,因道:“亏了这个令底还好,你快觅句罢。”丫头们斟上酒来,李纨把筷子指着果碟内的桃杏,说道:“天上碧桃和露种,日边红杏倚云栽。
“湘云道:“这是烂熟的两句旧诗,人人都能说的,这个不算,你还得喝酒。”李纨道:“这个酒就该罚你,你说的原是旧诗文成语,怎么这会子你又嫌熟了?这又不是出题限韵,要什么生的呢?”宝钗笑道:“我说个公道话罢,大嫂子说的也不惊人,云儿挑饬的也没理,这五杯酒你们两人平分了罢。”李纨便将酒与湘云两下分着吃了。
下家该邢岫烟了,岫烟便拿起骰子来掷了下去。大家看时,却是“公子闺阁卖俏”。湘云笑道:“薛二哥想是每日在家里学张敞画眉了,请问有什么俏卖呢?”岫烟原本老实,便红了脸不好则声。宝钗便道:“云儿,你说该罚多少酒罢?”湘云道:“公子在闺阁卖俏,这于理上还说的去,可以免罚酒的。
“再看令底,是“泥塑”,又道:“既不罚酒,也就不论了。”
把盆过下去,却该李纹掷,李纹便抓起骰子来道:“掷个好的罢。”掷下看时,却是“屠沽章台刺绣”。湘云道:“屠沽非刺绣之人,章台非刺绣之地,该罚三大杯。”再看令底,却是“飞觞”。丫头斟上酒来,李纹便说:“一杯一杯复一杯。
“恰飞到湘云、探春、刘姥姥三人,将酒送过,三人饮干。
下该平儿掷,平儿便一把抓起骰子来笑道:“我若掷的不好,不算,再重掷使得么?”湘云笑道:“二嫂子,你倒很乖呢!”平儿便掷了下去道:“姑娘,你给我瞧。”巧姐儿一看,说道:“姨娘,你掷的是‘少妇方丈挥拳’。”大家齐笑起来,湘云道:“你这个少妇越发好了,怎么跑到方丈里挥起拳来了?”因向巧姐儿笑道:“你姨娘要打和尚去了,你也劝劝他呢。
“大家越发笑起来了。平儿道:“我可喝酒不喝酒?”湘云道:“该罚五大杯。”因看令底,却是“拇战”,因说:“你和谁猜拳罢。”平儿道:“我就和你猜,仍旧是出指头儿,分作五拳。”猜了一会,平儿赢了两拳,输了三拳,二人将酒分着吃了。
下该李绮,拿起骰子便掷了下去,大家看时,却是“少妇闺阁刺绣”。湘云道:“这才掷得好呢,六样本色,惟有这个才是我们的本等。合席快快公贺一杯,也不必看令底了。”
下家轮到巧姐儿了,巧姐儿便抓起骰子来笑道:“我掷的要不好,你们可莫要笑。”唰的扔了下去,看时乃是“公子花街参禅”。湘云笑道:“也还掷得好,虽不是本色,这却免罚的。公子到了花街,还想去参禅,这样好公子怎么还罚酒呢?
到底是我们巧姑娘,真掷的巧。”巧姐儿笑道:“我掷的这个名色,很该让二婶娘掷出来才是呢。”说的大家笑了。
湘云道:“这可该轮着我了呢,我可别要学了商鞅‘为法自弊’,可就了不得了。”说着,便抓起骰子使劲儿掷了下去,一看,先自己笑的动不得了。大家看时,乃是“老僧闺阁卖俏“,大家都笑起来。湘云道:“我这个手,真该打了,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。”再看令底,笑道:“阿弥陀佛,有这个救命呢。”大家看时,却是“泥塑”,都捏着一把汗,不知他要塑谁呢?湘云道:“斟十杯酒来。”丫环们忙斟了十杯酒,便放在他面前。湘云挽了挽袖子拿起一杯来,慢慢的放在唇边,留神把众人一望,只见刘姥姥正拿筷子夹了个虾肉圆子,张着嘴才要吃时,湘云忙指道:“姥姥,塑住罢。”
原来刘姥姥虽是乡下人,时常在城内亲友家喝酒,也懂得这些玩笑的意思。他便张着嘴、瞪着眼儿拿筷子夹着虾圆子,离嘴不远,文丝儿不动。招的合席,并伺候的丫头、媳妇们都哈哈大笑起来。谁知虾圆子是滑的,那牙筷子夹不住,就轱辘下来了。刘姥姥忙用筷子赶着去夹时,湘云笑道:“塑不住了,快把这九杯酒都给姥姥送过去罢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罢了,姑奶奶,我怕圆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,这不算违令的。”湘云那里肯依,探春从中排解,每人喝了五杯方罢。
宝钗笑道:“这又轮着我了,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来呢?
“岫烟笑道:“姐姐恭喜添了外甥,自然要掷出好的来呢。”
湘云道:“罢哟,你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话了,掷骰子与添外甥什么相干?骰子是凭手掷,难道外甥也是手添的么?”宝钗啐了湘云一口,大家又都笑了。只见宝钗掷了下去,自己先笑道:“这个呢,可教我刚刚儿的掷出本色来了。快拿酒来,每人我先敬一杯。”大家看时,却是“老僧方丈参禅”。大家都道:“真掷的好,我们这杯酒是要喝的。”巧姐儿笑道:“我说我二婶娘要掷出和尚来呢,果然就掷出和尚来了。”大家又都笑着,每人饮了一杯,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。
下家就该探春掷,探春道:“这就是凭天赐罢了。”掷了下去看时,却是“乞儿章台刺绣”。乃笑道:“你们瞧我掷的,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,章台虽系游赏之地,那里就没一两个乞儿,他穿的那鹑衣百结,难道就不许自己用针线缝缝么?”
湘云笑道:“三姐姐,你快别强词夺理了,章台刺绣,独有妓女方可,别人都是要罚的。若依你说,乞儿可以使得,推而至于老僧、屠沽,谁又使不得呢?”探春笑道:“依你说,罚多少呢?”湘云道:“不过三杯罢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且看看令底是什么?”一看乃是“雅谜”,因笑道:“斟酒来罢,我说谜儿,你们猜罢。猜不着的,怕不替我喝么?”湘云道:“咱们先说过不要市井俗谈,要文雅的才算呢。”探春道:“你放心,这也短不住我,我先说一个,邢姐姐猜罢。‘苔痕上阶绿,草色入帘青’,曲牌名三字。”岫烟想了一想道:“是‘满庭芳’么?”探春点点头儿道:“我再说一个,琴妹妹猜罢。‘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’,也是曲牌名。”宝琴笑道:“这一个更好猜了,不是‘朝天子’,可是什么呢?”探春道:“好啊,都利害的很,我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呢。
云儿,你猜我两句四书罢。”湘云道:“你只管说罢,不拘什么,我都猜就是了。”探春乃用筷子在桌子上蘸着酒,写了个“人”字内里又有一点,却是个‘令’字的头上半截。湘云仔细端详了一会,笑道:“这也没什么难处,‘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’,是不是呢?”探春笑道:“刚刚儿的短住你了,快把这三杯酒喝了罢。”湘云笑道:“探丫头着了急了,人家猜着了,怎么赖着说不是呢?你说不是这两句,又是那两句呢?你且说说,你说的如果比我猜的恰当,我自然情愿替你喝酒。”
探春道:“当真的,可不许反悔。我的这两句是‘嬖人有臧仓者阻君,君是以不果来也’。”大家想了一想,果真探春说的比湘云猜的恰当,湘云只得将酒喝了。
然后将骰盆推在刘姥姥面前,笑道:“姥姥,该你掷了。
“刘姥姥笑道:“我已经醉了,还掷什么呢?”湘云道:“酒令大如军令,姥姥,你怎么不掷呢?”刘姥姥只得抓起骰子来,向巧姐道:“姑娘,你可给我瞧着些儿。”唰的扔了下去,笑道:“是个什么?”巧姐儿道:“是个‘妓女古墓挥拳’。”
刘姥姥笑道:“好个浪蹄子,想是受了老保子的气,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。这可罚酒不罚呢?”湘云笑道:“怎么不罚,掷出妓女来,还要多多的罚酒呢。”刘姥姥道:“令底是什么?
“巧姐道:“是‘笑语’,该你老人家说个笑话儿了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罢哟,我就是个笑话儿,怎么还要替另说个笑话儿呢?”巧姐道:“你老人家不说笑话儿,这罚的酒就都要自己喝呢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这么样,我就说一个罢。”
说着,便先咳嗽了一声,打扫净了嗓子。这里大家都止了说笑,鸦没鹊静儿的,听刘姥姥说笑话。只听刘姥姥说道:“一家子三个女孩儿,寻了三个女婿。这一天是丈人的生日,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。乡下人房屋不多,只得同坐一席。丈人丈母面南坐,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,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,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。大家喝起酒来,谁知丈人要试试三个姑爷的才学,便说道‘咱们今儿要行个酒令儿,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的话,还要两头都有个人字。’那大姑爷沉思了一会,便说道:‘人能宏道,非道宏人。’丈人丈母喜了个了不得,大姑娘这一喜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。那二姑爷也就说道:‘仁者安仁,知者利仁。’丈人丈母越发拍手赞好,二姑娘也就乐到云眼儿里去了。只有这个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,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,总说不出来,把这个三姑娘气的脸儿沙白的,恨的悄悄儿的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。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,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:‘人越不会,越来拧人。’”说的大家一齐哈哈大笑,连伺候的丫头、媳妇们都笑起来了。
湘云向探春笑道:“三姐姐,你听姥姥的笑话儿,他竟是编派你呢。”探春也就笑道:“姥姥的笑话儿说的好啊,你自己说罢,该罚多少酒?侍书去拿个大些的杯来。”侍书答应取杯去了。刘姥姥忙笑央道:“姑奶奶,我这说的原是一个旧有现成的笑话儿,并不是我肚里编出来的,那里我就敢编排姑奶奶呢?”探春笑道:“俗语说的好,‘当着矬子,不说短话’,姥姥为什么尽自只是说三姑娘呢?”刘姥姥笑道:“姑奶奶,人家现成的笑话儿上原是三个姑爷三个姑娘,你可教我怎么私自加减呢?”探春又笑道:“说现成的笑话儿,原也不必加减,只是姥姥也该变通变通,或是说大姑爷说不上来,或是说二姑爷说不上来,皆都使得。怎么单单儿的就该说是三姑爷说不上来呢?”这话分明是探春的强词,无如刘姥姥是个乡下人,一时摆布不开,只得答道:“姑奶奶这难了,我要说大姑爷说不上来,难道不怕邢大姑奶奶凝心。若要说二姑爷说不上来,难道又不怕薛二姑奶奶嗔怪么?”探春笑道:“你们听听,说了大姑爷、二姑爷怕你们两个疑心嗔怪,这可不是单单儿的遭蹋我呢么?”刘姥姥无可对答,着了急,把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子,笑道:“姑奶奶们,我只顾说笑话儿,惟恐说的你们不笑了要加倍罚我的酒,那里还有什么别的心眼儿想起这些忌讳来呢?好姑奶奶们,你们也不用另外罚我,就把我掷出来的罚酒,我自己喝了,也就是了。”
湘云听见,忙向探春丢了个眼色,笑道:“三姐姐,就是怎么着罢。姥姥才掷的是‘妓女古墓挥拳’,妓女虽属下贱到底也是女流,那有挥拳的理,况在古墓,越发不该。本就该罚五大杯,况且说的笑话儿又伤失了人,再加一倍,也就是了。
“叫翠缕斟过十杯酒来,翠缕答应,捧上十杯酒来,放在席上。
湘云便拿起一杯来,放在刘姥姥唇边,刘姥姥只得一扬脖子喝了。湘云忙又拿起一杯来,刘姥姥笑道:“好姑奶奶,让我歇歇,慢慢儿的喝罢。”探春便夹了一块糟鸭,放在刘姥姥嘴里,刘姥姥只得嚼了一嚼,咽了下去。湘云把酒又放在刘姥姥唇边,刘姥姥推辞不过,只得又喝了。宝琴又夹了一块鹅掌来喂他,湘云一鼓气儿拿着酒,在刘姥姥嘴旁边催他喝。刘姥姥一来推辞不开,二来也喝顺了嘴,不知不觉竟将十杯酒全数喝了。只因吃紧了,呛的咳嗽起来。巧姐儿便在他脊背上,给他捶打。
忽见侍书拿了个玛瑙酒海子来。刘姥姥见了忙接在手中看了一看,笑道:“这杯子很像那年在栊翠庵喝茶的那个杯子的样儿,姑娘,你拿这个给我倒一杯茶来罢。”探春笑道:“姥姥,我也不敢说罚你的话了,这会子侍书既取了海子来,我到底要敬你一杯。你想你才刚儿说的笑话儿,幸亏我出了嫁一年多了,脸皮儿也闯下来了,若像头里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,教你才刚儿这一路三姑爷怎么出丑,三姑娘怎么发急,可教我在这里还坐得住么。”说的大家又都笑起来。
正笑之间,忽见尤氏走了进来,笑着说道..要知他说些什么?须听下回细表。
第九回
薛蝌中举何用生疑
平儿生子允宜称快
话说尤氏走了进来,笑道:“你们做什么呢?一会儿嘻嘻哈哈的一阵子,笑的这么热闹。太太们说,怕吵了小哥儿,打发我来申饬你们来了。”宝钗便道:“我说你们别太闹的没样儿了,这会子到底教外头太太们都听见了。”探春道:“宝姐姐,你信他的话呢,太太好意思使唤起那边的大嫂子来么?”尤氏笑道:“你真是个玻璃人儿很透亮,你却不知道,太太怕你这个大嫂子年轻脸软,管不下你们来,说我还老练些儿,故此才教我来管教你们来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你们听听,把他就俊的这个样儿,太太还打发他来管教我们来了,你管不成我们,只怕我们要把罚姥姥的这一大海子酒,倒要罚了你呢。”说着便教侍书斟一海子酒来,尤氏忙笑道:“罢了,姑奶奶,别胡闹了,我在外头喝的酒也不少了,你看我的脸红的这个样儿。我实告诉你罢,太太们都喝多了酒,这会子害热都散坐着乘凉呢。我听见你们里头笑的很热闹,所以我进来听一听的。你们到底一阵一阵儿笑的是些什么?”巧姐笑道:“大娘,我告诉你,我干妈说了个笑话儿,我姑妈说他不该说三姑娘来,所以要罚我干妈酒呢。”尤氏笑道:“嗳哟,到底什么笑话儿上,有个三姑娘啥?”刘姥姥笑道:“大奶奶坐下,我告诉你这个笑话儿,求大奶奶给我评一评这个理,看该罚不该罚呢?”尤氏便坐在刘姥姥身旁,刘姥姥遂将方才的笑话儿又说了一遍。尤氏也笑起来道:“姥姥,据我看来,罚姥姥一海子酒也不为多。”刘姥姥道:“嗳哟,我的大奶奶,才刚儿史大姑奶奶已经灌了我十杯了,这会子又罚我这一大海子酒,那我就实在要醉死了呢。
“尤氏道:“姥姥,你听我说个公道话罢。我们三姑娘的脾性儿姥姥也是知道的,从小儿在家就好强脸热。如今这一位三姑爷现是四品京官,你把人家比成笑话儿上的傻女婿了,怨不得他要罚你呢。依我调停,这一海子酒你喝一半儿,我们妯娌四个替你喝一半儿,好不好呢?”刘姥姥又无言可对,只得应允。
尤氏便叫人拿四个大杯,舀出四杯酒来,自己便先喝了一杯,那三杯送给李纨、平儿、宝钗三人,也都喝了。
原来这个玛瑙酒海子,是一块整玛瑙石根子雕出来的,外面明处盛酒有限,里面暗处藏酒最多。刘姥姥见舀出四杯来,海子里所剩的不过两三杯了,遂也不再争竞,只得掇起海子来喝了一气子,瞧着干了,放下来酒又上来了。刘姥姥诧异道:“怎么这个海子成了聚宝盆了,做的这样有趣儿,我再喝你一气子,看你还有没有了?”湘云笑道:“姥姥,你再喝一气子,比这个好看的玩意儿还在后头呢。”刘姥姥果真的掇起来又喝了一气子,放下海子,只觉头晕目眩挣扎不住,就倒在炕上睡了。宝钗道:“都是三妹妹,闹的人家说笑话儿,你又在里头胡挑眼儿,一阵子把姥姥灌醉了。过会子太太知道了,还要说呢。”探春笑道:“都是云儿撺掇的,我也本来没有留这个心。
“湘云笑道:“难道玛瑙海子也是我教人拿来的么?我想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,他各人要喝罢了,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得头么?”巧姐儿笑道:“不相干的,我干妈那一遭儿来了没醉过呢,不过睡一会子也就好了。咱们何不也把席撤了去,大家都到外头和太太们说说话儿去罢。这里也让我二婶娘给我兄弟一口咂咂儿喝么。”尤氏笑道:“我的儿,你比我还想的周到,明儿出了嫁,真赶得上你妈妈的脚踪儿。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
于是,伺候的丫头、媳妇们撤去残席。
大家都到王夫人上头去了,只有巧姐便跟着宝钗到屋子里来,叫奶子将桂哥儿抱了过来,道:“二婶娘,你给兄弟喝一喝咂咂儿罢,他饿了。”宝钗便把桂哥儿接来,放在怀里,解开衣钮,轻轻儿的奶上奶,把衣襟一把胸前盖祝巧姐儿笑道:“我特意要瞧你的咂咂儿,你怎么又盖上了呢?”说着,便伸手把宝钗的胸襟儿揭开了,宝钗笑道:“这么大的姑娘,眼看出嫁的人了,还是这么淘气。”巧姐儿笑道:“二婶娘,你看我姨娘他倒比你岁数大,他的咂咂儿怎么倒比你的还小些呢,也不像你这么样涨腾腾的呢?”宝钗笑道:“去罢,女孩儿家管的闲事太宽了。”
忽听刘姥姥在外边打了个呵欠,伸了一伸懒腰,放出个山响的大屁来,把个巧姐哈哈大笑起来。宝钗笑的奶也惊了,把桂哥儿也呛的咳嗽起来。宝钗便教麝月、莺儿出去看看刘姥姥醒了没有?两人出去看时,忽见刘姥姥一轱辘爬起来,咧里咧蹶的往外就跑。麝月、莺儿赶忙上来搀着,晓得他要找中厕,便搀架着他到后院子里来。刘姥姥哼哼的道:“姑娘,快把我的裙子给我解下来,我也弯不下腰了。”莺儿忙伸手替他解了裙子,褪下小衣,蹲了下去。麝月、莺儿又不敢松手,怕他跌在屎窝里,只得一只手捏了鼻子,一只手拉着他。少时解毕,二人把他慢慢儿的搀了回来。宝钗、巧姐儿恰好出来,便一同跟着刘姥姥到王夫人上房里去。
到了上房,众人见了都说:“姥姥来了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二位姑太太,别笑话我,教姑奶奶们闹的又丢了底了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姥姥,没什么好东西你吃,多喝两杯酒,也是我们主人家的敬意。”刘姥姥道:“阿弥陀佛,姑太太快别这么说,我真可当不起了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姥姥如今上了年纪了,你看今儿我们这几位姑奶奶,也没一个儿善静好缠的,姥姥那里搅的过他们呢。”
巧姐儿问李纨道:“大娘,你们都进来了,我姨娘在那里去了?”李纨笑道:“你那个姨娘,当日不知怎么跟着你妈妈学来,就学的一模一样儿的毛神鬼似的,很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,才刚儿在这里打了个照面儿,就早溜到家里去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未必是怕屋里丢了东西,只怕是提防他老子趁这个空儿,又弄了什么鲍二家的来,在屋里喝酒,所以忙忙的捉去了。
“巧姐儿笑道:“这是没有的事,我父亲陪着爷爷们在书房里喝酒呢,我姨娘只怕是在奶奶屋里,看我四姑娘去了。”
正说着,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进来道:“姥姥,你醒了么?
我才刚儿吩咐他们备了几样稀烂的菜,两碗鸡笋酸汤,姥姥你先吃碗饭罢。”刘姥姥道:“我的姑奶奶,我酒也醒了,不怎么样了,过会子大家一起吃饭罢。”说着,丫头们掇上菜来,乃是一样炖肘子,一样酿鸭子,一样煨火腿,一样芙蓉豆腐,两碗鸡笋酸汤。王夫人道:“姨太太也要饿了,我们都一起吃饭罢。”平儿答应,忙教人传饭,仍摆在两处。
于是,大家仍在两处吃了饭,已是掌灯时分。刘姥姥、薛姨妈、邢岫烟、薛宝琴、李婶娘、李纹、李绮俱各告辞,各自回家去了。惟留下史湘云、探春在这里住着,另日再回。谁知史湘云亦有遗腹之孕,起先不觉,故人皆不知,近来已将临月,因此不能再祝王夫人闻知甚喜,大家又叮嘱了一番,并伫望喜信的话,教人套车送去。随后贾(王扁)之母、贾琼之母、喜鸾、四姐儿也回去了。邢夫人、尤氏、胡氏俱各上车回去。
探春便在宝钗屋里住了。
平儿搀了巧姐儿的手,一同慢慢回去。巧姐儿道:“我今儿瞧见我二婶娘养的那个小兄弟,我就怪爱的。我记得那一年我妈妈小月了一个兄弟,要不然这会子也好大的了。”平儿听了心里伤感,早把眼圈儿红了。刚走到自己院内,早有彩明、善姐儿迎了出来。平儿道:“你们怎么也不来一个人儿,拿灯笼接一接我们,教我们黑影里摸瞎儿回来了。幸亏是晴天,若是天阴,路都看不见了,姑娘怎么走呢?”彩明道:“姨奶奶,你别生气,今儿有个缘故。太太知道咱们屋里没人,晌午差人赏了一大壶酒,四碗菜,两盘饽饽,一鼓子大米饭。我们就放在姑娘屋里,谁知老奶奶子眼错不见的把一大壶酒一个人儿都灌丧完了,这会子醉的人事儿不醒,叫着总不起来。两三间屋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,又怪害怕的,又找不着灯笼和手照子,不知放在那里去了,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呢。”巧姐儿道:“这都是姨娘素日慈善太过了,一个一个儿的都惯的不成样儿了。
要是我妈妈活着,他们再不敢的。”说着,便自己到屋里换衣裳去了,彩明也就跟了进去。
平儿问善姐道:“二爷怎么还没回来?”善姐儿道:“听见外头说,大老爷、二老爷早就散了,剩下一伙小爷们,这会子只怕正喝到热闹中间呢?”平儿道:“这么着,你就和彩明陪着姑娘玩一会子去,他才吃了饭没多大会儿,睡下怕停了食。
我这会子也不用你们做什么了,茶儿水儿都预备着些儿,仔细二爷回来要用,你就去罢。”善姐答应着去了。
平儿换了衣裳,独对银灯坐着,想起凤姐在时,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。如今虽说复了家产,到底所入不抵所出。李纨、宝钗都有了儿子,贾琏仅有一女。正在伤感,只听院内走的靴子响,就知是贾琏回来了。平儿素知贾琏的脾气,故意假装盹睡,只见贾琏走了进来,口中只嚷好热,一面摘帽子脱衣裳,道:“怎么屋里连一个人儿也没有?这早晚还在那里浪去了。
“回头见平儿在炕沿上盘膝打盹,忙笑着在靴掖子内取了些纸,拈了个纸捻儿,悄悄儿的来搜平儿的鼻孔儿。刚到跟前,平儿猛然一笑,倒把贾琏吓了一哆嗦,笑道:“昨儿晚上又没累着你,今儿这早晚就困的这个样儿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悄默声儿的罢,那边姑娘还没睡着呢,仔细听见了,成个什么意思呢。
“贾琏笑道:“哦,我说低声些。你瞧这个薛大傻子傻不傻?
因见我没儿子,把他倒急坏了,才刚儿把他配的什么种子丹,打发小厮取了一服来,立刻逼着我用黄酒吃了。他说这个药万灵万应,百发百中的。我借着酒劲儿,也就糊里糊涂的吃了。
咱们今儿就快些试试,就知道这药灵不灵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又胡闹了,知道是什么药,吃得吃不得的,就混吃起来了。
况且养儿子一来也要自己的修积,二来也要自己保养身子。你看你头里和奶奶不是大天白日关上门,就是什么改个新样儿、旧样儿的胡闹起来,怎么能够养儿子呢?”贾琏笑嘻嘻的道:“这些事,你又怎么都知道了呢?”平儿笑道:“嗳哟,岂但知道呢,那一遭儿我又没见过呢。别说奶奶,我们在一块儿,就是尤二姨儿、秋桐你们的那些故典儿,你又当我不知道么?
“贾琏笑道:“这么说起来,你竟是我的一个总掌柜儿的了。
好的很,咱们一会儿睡下,你就把你奶奶、尤二姨儿、秋桐和你四个人的好处,细细的评论评论给我听听,看你说的公道不公道?”平儿鼻子里笑了一笑道:“也不用我评论,依我看来我们四个人也没一个儿中你的意的,那里赶得上什么多姑娘、鲍二家的好呢?”贾琏道:“罢哟,这又该你揭挑得了,你也想想头里有他们三个在的时候,你也就很受了委屈了。这会子,你独霸为王的,也就快活极了,还揭挑这些馊包子、烂粉汤做什么呢?”平儿道:“我也不稀罕什么独霸为王,只要你明儿立点儿志气,诸凡事要点儿强,不要日后落到搭拉嘴子的分儿,那我就沾了恩了,也再没什么痴心妄想了。”贾琏把手一拍,笑道:“罢了,不用说了,我也不喝茶了,睡觉罢。”说着,便脱了靴子,自己先睡下了。平儿慢慢儿的收拾了器皿,卸了残妆,关上房门,坐在香炉旁边闻香儿。贾琏道:“你到底也睡呀,这会子三更天了,还坐着做什么呢?”平儿笑道:“咱们可要预先说过,睡下你可要给我老老实实的,不许像那一回喝醉了勒掯奶奶的那个样儿。”因又走到贾琏身边说道:“我告诉你,我身上已经三四个月没行动了,也不知道是不是的呢?”贾琏听见,便一轱辘爬了起来道:“这么着,你早怎不告诉我呢?早知道,我今儿也不吃这个药了。咱们今儿还是试不试呢?”平儿“扑哧”的笑了,脱衣就寝,一宿晚景不题。
瞬届殿试之期,贾兰便会同甄宝玉二人料理一切事仪。接着,便是薛姨妈家的孝哥儿满月。史湘云也生了一子,名唤遗哥儿。王夫人教人两处都送了礼物。恰值殿试已过,甄宝玉是二甲第七名,贾兰是三甲第三名。两人会了众同年谢恩,赴过琼林宴,迎接回家。贾兰便先向宗祠内拜过祖先,然后拜见贾赦,贾政、贾珍、贾琏等长辈,众人俱各大喜。又到了内里来见邢、王二夫人,尤氏、李纨、平儿、宝钗等行礼,合家欢喜。
外面是庆国公、临安伯、锦乡候、齐国公、缮国公、寿山伯、平原侯、神武将军并各亲友,贺喜的络绎不绝。贾政因贾母服尚未满,不能作乐,只在荣禧堂上摆了几席,留亲友坐坐。
那贾蔷、贾芸、贾芹因俱有过犯,不许进们。三人请托了林之孝,再三求着贾政,因念究系一族,又属近派,皇上尚且起复废员,弃瑕录用,何况我们呢。因此贾蔷、贾芸、贾芹今儿都同了贾琼、贾(王扁)、贾菌、贾蓝在荣国府内来了。
那王仁因巧姐之事,贾琏很申饬过他一顿,故同傻大舅皆无颜进门。今见贾兰中了进士,这番荣耀,又见贾蔷、贾芸依旧在荣府出入,心里甚是难过,便来找他二人。贾蔷道:“我们是托了林大爷进来的。大舅,你要进来,也得托托人撕罗就好了。”王仁道:“我怎么好托林之孝去的呢?”贾芸道:“你会会三叔,叫他想个主意,这事原是他闹起的。”
王仁隔了一日,便到门上来找贾环。贾环听见,出来会他,王仁便把这话向贾环说了。贾环道:“头里那些事,都是你和傻大舅闹的,带累的我就很不浅。那会子,我恨没个地缝子钻了去呢,后来懊悔已是迟了。我如今通身改过,现在上紧念书,还要巴结上进呢。你这会子,又来说这些话做什么?”王仁道:“今儿傻大舅也在我们那里,还有几个好朋友在我那里设局,又叫了两个陪酒的。老三,你和我到我们那里逛逛去罢。”贾环道:“这都是什么话?咱们已经改邪归正了,你再要这么着,咱们可就得罪你了。”王仁十分没趣,只得走了。贾环也不送他,径自进去了。
原来李婶娘女李纹有了人家的,是给了神武将军之子陈也俊为媳,妹子李绮已嫁与甄宝玉将及一年。陈也俊因孝服未满,故到此时才娶李纹过门。李纨回去给李婶娘道喜,便住了两天,方才回来。
接着,朝考已过,贾兰补了刑部主事,甄宝玉点了翰林院编修。贾兰却与周姑爷同部,每日上衙门同在一处。贾兰年轻,凡事自然总要姑爷指点。探春已经回家,听见侄儿亦在刑部,甚是欢喜。每每上衙门回来,贾兰便随着周姑爷在探春那里吃饭。回家时,告诉贾政,贾政亦喜。
晚间在王夫人上房,说起贾兰来,贾政道:“兰哥儿年纪虽轻,已经两榜,现又归了部属做官,真也算是强爷胜祖了,很该给他说亲才是。”王夫人道:“可不是呢,兰哥儿这么样,外头谁还不知道,还愁没好女孩儿么?”贾政道:”现在都没人来说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爷没提过,外头谁知道呢?明儿叫了官媒婆朱大娘来,和他说了,谁还不愿意给咱们家么?况且少年两榜的女婿,只怕选遍了天下也没几个儿呢。”贾政道:“今年把亲说定了,明年也就要早些儿娶了过门。”
王夫人道:“后年咱们就可抱重孙子了,环儿的亲事,今年过门,老爷定了日子是几月里头?”贾政道:“巧姐儿出嫁,周家是十月里。我打量把环儿娶亲的事,定在十一月头上罢,省的又挤在一块儿。”王夫人道:“环儿自定了亲,如今倒很好了,天天念书也不闲游浪荡,说明儿还要乡试呢。”贾政道:“去年皇上因海晏河清,万民乐业,大赦天下。所有恩科,旨意着今年举行,我已给他援例捐了监了。我昨儿看了看他的文章,虽不怎么样,也还很去得。只是场期也不远了,他这会子虽然上心,我只愁他是抱佛脚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环儿娶亲在十一月里呢,我想他岁数也不小了,他既然又读书肯巴结,可先给他屋里放一个丫头,只算奖励奖励他,又可收笼收笼他的心。”贾政点头道:“这也使得,你明儿就挑一个丫头给他放在屋里头罢了。”
次日,王夫人便挑了彩云,回明贾政,给贾环放在屋里,二人喜出望外,这会子才明目张胆,不似从前偷摸了。彩云也似袭人一般,常时劝勉,催着贾环读书。贾环遂了心愿,越发上心精进。不觉到了场期。
谁知薛蝌无事,只在家中闭户读书作文。人本聪明,又有闺中师友,士隔三日不见,当刮目以相待,学问竟大长了,便也捐了例监,来会贾环,一起进常贾环道:“薛二哥,我自来没听见过你念书,怎么今儿要下起场来呢?”薛蝌道:“三哥,你去年为什么不下场,今年为什么又下场了呢?这会子也没工夫,等明儿三场毕了,咱们好好儿的比试比试。”贾环大喜,两人便同在一个下处。三场已毕,各自回家。贾环把文章写出来呈与贾政,贾政看了说道:“去是还可以去得,总还不十分老练,由于功夫浅的缘故。”贾环答应了出去,便来与薛蝌两人互相讲究评论起来,竟是薛蝌的好些。
隔了些时,东府里放出几个大丫头出来配人。这里焙茗年已过了二十,该配媳妇了。知道这事,便求了贾琏,向东府说了,配了一个丫头名叫万儿的。原来这万儿,还是宝玉初次梦入太虚幻境的时候,便与焙茗有了私情,被宝玉看见的。今儿配为夫妇,也就算遂了心愿了。焙茗原是宝玉小厮,今配了媳妇,便派在宝钗处当差,于是万儿便叫做焙茗媳妇了。
这日,焙茗媳妇因见重阳佳节,便在园内摘了几十枝菊花,使一个大盘子放了水,送上来与宝钗戴。宝钗素性不喜戴花,因见他特意送来,不忍拂其来意。因叫莺儿接过花来,看了一看道:“这花颜色就很好,难为你送来。”焙茗媳妇笑道:“今儿是重阳了,我才刚儿在园内看见这花颜色开的有趣儿,我本打量摘了自己戴的,因想还没给上头进新,怎么我就混戴了呢?故此,我赶忙摘了这些送上来给奶奶进新的。”宝钗道:“我戴不了这许多,你也拿两枝戴去罢。”焙茗媳妇便拿了两枝,笑着去了。宝钗教麝月过来道:“你把这花,拣几枝送给二奶奶和巧姑娘戴去,剩下的你和莺儿、秋纹、文杏几个人分着戴了罢。”麝月便拣了几枝,送到后边平儿屋里去。
不多一时,只见麝月跑着回来说道:“奶奶,快些过去,二奶奶要生长了。太太和大奶奶都在那里,刘姥姥都来了。请奶奶快些过去呢。”宝钗忙扶着麝月出来,穿角门过去,走过甬道刚到了粉油的大影壁,忽见善姐儿跑了出来。宝钗忙问道:“做什么去?”善姐儿道:“我们奶奶生长了,我舀水去呢。
“宝钗连忙进去,早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。走到房内看时,平儿已坐在炕上,刘姥姥已把小孩儿包好,说道:“姑太太、姑奶奶们大喜,又是一位哥儿。”众人大喜。宝钗道:“我算着日子也该是时候了,原也提防着,不打量怎这么个快法子。我才刚儿还是教麝月送花来才知道的,赶着过来,倒已经下来了。
这都是二嫂子的福气。”李纨笑道:“小婶子,你也就不为慢了。”
正说着,只见彩云进来,请王夫人回去,说环哥儿中了。
大家听见,大喜。王夫人道:“上回养桂哥儿,是兰哥儿中了。
这会子,又是环哥儿中了,偏偏儿又挤在一块儿。”李纨道:“上回是四喜,今儿是双喜,都是锦上添花。当初老太太在日,还没今儿太太的福大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为的是事情挤在一块儿,照应不来,心里着急,难道不晓得知福感福么?阿弥陀佛,这都是菩萨赏的罢了。”于是,留下刘姥姥同巧姐儿在屋里照应平儿,王夫人便同李纨、宝钗到前头来。
原来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举人,薛蝌中了第六十九名举人,巧姐的姑爷屯里周姑爷也中了,是第三十六名举人。薛、周两处也有报子,一个是贵府姨甥,一个是贵府姑爷,三张报子都一齐贴起来了。大家欢喜异常。要知后文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
新孝廉迎巧姐出阁
官媒婆与贾兰说亲
话说贾环中了举,次日便与薛蝌会了周姑爷,大家会同年,拜座师,穿了青衫,簪花披红,赴鹿鸣宴回来。贾政命人开了宗祠,带着贾环祭拜一番。回到荣禧堂,各亲友皆来道喜。
贾琏养了儿子,女婿又中了举人,心下十分快乐。贾政将新生小孩儿,取名贾蕙。这日,又是三朝,也摆了几席酒。周姑爷已中了举人,择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儿过门。这里备办嫁妆并头面衣裳一切等类,甚是忙乱。幸喜平儿已将针黹鞋脚一切零星应用之物,早已备齐。到了初八日派了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,押送嫁妆过去,共计一百六十抬。周家留了家人酒饭,打发花红赏封回来。
次日便是蕙哥儿满月,薛姨妈、探春、史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、邢岫烟、薛宝琴、喜鸾、四姐儿都来道喜。刘姥姥也带了青儿来了。那青儿已有十五六岁,长的体态轻盈,出跳了许多。
因与巧姐儿过的很好,故跟了刘姥姥来了。王夫人见了甚喜,道:“青姑娘两年没见,长的越发出跳了,怎么不跟姥姥到这里来逛逛呢?”刘姥姥道:“屯里的孩子,轻易不到城里头来,又没什么衣服穿,怎么好来呢?姑太太这里,他几时不愿意来么,早就要来的哟。”王夫人道:“屯里的人便怎么样?难道屯里就长不出好女孩儿么?我看城里的女孩儿,只怕还没青姑娘这个样儿呢。姥姥,你给我的孙女儿做了媒,如今女婿都中了举了,你这个媒就很好。我如今也给你这个外孙女儿做个媒,使得么?”
刘姥姥笑道:“我的姑太太,城里的人都给城里的人做亲,谁肯要屯里的女孩儿呢?况且姑太太的亲戚,都是富贵双全的人家,我们从那里扳配得上呢?姑太太既然看他好,倒是教他在这里当个丫头使唤,也给他学习学习,这还使得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我的孙女儿,怎么又给了屯里去呢?”因向平儿道:“后廊上的蓝儿,这孩子我前儿看见他长的很好,说话儿也有道理,就是年纪略大几岁,今年将近有二十岁了。你看着怎么样?要是使得呢,你明儿就向他娘说去。”
平儿道:“蓝哥儿他自小儿就肯巴结,进了学好两年了,前儿为没中举,自己还气的哭了。他娘娄氏大嫂子说,你年纪还小呢,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,快不要这么着。这孩子将来总有出息的,家道虽然平常,饭总有得吃就是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姥姥,你听见了没有?这是我本家的一个孙子,家道平常些,孩子倒很好。姥姥,你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
刘姥姥道:“多谢姑太太的意思,了不得,这就是我外孙女儿的造化了,还有什么说呢?”青儿听见做媒的话,就红了脸,拉了巧姐儿到里头去了。王夫人向平儿道:“你明儿过了巧姐儿的事,就向蓝儿的娘说去,说是我的媒就是了。”平儿答应了。
只见奶子抱了蕙哥儿出来,大家都瞧了一会,齐声赞好,都有礼物搭贺。王夫人叫把桂哥儿也抱了来,丫环们答应去了。
不一时,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儿、姐儿过来。原来邢岫烟生了一女名唤宛蓉已两个多月了,宝琴亦生了一女名唤冠芳已将三个月了,李绮亦生了一子名唤芝哥儿已经三个月了,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唤明珠已经四个月了,桂哥儿是已经七个月了,史湘云之子遗哥儿是六个月了,连蕙哥儿共是七个小孩儿。大家都笑说:“这才有趣儿呢。”
薛姨妈道:“这些孩子们,一个赛似一个,都是同年的,真有趣儿呢。”刘姥姥道:“到了明年都会跑了,还更有趣儿呢。那就成了个‘七子图’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还有一个孝哥儿没来呢。他没了娘,也该教奶子抱他过来玩儿,横竖有奶奶、婶娘在这里,怕什么呢?”薛姨妈道:“那孩子昨儿有点儿伤风,吃了奶都吐了好些出来,故此没给他来呢。等到明年三月里,给他做周岁的时候,请姑奶奶们都带了哥儿、姐儿们到我们家里逛一天,给小孩儿们刚刚儿的八个一桌儿。”大家都笑起来。于是,里头摆了四桌酒席,闹了一天。
因次日便是巧姐儿出阁,大家俱不回去。只有邢夫人、尤氏、胡氏各自上车回家。薛姨妈、探春、喜鸾、四姐儿便在王夫人屋里住了。李纹、李绮在李纨屋里祝刘姥姥同青儿就在平儿屋里祝史湘云、邢岫烟、薛宝琴便在宝钗屋里住了。因天还尚早,便同了宝钗到平儿屋里去瞧瞧小孩儿,大家说说话儿。谁知到了那里看时,都没见人。
湘云便问道:“二嫂子在家么?”平儿在房内答应道:“请里头坐罢。”奶子出来,打起帘子,大家进去,只见平儿正在那里给蕙哥儿吃奶呢。原来刘姥姥和青儿都在巧姐儿屋里说笑呢,彩明、善姐都在里头伺候。平儿见众人进来,连忙让坐,道:“怎么人都到那里去了,姑奶奶们来了,都不知道吗?”
彩明、善姐听见,忙跑了过来倒茶。平儿道:“你们有一个在姑娘那里伺候就罢了,怎么都跑了进去,外头来了客,都不知道,这都是什么规矩?”
史湘云道:“嫂子这里还有几个人呢,怎么只见他们两个了么?”平儿道:“丰儿告了假,小红告了病到今儿都是大半年了,也没信儿。我因为他两个都大了,也该是放出去配人的时候了,来了也靠不祝我索性就由他去罢。”宝钗道:“老太太屋里的琥珀、珍珠几个大的都放出去配人去了,只剩了靓儿、傻大姐两个还在太太屋里当差。太太屋里的玉钏儿是他娘求着放出去了。彩霞、绣鸾、绣凤都配了人去了。昨儿把彩云又给三爷放在屋里了,也只剩了小霞一个人了。我那里自从袭人去了之后,柳五儿的娘,他求了大嫂子和我说了,讨出去给了人家了。碧痕、春燕也放出去了。如今还有麝月、秋纹、莺儿、绮霞、文杏、定儿六个人,就算我的人比你的人多些。二嫂子,你看谁好就挑两个过去罢。况且,巧姑娘也要跟两个丫头过去服侍呢。”平儿道:“我已派了善姐儿跟了过去。这会子彩明也大了,该放出去配人的还有六七个呢,明儿越发没了人了。我昨儿听见太太吩咐了赖大家的、林之孝家的,教早些挑一班女孩子上来伺候呢。前儿东府里放了一班丫头出来配人,也挑了一班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进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明儿善姐儿跟姑娘去了,这里伺候使唤的只得一个人,越发不便了。我明儿就打发秋纹、定儿两个过来,给你伺候罢。”平儿笑道:“这就多谢费心,我可也要谢谢呢。”
史湘云道:“咱们都是从小儿在一块儿玩儿的,那会子都还是孩子家呢,到了今儿,大家都有了孩子了。这里的丫头们,我们谁还不知道,评论起来,鸳鸯姐姐是头一个好的,也不用说了。除了他,就是袭人姐姐。可怜死的死了,去的去了。一个紫鹃姐姐,也是个好的,又跟了四姑娘出家去了。这如今倒是宝姐姐的莺儿,还不差什么。”宝钗道:“他也没什么好处,就是人还老实罢了。”因见史湘云的丫头翠缕,邢岫烟的丫头笑儿,薛宝琴的丫头小螺,都在旁边伺候,便说道:“他们三个倒都还好,比我们这里的人都强。”
史湘云道:“罢哟,我这个翠缕,就很够受了。我记得那年在园子里头,说起树叶儿的阴阳来,他就说是主子是阳,奴才是阴,你说他这个聪明还了得么?”宝琴道:“这也难为他,就想得好埃”翠缕道:“那会子,我只说我们姑娘是阳,我就是阴,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样。”宝琴道:“怎么又不是的呢?”翠缕道:“那会子我不懂得,还混说是怎没见头上又长出个头来的人呢?谁知道,我们姑爷是阳,我们姑娘是阴,这才明白了。要没了阴阳,怎么生得出我们遗哥儿来呢?”湘云道:“你不用混说了,快给我滚出去罢。”大家都笑起来。
又坐了一会子,湘云、岫烟、宝琴三人便同宝钗回到屋里来。只见奶子还抱着桂哥儿未睡,大家又引逗着玩了一会子,方才拍着渐渐儿的睡了。史湘云道:“薛二哥自来没听见说他读书,怎么就中了举了呢?”宝钗道:“我们二哥哥,人本聪明。前年到了这里,家中七事八事的,没了空儿,就很荒疏了。
这会子,我哥哥赎罪回来,家道萧条,倒没了什么事了。因此上我二哥哥,他就发愤读书,谁知不到一年的光景,就混了个举人出来了。原也是不想的,并没十年窗下,竟侥幸一举成名了。”史湘云笑道:“我知道,这都是邢姐姐的教育罢了。”
宝琴道:“我们二嫂子同二哥哥讲讲书理,谈谈文墨,自然少不了的,若说教育可是没有的事。”史湘云笑道:“你这个小姑子,自然要给嫂子遮饰遮饰才是。”邢岫烟道:“这么说,史大妹妹从前妹夫自然是妹妹教化的了,所谓‘以己之心,度人之心’,是不是呢?”大家都笑了。麝月上来回说:“钟已打了十二下了,请奶奶们都安寝罢。”宝钗叫拿过表来,看了一看,针已指到子正二刻十四分了,因道:“天不早了,咱们睡罢,明儿还要起早呢。”于是,大家收拾归寝,一宿晚景不题。
到了次日,乃是黄道嫁娶吉日。官媒婆朱大娘送了个帖子上来说亲,见了王夫人磕了头,贺喜请安,然后问道:“前儿说的两处,太太都不大合意。现在多少世宦人家的小姐还少么,就是有才的又不能有貌,有貌的又没了才,要挑选个十全的竟很少。只有今儿我们这位小姐,真是才貌双全,并且琴棋书画件件皆精。头里是原说过宝二爷的,就是岁数要比这里的爷大两三岁,小姐今年二十一岁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从前说过的,我也不记得是谁家了。”朱大娘道:“这姑娘的哥哥叫傅试,说原是这里老爷的门生,原做通判,如今升了同知了。姑娘的名字是秋芳。上头老爷是不在多年了,只有太太在堂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老爷的门生,是有个姓傅的傅二爷,恍惚像是说过我们宝玉似的。但这位姑娘既有这样的才能,怎么过了二十岁,还没人家呢?”朱大娘道:“那边太太因为要拣门户,又要姑爷配得上才给,所以高不成,低不就的就耽搁下来了。”
王夫人道:“论年纪呢,比我们家的爷大三岁,原可以使得。
这会子,姑娘虽然说得很好,但我们家的人都没见过。你且说,他家还和谁有亲戚呢?”朱大娘道:“那里太太的娘家是李员外家,梅翰林家又是他那里的姑太太家。太太只消打发人到这两处问问,就知道了。”王夫人点点头儿道:“等明儿和老爷说了,再商量罢。”因叫小霞说:“你们让他到那边坐坐,喝茶去。”朱大娘谢了,便同小霞到那边去了。
这里众人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,王夫人便问宝琴道:“才刚儿朱大娘来说亲,说姑奶奶府上和傅二爷家是亲戚么?”宝琴道:“我们那里太太,是傅二爷的姑祖母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姑奶奶可到他家去过没有,可知道他家姑娘怎么样呢?”宝琴道:“我还没到他们家去过呢,倒是去年我们太太生日的时候,这姑娘到我们家里来过一回,听见说是会做诗画画儿的。
那会子我们家里有事,都没空儿,也没和他细谈,看那样儿,断不是那有名无实的。那人品儿在上等是不消说了,就是说话儿一切都比我们强多着了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姑奶奶,你别要学媒人的嘴啊,亲事说成了,我是要请姑老爷、姑奶奶做媒人的。娶过来,要不照说的这么样,我可是要罚你的。”宝琴也笑道:“姨妈请放心,姑娘的才貌我可以包得起的。”
说着,外头人回说:“周家的轿子快到了,请里头好生预备着罢。”那边周姑爷新中了举,家里已经改换门庭,请了几个同年并五城兵马司裘良,陪了周姑爷到荣府来亲迎。这里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迎接进来,到了荣禧堂上,姑爷拜见过了,然后与众亲友相见。摆了五席酒筵,让同姑爷陪来的人坐了,酒过五巡,献过烧烤。外面鼓乐喧阗,进来了十六个披红家人提着八对宫灯,引了彩轿进了大门,一直到荣禧堂上。姑爷席上放了赏赐,便一齐起身谢酒告辞。贾赦等送出大门,便都上马去了。里边众人已忙着给巧姐儿梳洗打扮,穿戴齐备,搭上盖头,大家搀送出来。到荣禧堂上,搀送到轿内,闭上了轿门,众人便都到里头去了。外头将彩轿上好,鼓乐喧阗抬出大门,这里又派了四个家人,骑马跟送过去。这日晚上薛姨妈、刘姥姥等众人,俱各回家去了。
过了一日,贾政在上房内闲坐。王夫人便告诉他道:“朱大娘前儿来说亲来了,说的是老爷的门生傅二爷有个妹子叫傅秋芳,今年二十一岁,才貌都很好,上年原说过宝玉的。前儿我因家里有事忙着,都没告诉你呢。”贾政道:“傅试虽是我的门生,迩来也轻易不会,他家里的事情总不能知道。我也记得头里给宝玉说过亲来,那时也为的是不能深悉的缘故。这傅姑娘又有才貌,怎么二十一岁还没人家呢?大约头里总是定过人家的,也未可知。”
正说时,外面人拿了帖子进来回说:“周大人昨日到京,陛见过了,今儿特来拜会。”贾政看了帖子上是姻愚弟周琼,便道:“快请罢。”随即换了衣服出去。原来海疆总制周琼来京陛见,昨日到京当即陛见,应对周详,圣眷颇隆,即降旨补了兵部尚书之缺。贾政会见,称说:“老亲家大人,荣补大司马。弟辈辱在亲末,叨光不浅。”周琼道:“小儿初入宦途,诸承指教,感谢不荆昨闻令孙少年英发,恰与小儿同部,彼此互相关照。弟今亦补京缺,早晚与亲家大人聚首期多,非复外任之停云落月可比矣,何幸如之。”贾政道:“明晨趋府请安,登堂叩贺。”又说了一会别后的闲话。周琼便站起来道:“各处俱还未到,此际匆匆,暇日再图良晤罢。”贾政送出大门,看着上轿而去,复到里面上房里来坐下。
王夫人道:“三姑娘的公公进京来了,如今补了京缺好了,连我们都有了照应了。”贾政道:“我明儿起了复,要不是隔了部,还是他的属员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才刚儿老爷说这傅家的姑娘,必是定过人家的,想来这姑娘的命薄,把姑爷早妨掉了,这么说也不用问了。”贾政道:“我方才不过是这么说罢了。自古姻缘分定,各人的寿夭也是分定。什么姑娘的命狠,妨了姑爷,又什么姑爷的命狠,妨了姑娘,这都是胡闹的话,那里信的。倒是姑娘的人品,须要见见儿才好,依不得媒人嘴混说,这倒是要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薛二姑娘嫁到梅翰林家,梅家和傅家是亲戚。薛二姑娘看见过这个姑娘的,说人很去得呢。”贾政道:“薛二姑娘给宝玉的媳妇是姊妹,他说的自然都是真切的,那里还有虚浮的话么。明儿亲事成了,就请梅家的姑爷同薛二姑娘做媒人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也是这么说呢,等明儿朱大娘来了,我再细问问他,就应了他罢。”贾政点头,暂且不表。
且说贾芸复入荣府,打听得小红告病在家。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孩儿,贾芸前在林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,已瞥见小红在家。后来访得缘故,因趁荣府连日有事,林之孝夫妇皆在府中,便偷空儿溜到他家。叩门进去。原来小厮们也跟了林之孝到府里去了,只有个小丫头出来开门,贾芸走到里面,故意问:“林大爷在家么?”小丫头认得贾芸,说:“二爷,今儿府里喜事,大爷、奶奶都进去了,二爷怎么没见么?”贾芸道:“林大爷才刚儿说是有事来家呢么,又往那里去了呢?既没有来,我且在这里歇歇儿着。”小丫头说:“二爷请坐,我倒茶去。
“小丫头进去了。原来小红听见叩门,便来屏后偷看是谁?一见贾芸进来,便心里一跳,见小丫头进去倒茶去了,便探出身子来,说道:“原来是二爷么。”未知贾芸见了,便怎么样,请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
平儿连与两侄为媒
黛玉公向元妃祝寿
却说贾芸来到林之孝家,小红在屏后偷看,见小丫头进去倒茶,便探出身子来,说:“原来是二爷么。”贾芸一见,跳起身来,作了一个揖道:“姐姐好,一向没见了,听见姐姐病着,我又不好来问的。姐姐这会子大好了?”小红道:“多谢二爷惦记着,也没怎么好清了,心里只是懒懒儿的么。”贾芸便向腰里扯下块手绢子来,说道:“这还是姐姐换给我的,我总是塞在身上,时刻不能离的。”小红道:“那是我掉在园子里头二爷捡着的,后来换给了我一块,我也收着呢。今儿二爷拿出这个来,我也把那个拿来还换过来罢。”贾芸道:“这会子不用换,等明儿到我们家里的时候,再换罢。”小红道:“我没什么事,怎么到二爷府上来呢?”贾芸走到小红面前道:“我有要紧的话,告诉你呢。”小丫头已倒了茶来,小红红了脸,低声说道:“小丫头倒了茶来了,你不用说,我都明白了,你上紧的打算去罢。”说着,又丢了个眼色,贾芸会意,喝了茶,便说道:“我才刚儿是顺路儿打这儿过,进来坐坐,也没什么话,我这会子进府去,少不得就会见的。”也向小红丢了个眼色道:“我去了。”小丫头出来关了门进去,小红道:“芸二爷是走这儿过,进来坐坐,也没什么话说,少刻大爷回来也不用说了。
“小丫头点答应,不题。
再说贾芸回去,心里思索要寻赖大说亲,又怕赖大因上回要求发放出文书的事情不妥,说了不惟无益,反恐于中阻滞,越发难说,思前想后,彻夜不眠。直等荣府事过,隔了一日,细想还是去求贾琏,立定主意,恰值这日贾琏一人在书房里闲坐,贾芸便忙上前,跪下说道:“侄儿有件事要求二叔赏脸。
“贾琏道:“什么事?”你起来说。”贾芸道:“二叔允了,侄儿才敢起来。”贾琏道:“我不知道是什么事,怎么教我允呢?你起来说了,再讲。”贾芸起来,站在贾琏面前说道:“前儿我母亲说,我的年纪也不小了,要给我讨媳妇儿。侄儿说,现在手头不足,那里有这项钱呢?况且,要说亲又高不成低不就的,要是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,侄儿也不愿意要。自古说:‘宁娶大家奴,不娶小家女。’侄儿想着叔叔这里有好些大丫头,该放出配人的就不少。侄儿打量求叔叔的恩典,挑选一个赏了侄儿,不但侄儿感激叔叔,连我母亲都是感激的。”贾琏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你是我的侄儿,怎么给奴才做亲呢,这断乎使不得的。”贾芸道:“侄儿何尝不知道么,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,奴才的事情好了,他还不愿意给侄儿呢。赖大的儿子,怎么做知县呢。古来多少名人大位还娶妓女为妻,妓女又不及奴才了。侄儿为的是无力,又不肯将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东西,这是侄儿情愿如此的。总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。”说着,又跪下去。贾琏道:“你不用这么着,且说你想要谁的女孩儿呢?”贾芸道:“侄儿前儿在林之孝家里,听见他的女孩儿小红告病在家。侄儿头里带了人在园子里种树的时候,就看见过的,那时在宝二叔屋里,后来听见说在婶娘屋里当差。现今告病在家,年纪已是该放出配人的时候了。求叔叔的恩典,向林之孝一说就妥了。叔叔、婶娘只当是放出去配了个小子了,将来还是来给婶娘一样当差。”贾琏笑道:“这事你且不用忙,等我明儿教你婶娘和林之孝家的说了看罢。”贾芸忙跪下道:“侄儿今儿先给叔叔磕头,明儿再给婶娘磕头去。”
说着,只见家人来回说:“环哥儿新房子里,领油漆裱糊的工价。”贾琏道:“知道了。喜儿来,对二奶奶说去,说我的话,教照数发给他,教彩明记了档子就是了。”喜儿答应去了。贾琏便到贾环的新房子里去看了一看,原来就是贾母的上房,在王夫人上房外左边的三间耳房后,开了一门通过去的。
王夫人上房外右边三间耳房,是王夫人做房。房后二十余间,是宝钗住的。李纨在园内搬回,便也在这二十余间内住,与宝钗相离不远。
贾琏回到自己屋内,见平儿不在屋里,只道是到王夫人上房去了。彩明倒上茶来,贾琏道:“才刚儿领油漆裱糊的工价,上了档子没有?”彩明道:“上过了,奶奶才打发了这项银子,便到后廊上娄氏大奶奶那里说话去,秋纹、定儿都跟了去了。
“贾琏道:“说什么话?”彩明道:“听见说是给他家蓝哥儿说亲。”说着,平儿回来了。贾琏道:“我昨儿没听明白,可是刘姥姥的外孙女儿青儿,要说给蓝哥儿么?”平儿道:“这是太太的意思,说青儿长的很好,要给他做媒,教我给蓝哥儿的娘说去来了。”贾琏道:“他娘愿意不愿意呢?”平儿道:“我去说是我们太太的意思,因为喜欢青姑娘很好,教来给蓝哥儿说亲。他娘听见就欢喜的了不得,有什么不愿意呢?”贾琏道:“青儿虽然好,到底是屯里的姑娘,不配我们这样的人家呢。”平儿道:“这有什么不配呢,常言说的好:白屋出公卿。巧姐儿的姑爷,不是屯里人么?如今中了举了,明年再中了进士,不就是官宦了家了么。这都是姻缘,讲不定的。”
贾琏笑道:“可不是,今儿还有人向我说,情愿娶个咱们家的丫头呢。”平儿道:“谁要娶咱们家的丫头,这个人可奇呢。”贾琏道:“你道是谁啊?就是芸儿这个东西。他再三的求着我,要娶咱们屋里的小红。”平儿道:“芸儿辈数虽小,到底是爷们呢,怎么给奴才做亲来了呢?”贾琏道:“我也是这么说,他再三的磕头求着说,现在无力攀亲,将就些的人家他又不愿意,说是宁娶大家奴,不娶小家女,却也还说得是。
“平儿道:“他怎么偏偏儿的看上了小红,这总有缘故。芸儿这东西,他头里也到园子里去过,也常到这屋里来,我看他总有些鬼鬼崇崇的。”贾琏道:“这不消说的了,我看他是久有了这个心,只是不好开口的。今儿我见他求着,不过意,已应了他了。他明儿还来给你磕头呢。你明儿就叫了林之孝家的来,给他说说罢。”平儿道:“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呢?”贾琏道:“你向他说这个话,是教他女孩儿给爷们做正配,又不是教他女孩儿配小子,他敢不愿意吗?”平儿笑着点头儿,只见外面家人进来回说:“三爷娶亲的大轿宫灯都办齐备了,请二爷出去看呢。”贾琏便站起身来,出去了。
到了次日,平儿正打量叫人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,恰值林之孝家的上来回事。平儿等他回完了事,吩咐明白了,便说道:“小红告了病,这些日子也很该好了。”林之孝家的道:“他还没好的清妥呢,还待调养几天,我就叫他上来伺候了。
这孩子就是生的单弱的很么。”平儿道:“我不是要他进来伺候,我要给他说亲呢。”林家的道:“这是多谢奶奶的恩典了。
“平儿道:“我看这孩子倒很好,聪明伶俐,做事说话儿都乖巧,怪惹人疼的。这会子也该是配人的时候了,我想要是给他配个小子,就可惜了这孩子了。我昨儿会见后廊上五奶奶,说起他要给芸哥儿讨媳妇儿,又怕的是手头并不宽绰,门户高的攀配不上,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又自己看不上眼。他说芸哥儿说的好,‘宁娶大家奴,不娶小家女’。我就想起小红来,告诉他,问他愿意不愿意呢?五奶奶说:‘这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,多谢婶娘的怜爱,就感谢不尽了。’我看那芸哥儿,人就很不错,将来总有出息的,你看着怎么样呢?”林家的道:“多谢奶奶的恩典,真是天高地厚了,这也是我女孩儿的造化。
要不然。配个小子罢了,怎么敢给爷们扳亲呢?这都是想不到的事。”平儿道:“你明儿就教他进来罢,我也不要他服侍,给他在这儿静静儿的调养调养,我也要瞧瞧他,问问他呢。这会子是我的侄媳妇了,我那里还拿他当丫头么。”林家的道:“多谢奶奶抬举,这可是当不起呢。我明儿就教他进来给奶奶磕头。”说着,贾琏进来,到那边屋里去了,林家的便出去了。
平儿进到屋里,贾琏道:“那话说了没有。”平儿便把方才的话,告诉了他一遍,因道:“你这会子进来,又有什么事?”贾琏道:“兰哥儿的亲事定准了,打点下帖儿请梅姑爷、琴姑娘两个人做媒人。明儿下定,便过礼,就是老三娶亲的这一天,又省些费用,又添了热闹。到明年春天三月里过门。”
平儿笑道:“这几天通是闹媒人了,咱们两天就闹了两个媒。
今年比往年可大不同了,咱们家出了多少事,都是喜事,重重叠叠的,可是运气该转了。人人都说老太太的福大,老太太在日都没见过这么些喜事呢。”贾琏笑道:“头里人人都说凤姑娘能干,办事妥当。我看着总不如平丫头好,我自来心爱的是平丫头,可见今儿还是平丫头有福呢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这是怎么说,你再要这么着,我可不依。”贾琏笑道:“你不依,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。”说着,笑了出去了。
林之孝家的回去,把这话告诉了他女儿一遍。小红心下明白,知道贾芸是求了贾琏、平儿的了,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真是喜出望外的了。林之孝家的道:“你明儿就进府去,给二奶奶磕头,谢谢恩典。二奶奶教你就在那里调养几天,不要你做事情呢。”小红道:“二奶奶教我在那里调养,不教我做事情,原是奶奶的好意,就是我怪不好意思的么,怎么样呢,妈妈明儿带我进去,磕了头就出来罢。”林家的道:“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,奶奶教你进去,说要瞧瞧你,这就是疼爱你的意思。
明儿回来,他少不得给你有格外的赏赐,虽然我要给你办嫁妆,到底多些东西倒不好么?”小红道:“那些姐姐、妹妹们都知道了,总要拿我取笑儿开心呢。我又不好说的,臊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呢?”林家的道:“你这会子都给了爷们做亲了,又不是配了小子。才刚儿二奶奶不说么,说你做了他的侄媳妇了,还是丫头么?你比那些姐妹们高了一等了,他们怎好说你的呢?”小红心下细想,不能不去,只得点头答应。
到了次日,林家的便带他进府,上来给平儿磕头。平儿向林家的道:“给他在这里玩玩散散就大好了,等他照常好了,五奶奶那里有了日子了,我再教你带他回去。”林家的答应去了。
平儿进房,小红便跟了进去,平儿道:“你现在可还吃药了没有?”小红道:“药有一个多月没吃了,天天吃丸药呢。
每日一样吃饭,就是没了气力,心里有些懒闷,没有大好。”
平儿叫他到面前来,拉了他的手,摸摸他的膀子,见瘦弱可怜,因说道:“你这也没什么病,不过要把心散散,多吃些饮食,调理调理就好了。”小红脸已红了,平儿见定儿在旁,便教他倒茶去。小红忙道:“我倒去罢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是我的侄媳妇了,该叫我二婶娘呢。我还要你倒茶么?”小红忙跪下说道:“虽蒙奶奶的恩典,我在这里要不伺候,一者心里不安,再者脸上过不得,这些姐妹们跟前,也不好看,还求赏照常办事。”平儿拉起他来,定儿已倒了茶来了。平儿笑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了,这会子你病还没大好,我且不教你伺候,等病好了,再照常办事就是了。”因向定儿道:“你和他到你们那里坐坐儿玩玩儿去,你就对他们说,不许拿他取笑儿开心,我知道了是不依的。”又向小红道:“他们要是谁这么着,你就来和我说。”两人答应出去,往下房里来。
彩明、秋纹两个,正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。秋纹一见他二人进来,便先笑道:“小芸二奶奶来了,请坐,我们还没过来请安呢。”小红的脸早已飞红,定儿道:“秋纹姐姐,你这是怎么说啊,奶奶才吩咐了,教我来给你们说,不许拿小红姐姐取笑儿开心呢。他才进门,你就这么着,怪不得奶奶说,可见奶奶想得周到呢。”彩明道:“不要闹,小红妹妹,你坐着。
咱们姊妹们,好好儿的坐坐说说话儿。惟有秋纹妹妹,他总是这么样,喜欢嘻嘻哈哈的,怨不得奶奶说埃我们这个奶奶,比头里的奶奶还明白,高多着呢,待人的好处不要远比,看他待小红妹妹就知道了。头里的奶奶有这样的恩典吗?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一块儿的,这会子做了奶奶,接着当家,要不是心里明白透露,这些人能够服他吗?头里的奶奶是一味利害,人人害怕他的,这个奶奶是一味宽厚和平,人人悦服他的。一个是金刚努目,一个是菩萨低眉呢。”秋纹道:“这话倒是的。
这会子我们都在这里谈心,上头没人伺候呢,我上去了。”说着,便出去了,暂且按下不表。
再说林黛玉在太虚幻境,自从凤姐等三人去后,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,倒也快乐。一日,二人正在谈诗,晴雯在旁煎茶伺候,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进来,向晴雯道:“你今儿在家里没出去,你可没得看见这个稀罕的事儿。”晴雯道:“什么稀罕的事儿?”金钏道:“我才刚儿和那些仙女们六七个人斗草玩儿,大家都寻了些各样的草,都到牌坊里头警幻仙姑的宫门口,大家赌斗呢。仙姑和妙师父,也在那里瞧我们玩儿。”晴雯道:“斗草就算个稀罕的事儿么?”金钏儿道:“你听罢,人家还没说完呢,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。我们正斗到热闹中间,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、旗锣伞扇过了一队,又是一队,都向正北上去了。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?问了问仙姑,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,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。
我就问他,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?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,他明儿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,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。你说这事儿,稀罕不稀罕呢?”晴雯道:“这也没什么稀罕处,咱们在家里的时候,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送灶王呢?金钏儿道:“不稀罕也罢,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,你就不用吃。”
黛玉听了,笑道:“我们如今住在这里,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。”香菱道:“这正是‘山中无历日,寒尽不知年’了。提起斗草来,我记得那年子在园子里,和芳官他们也是斗草玩儿,把一条大红新裙子都弄泥了穿不得,还是袭人姐姐把他自己的一条新裙子拿来给我换了穿的。这斗草原是春夏天的玩意儿,冬天草木都枯了,那里去寻呢?这里腊月里竟还有花草,真是四季长春,比那人间真有霄壤之分了。”黛玉道:“斗草原是午日之戏,当日唐朝安乐公主,午日斗百草,欲广其物,曾遣人驰驿南海祗洹寺,剪维摩诘像上谢灵运之须,总不过是以稀罕为贵罢了。这会子说起祭灶来,这不是离年尽不远了么?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,咱们可打点些礼物送送呢。”香菱道:“这正是的呢,明儿大家商量商量,倒是大家公办罢。
“黛玉点头。
过了几日,便是除夕。太虚幻境的景况,并不像人世繁华热闹。惟有松盆柏子,香篆氤氲,和那茶果清谈,酒肴消夜而已。次日元旦,乃是元妃诞辰,大家公送了九件礼物的祝敬。
警幻仙姑领着林黛玉、妙玉、香菱、尤二姐、秦可卿、瑞珠儿等一齐到赤霞宫来,迎春替元妃迎客,大家进宫见了元妃,先行朝贺之礼,然后谢恩,依序坐下。先叙了一回闲话,乃命摆上筵宴,大家畅饮。众仙女们奏起钧天雅乐,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,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。
须臾乐止,元妃笑道:“这些歌舞,实在也听厌了。依我的意思,今日姊妹们聚会,不必拘泥常礼,倒不知大家猜拳行令,倒觉有趣些。”黛玉等大家俱各立起身来,答道:“今日乃娘娘千秋,又是元旦令节,体制攸关,臣妹等何敢放肆。”
元妃笑道:“这些年,我在宫里,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。今儿好容易离尘超世到了这里,已非宫闱可比了,怎么你们仍然还要拘礼,教我也难了。也罢,拿笔砚过来,我前儿看见了绛珠仙草十分可爱,我就以此为题,做了七律一首,你们能诗的,可以步韵,各人和作一首,岂不雅趣呢。”大家听了,又道:“娘娘聪明天纵,学问渊源,臣妹等学识浅陋,焉敢续貂。”元妃笑道:“不必过谦。”只见仙女送上文房四宝来,元妃提笔一挥而就,递与黛玉。黛玉接来,仔细读道:自是灵河不朽身,偶因一念谪红尘。
分来秋夜潇湘雨,占断风花上苑春。
青甫入帘香彻骨,苔初绕砌翠迎人。
芳姿别有销魂处,未许凡葩强效颦。
黛玉读罢,连声赞颂,又逊谢奖赏太过,实不敢当。遂又递与香菱、妙玉、迎春等,大家看了一遍,都称赞不已。
元妃笑道:“换热酒来,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。”仙女们斟上热酒,大家又饮了一巡。香菱便拈起笔来,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,出来躬身呈与元妃道:“婢子初学,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。”元妃接来一看,不知写的是几句什么?请看下回便见。
第十二回
警幻仙诗和贾元妃
薛宝钗书寄林黛玉
话说香菱拈笔和诗一首,出席躬身呈上元妃。元妃接来一看,见上写道:不羡盈盈掌上身,幽芳一缕静无尘。
康成书带留佳话,茂叔芸窗占早春。
号绛果堪餐秀色,名珠恰似近鲛人。
湘君有意怜仙骨,白玉雕栏护翠颦。
元妃看了,惊喜道:“我倒不如菱姑娘有这样诗才,真可敬可羡呢。”黛玉道:“他的天分本高,又且专心致志,所以学了没多几年,如今竟居然老手了。”元妃笑道:“如此说来,一定是你的徒弟了。”黛玉笑了一笑。
只见妙玉也提起笔来道:“小尼也要献丑。”遂也写了一首呈与元妃。元妃接来看道:三生石上认前身,留得芳徽接后尘。
翠黛依然当日恨,红心不减昔时春。
爱他袅袅风前影,感我萧萧槛外人。
侍者神瑛他日至,动摇重展旧眉颦。
元妃看毕,笑道:“妙师的诗真妙,香艳之中,仍带烟霞之气。
只是结句词语近谑,只怕林妹妹要罚你一大杯呢!”黛玉忙接过诗来,看了一遍,笑道:“槛外人不应有如此诗句,妙师父,你自己说罢。”妙玉道:“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。信笔而来,不觉有犯,罚我一杯就是了。”仙女们斟上酒来,妙玉吃了一杯。
黛玉趁着妙玉饮酒的空儿,提起笔来也就和了一首,躬身送上元妃。元妃接来念道:蘧蘧梦觉旧时身,珠悔沉渊绛委尘。
为报当时甘露泽,酿成今日太虚春。
灵河辜负三生愿,湘馆凄凉再世人。
一自东风吹恨去,任他眉黛减青颦。
元妃念毕,大家都道:“到底是潇湘妃子与众不同。”
元妃笑道:“我们警幻仙姑自然是不屑与我们唱和的,我们小蓉大奶奶,我是知道的,诗上原本有限。二妹妹,你为什么也不作一首呢?”迎春笑道:“臣妹平日原不大作诗,方才也正高兴,在肚里打稿儿,也想诌几句的。如今见了这四首诗,把我的诗兴早吓到九宵云外去了。”
说着,只见警幻仙姑也成诗一首,写呈元妃道:“贫道山腔野调,勉强续貂,以博一笑。”元妃接来念道:解识前身即后身,碧天如洗绝纤尘。
愆期雨露生余恨,泽遍虚无酿好春。
翠黛难舒形化石,红心不朽草成人。
东风唤醒红楼梦,不问荣枯与笑颦。
元妃看毕,笑道:“仙姑大才,正所谓:‘不食人间烟火语’了。我们的诗描写未工,今见大作,真是珠玉在前,我们都自惭形秽矣。”众人看了,都大加赞叹。
迎春道:“可惜宝姐姐、琴妹妹、云妹妹、邢妹妹、三妹妹他们这几个人不能在座,若有他们,今儿又成了诗社了。”
元妃叹道:“幽明异路,我们如何能与他们唱和呢?我仔细想来,我们的字迹,他们除了扶乩是万不能够见的,倒是他们的字迹,我们倒能够见的呢。”黛玉问道:“幽明路隔,他们既不能见我们的字迹,我们又怎么能见他们的字迹呢?”元妃道:“你原来不知道么?即如昨儿是除夕,今儿是元旦,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,礼部撰的祭文一经宣读焚化,我这里就得了。
那些庶民百姓家,所有逢时遇节焚化的金银币帛以及悼挽的诗文,只要填注姓名明白,再没不得的道理。”秦可卿道:“林姑娘来这里还没多少时,怨不得还不知道。侄妇来这里多年了,每逢年节时令,总有家里焚化的金银币帛,都在牌坊外边堆着呢。因今儿五鼓伺候朝贺,还没教人收取去呢。”
黛玉、迎春二人听了这番言语,眼圈儿一齐红了。你道为何?迎春心里想的是孙绍祖那个没天良的,如何尚有夫妻之情,那里还想着年节的祭祀呢?黛玉心里想的是,自己并无父母兄弟,寄居外祖母家,此时也未必有人还想着了。
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来,正欲用言解释,只见仙女们进来,跪奏道:“尤三姑娘回来了,在宫门外候旨。”众人听了,一齐大喜。元妃笑道:“我算着日子,他们久该有信儿了,怎么他一个人独自回来,凤丫头、鸳鸯呢,不知访着了老太太没有?请三姑娘进来罢。”仙女们答应出去。
不一时,只见尤三姐全身的行装走了进来,先与元妃行了大礼,后与众姊妹们叙了寒暄。元妃因尤三姐远行劳苦,即令移坐了首席。尤三姐谢了坐,遂把他三人同往地府,先在观音庵遇了秦锺,后来到了林府会见了贾母的话,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。元妃与众人,俱各大喜。
黛玉听见他的父母现作酆都的城隍,又与贾母认了亲戚,真是喜出望外,忙问道:“三姐姐,你瞧我父母可还康健么?
“尤三姐道:“你放心罢,姑老爷、姑太太两个老人家身子很好,虽系地府官员,也与人世无异,衙门里整天家热闹的什么似的。贾府上的珠大爷,和司棋家两口子都在姑老爷衙门里呢。
“黛玉听了,又是欢喜,又是伤心道:“三姐姐,你歇息几天,我可也要求你把我带往地府里走走,看看老太太和我母亲去呢。
“元妃笑道:“林妹妹,你想是喜欢糊涂了,你怎么比得他们,你是这里正分有名儿的人,怎么能私离职守呢?你若是应入地府去的,前儿早已去了。”尤三姐道:“姑太太在那里想你,也急的什么似的。姑老爷说必待明年任满转了天曹,方能相见呢。据我想来,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,大约今年里头总可以见面的,你又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。”
元妃道:“凤丫头和鸳鸯他们,怎么不回来?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。”尤三姐道:“老太太见了他们,喜欢的什么似的,舍不得给他们回来,所以林姑老爷就留下他们,等转了天曹的时候,和老太太一同来呢。”元妃道:“这却也好,我倒放了心了。”
迎春道:“我倒不承望司棋这蹄子,他倒也得了好处了。
“尤三姐道:“现在他们两口子都送我来了,一则是林姑太太不放心,差他们来看看林妹妹,路上又给我做了伴儿;二则他也说要来看看你的。”迎春道:“他这会子现在那里呢?”尤三姐道:“他这会子现在林妹妹那里,同着晴雯、金钏们看着收拾带来的东西呢。林姑太太疼女孩儿的心胜,穿的、戴的、吃的、用的驼了两三驮子来了。”
元妃笑道:“你这可不用伤心了,才刚听见人家年节都有家里焚化的金银币帛,早把眼圈儿红了。你这会子有了两三驮子,可要拣好的分给我们些儿呢。”黛玉忙站起身来道:“我母亲那里,自必专另有娘娘的孝敬,就是众姊妹们自必也是有的。且待看了家书,就打发他们分送,只怕没什么稀罕的东西,可备娘娘上用的,只好留下赏人罢了。”元妃笑道:“我是说玩话儿呢,你自己留着使罢。我们如今位列仙班,这些衣物、器具使也使不了的。姑太太又给你带了许多来,可见天下作父母的心,也就说不尽了。快换热酒来,尤三姑娘也劳乏了,我们大家公敬三杯。我们也再吃几杯,今儿早些儿吃饭,让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书,他的心也就安稳了。”
于是,仙女们斟上酒来,尤三姐连饮了三杯,然后大家又畅饮了一回,方才吃了饭,便漱口吃茶。元妃向黛玉笑道:“林妹妹,你先回去瞧瞧家书,别位姊妹们没事索性在我这里热闹一天,等晚上再都回去罢。”大家听了,一齐站起来道:“蒙娘娘赐宴,俱已醉酒饱德。娘娘劳了半日,凤体也乏倦了,请回后宫歇歇儿罢。”说着,一齐过来叩谢,元妃立起身来,笑道:“既这么样,我也不敢强留了。二妹妹,给我代送送客罢。”说罢,自回后宫去了。
这里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,问道:“三姨儿,你见我兄弟来,你瞧他可比从前出息了么?”尤三姐道:“也没见什么出息,倒比从前越发学坏了。”秦可卿道:“怎么学坏了呢?
“尤三姐道:“说起来话长,等咱们到了家里,慢慢儿的再告诉你们罢。”
迎春送至宫门,向黛玉笑道:“林妹妹,你回去料理妥当了,教司棋晚上到我这里来。”黛玉道:“我知道了,二姐姐请回去罢。”又向尤三姐道:“三姐姐今儿也劳乏了,暂请回家,与二姐姐说说话儿,明儿我亲身过去给你磕头道谢。”尤三姐与众人齐道:“你请回去罢,我们明儿会齐了,还要来给你道喜去呢。”于是,大家作别,分路各自回家。
黛玉同几个仙女们回到绛珠宫,早有金钏、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来,笑道:“姑娘回来了,今儿酒席怎么散的这么早?
“黛玉道:“娘娘因为他们来了,所以教早些散了。”说着,进了套间,先向上给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了安,司棋这才过来,与黛玉磕头。黛玉忙拉他起来道:“老太太和我父亲、母亲可还康健?”司棋道:“老太太、姑老爷、姑太太都好,恐怕姑娘想念,所以差了我来瞧瞧姑娘。大约年内,姑老爷必然高升的,那时骨肉完聚,教姑娘不要发急,耐着些儿罢。所有给姑娘带来的衣物,才和晴雯姐姐、金钏姐姐照数查点清楚,一一的都收好了。小炕桌儿上放的是姑老爷的书子。”黛玉便伸手从桌上取了家书看时,只见签上大书“爱女黛玉手拆”六个字,由不得落下泪来,拆去护封,展开细看,只见上写道:汝父母不德,中年相继殒谢。幸邀,天眷,补受酆都城隍,亦无所苦。惟念遗汝茕茕弱息,靡所依恃,幸赖汝外祖母慈庇,移取京师,寄食十年,伤心千里,方幸抚育成人,年已及笄,何期修短随化,忽罹夭亡?前因外祖母归泉,始悉颠末。因而大索幽冥,殊元影响,正在痛悼间,熙凤侄妇来辕,得知汝名列仙班,荣登紫府,神游芙蓉之城,雅得潇湘之号,儿女之情虽殷,父母之心稍慰。今我幽冥职任将满十年,待转天曹,相逢有日,嘱汝慎勿悲伤,时加珍重。兹因尤氏闺秀回车,特遣司棋夫妇同来看视,并寄汝衣饰、尽头、玩具、食品各若干。外进元妃娘娘并致众姊妹不腆之仪,统即照数查收可也。
黛玉看毕,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。晴雯在旁劝道:“姑娘,我才听见司棋姐姐说,姑老爷、姑太太现做地府城隍,又和老太太认了亲,姑娘听见很该喜欢才是。况且,姑老爷不久高升了,就要见面的,何苦来尽自伤心呢?”黛玉拭泪,向司棋道:“二姑娘教你晚上过去呢。依我说,你吃了饭就早些去罢。晴雯姐姐,把方才给娘娘和二姑娘的礼物查了出来,就交给司棋姑娘送了过去。别位姊妹们的,也按名查了出来,搭上签子,明儿再送罢。”晴雯、司棋二人,答应而去。金钏儿送上茶来道:“潘又安在院子里给姑娘磕头呢。”黛玉道:“教他在外头歇着罢,等我写了回书,便打发他们夫妇回去呢。”金钏儿便告诉潘又安去了。
黛玉拿起茶来,正在喝茶,只见香菱手里提着两个包袱,笑嘻嘻的走了进来。黛玉道:“咱们一块儿走着,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往那里去了?”香菱笑道:“才刚儿大家分路的时候,小大奶奶点手儿叫我,我就跟了他去了。到了牌坊那边,果然有好些衣箱包袱,都是各人家中寄来的。我就把我的一个拿了出来,还有你的一个我也带了来了。”说着,便把一个包袱递与黛玉。黛玉接来一看,上写着“林黛玉贤妹收拆”,下写“愚姊薛宝钗封寄”。黛玉见了,眼圈儿一红,道:“原来宝姐姐他还想着我呢。”遂把包袱轻轻的打开,只见里面无非绸缎金银之类,又有一封书子,上写着“颦卿妹妹玉展”。黛玉见了,心中越发感激,便教金钏儿点上灯来,拆开细看,乃是一首五言排律诗。细细读道:手足金兰契,知心更有谁?花前肩每并,月下步同移。
午倦停针早,宵长罢绣迟。清谈消俗障,雅谑解人颐。
斗酒怡红侣,评茶栊翠尼。海棠争步韵,芦雪戏联诗。
再建桃花社,重填柳絮词。韶华惊半改,气运叹中衰。
雁序伤兄劣,萱堂赖母慈。妄希家有凤,误娶嫂为狮。
苦口咈吾谏,甘心任彼欺。蒹葭愁倚玉,月老遽牵丝。
配偶非予愿,婚姻任母为。只因熙凤语,顿易锦鸳姿。
青鸟传佳信,红鸾近吉期。结缡方勉偶,染疾忽生悲。
瞥见金莺恼,频窥雪雁疑。绛轩虚好梦,湘馆痛相思。
哀我于归日,当卿属纩时。焚巾怜妹苦,托钵痛郎痴。
红叶句休赋,白头吟敢辞。悠悠生死恨,只我两人知。
颦卿贤妹妆次愚姊薛宝钗敛衽
黛玉读罢,不禁一阵伤心,眼中流下泪来。
此时香菱已将自己的包袱看过收好了。走来见黛玉持笺流泪,忙伸手接来,也读了一遍。读到“误娶嫂为狮”之句,不觉触起他的旧恨,也就眼泪汪汪的伤起心来了。
只见晴雯进来道:“你们两个人,又是怎么了?大年下对头儿哭成红眼妈儿似的。”香菱道:“这是我们宝姑娘给林姑娘寄来的一封书子,所以林姑娘看了在这里伤心呢。”晴雯道:“你念给我听一听。”香菱道:“是一首五言排律诗。”
晴雯道:“好容易盼他们一个字儿来,再不肯明明白白的写几句话儿,总是闹什么湿咧干咧的,教人家连一句儿也不懂得。我就来了这几年,也总没个亲人儿给我焚化些什么。只记得那一年秋天,又不是年,又不是节,忽然小大奶奶他们在牌坊那边得了一副冰绡?e,上头长篇大论的不知写的都是些什么,说是宝二爷给我寄来的。我又不认得字,求他们念给我听听,谁知小大奶奶也不大认得字,还是尤家二姨儿、三姨儿大家打伙儿凑着,这才结结巴巴的念了一遍,我也不懂说的都是些什么,只记得有什么芙蓉花儿朵儿的。”黛玉忙道:“是了,那就是宝二爷祭你的《芙蓉女儿诔》了。那一年祭你的时候,我还瞧见了,那里头还有我给他改下的呢。这张字你还收着呢么?”晴雯道:“那时他们念了,我一句也不懂,求他们给我讲讲,他们也不懂得。我就赌气,叠了一叠夹在我的样本儿里头了。不知如今还有没有?等我找一找去。”说罢,便去拿了个针线笸箩来,取出样本儿翻了几页,果见有叠的一副冰绡?e,取了出来,递与黛玉。
黛玉打开一看,果然就是《芙蓉诔》,遂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。晴雯欢喜道:“姑娘念的怪好听的,他们那会子结结巴巴的,那里念的成个句头儿呢。我再求姑娘给我讲一讲,这么长篇大论的,到底说的都是些什么?”黛玉遂又念一句讲一句,逐句讲完,只见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儿了。黛玉讲完便依旧叠好,揭开样本儿夹时,只见又有一副泥金角花的粉红笺,拿来一看,只见上面题着《双调望江南》词一首。细细的读了一遍,递与香菱道:“你看填的这首词,怎么样?”香菱接来,也朗朗的念了一遍。晴雯道:“这又是一回冬天得的,你也讲给我听听呢。”香菱也就给他讲了一遍。晴雯听到“添衣还见翠云裘,脉脉使人愁”,又复伤起心来。黛玉劝道:“晴雯姐姐,你也不用哭了。那会子宝玉听了小丫头的瞎说,说你是管芙蓉花的神,故此称你是芙蓉女儿。不想你今儿竟成了芙蓉城的仙女,这就是以讹成实了。可见事皆前定,又何必伤心呢?”
说着,只见司棋进来了。晴雯便把词笺夹在样本儿里头,连笸箩掇着出去了。司棋道:“姑娘们还没睡么,元妃娘娘和二姑娘教给姑娘道谢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怎么不住在那里,和二姐姐多说说话儿呢?”司棋道:“我原要住在那里的,只是姑娘吩咐说,这里是仙家清虚之府,原不容男人们到的,所以教我回来约束潘又安,又教我告诉姑娘,明儿写了回书,早些打发我们回去呢。”黛玉道:“这么着,我明儿就写了家书,打发你们回去罢了。夜深了,你也安歇去罢。我们也要睡了。
“司棋答应出去,大家归寝。
到了次日,黛玉写了禀启,又备了几样奇异的礼物,打发司棋夫妇回转酆都去了。要知下文如何,请看次卷便见。
第十三回
遗帕相思今朝勾帐
寻春心事他日开怀
话说小红在平儿屋里,每日与姐妹们闲玩说话儿。只因给贾芸亲事说定,心已遂了,便毫无思虑,安然畅适,不过旬日之间,病已全好了。贾芸也有了娶亲的日子了,平儿便捡了几套衣裳,赏了四十两银子,又回了王夫人,王夫人亦赏了两套衣裳,二十两银子。平儿又给了他些家常半旧的衣裳,给他装了四个箱子,传了林之孝家的进来,领他家去。林家的带了小红,到各处磕头谢了,又辞别了众姐妹,出门上车回家去了。
过了两日,马府家人押送过嫁妆来了,十六副箱橱,一百六十件桌炕椅杌,八十台古玩、瓶炉、茶酒器、帷幔等类。贾琏一面叫人搬过新房子里去铺设,一面叫人让马府家人到前边款待酒饭,给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赏封,并八对尺头。那边家人上来谢了酒饭赏赐回去。又有两家陪房,领着四个丫头到王夫人上房来磕头参见,王夫人便吩咐教在新房子里照应铺设嫁妆器具,又吩咐教厨房里添设分例,外加奖赏。到了次日,主才铺设齐备,照奁簿档册查点清楚,请贾政等看过,里边方请王夫人等从左边厢房开门过去,大家各处看了一遍,都仍回到王夫人上房里来。
王夫人道:“明儿兰哥儿过礼的东西,你们都预备停当了么?我还没瞧见呢。”平儿道:“都停当了,在大嫂子屋里呢。
“因教秋纹到大奶奶那边,把明儿过礼的首饰都拿过来。因又回王夫人道:“那些尺头、衣裳等明儿摆齐了,再请太太看罢。
“王夫人道:“也罢了,不要太累赘了。”说着,秋纹同了碧月、素云三个人,捧了首饰过来。平儿便指与王夫人道:“这是金项圈,这是金珠首饰,共计一百件。额外是妆蟒四十匹,各色刻丝羽毛大呢洋绉线绉绸缎一百六十匹,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。那就是折羊酒的银子了。”王夫人点头道:“头里宝玉给环儿两处的东西都也差不多儿,就是这么着也罢了。”
到了次日,荣禧堂上铺毡结彩,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。各公侯及工部、邢部官员并诸亲友,俱来贺喜。外面是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琏等迎送,内里是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、李纨等接待。先派了林之孝等十名家人押着礼物,到傅同知家去。
午后回来,那边也是十名家人押了回礼,一齐到了荣禧堂上来叩首。这里一面款待来人,打发赏赐,去后便打点宫灯、大轿起身。鼓乐执事前导,官衔牌上是:世袭一等将军、世袭三品威烈将军、丙辰科进士、工部郎中、江西粮道、御前侍卫龙禁尉、刑部主事,后面对马引马领着贾环骑马亲迎,另有八个家人跟马在后,甚是热闹。
掌灯时候,家人探马报大轿已自马府起身。原来择定新贵人于酉时进门,贾琏拿起表来一看,见针已指到酉初一刻,便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家人们答应,齐在檐前雁翅站立伺候。不一时,贾环下马进来,外面鼓乐喧阗,一对一对的宫灯引了大轿进来,抬至荣禧堂上,将轿夫、鼓乐全行撤去。里边家内女人用吹打细乐迎出,傧相请了新人出轿,两个披红喜娘搀扶着,与贾环并立,傧相赞礼,拜了天地,请贾赦邢夫人夫妇登堂受拜,又请贾政王夫人夫妇登堂,行礼已毕,送入洞房,揭去盖头。大家在花烛之下,争看一番,虽无惊人之貌,也颇有几分姿色。然后坐床撒帐,又有合卺酒筵等仪,皆已行过。大家方才出来,仍到王夫人上房。
这边来了史湘云,便拉了平儿、李纨在宝钗屋里坐着,笑问道:“你们妯娌三个,看着这新人怎么样?”平儿道:“他低了头,我在迎面总看不清楚,两边又挤住了,好像是有两点儿雀斑似的。”李纨道:“我早就说有些儿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,今儿瞧了瞧,可不是他么。”宝钗道:“却乎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,这会子三爷倒弄了一对彩云在屋里了,妻妾同貌,倒也是少有的事呢!”史湘云道:“你们别拉拉扯扯的,到底看着怎么样氨宝钗道:“这会子总瞧的不十分清楚,只好拿彩云论罢了。彩云的模样儿虽不能在上等,也不能在下等,只好在中等之上算罢了。”史湘云道:“依你说便中等之上,你们妯娌三个比并起来呢?”李纨道:“我是老了不用说了,就是他们两个,不是我替他说话,谁比谁强么,都是不相上下的罢了。”平儿和宝钗笑道:“大嫂子这话很是,我们也是这么说呢。”史湘云道:“你们说话也没一个儿爽爽直直的,都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儿,可不要把人都闷死了呢。”
宝钗笑道:“云妹妹又着了急了,依你怎么说呢?”湘云道:“我是公道话,由你们爱听不听。头一个数琏二嫂子,当初都说凤姐姐风流俊俏,那里比得上这会子的二嫂子呢。第二就数宝姐姐了。第三大嫂子说老还算不得老呢。第四才数到像彩云的新妇呢。我说的公道不公道?”李纨便拉了平儿的手,笑道:“好个风流俊俏的美人儿,到底是我这孩子好,你可别要恼罢,才刚儿我说的话要算把你很委屈了呢。”平儿笑道:“史大妹妹,他惯会拿咱们老实人取笑儿开心,也只好由他说去罢了。”
说着,外边人请坐席,大家仍到王夫人这边来了。这日没甚外人,只摆了三席:上首两席让薛姨妈、李婶娘坐了;下首一席让薛宝琴坐,因是兰哥儿媒人。史湘云、邢岫烟、李纹、李绮、探春、巧姐儿并家中众人,两下分陪。
过了次日,又是回九之期。恰值这日,乃是贾芸娶亲。他家中请了贾蔷、贾芹、贾蓝、贾菌并几个亲友,也摆了几席酒,娶了小红过来。到了次日,小红便向贾芸要那块绢子。贾芸笑道:“那是咱们的媒人呢,你有的使就罢了,又要他做什么呢?”小红笑道:“你说我到你这里来就换的么。”贾芸道:“你那会子又说不到我这里来,今儿怎么又来了呢?”小红笑道:“你还说呢,那一天小丫头倒了茶出来,你还要望着人家混说,把我急的什么似的了。”贾芸道:“我那一年在园子里带人种树,捡了这块绢子,原不知道是你的。这事是三四年了,后来知道是你掉的,我就把我的换了给你。咱们会了几回,后来我不大到园子里来,要想瞧你就瞧不着了。”小红道:“我那会子心里有话,不好对人说的,有谁知道呢?只好自己心里熬煎,茶饭都懒得吃了,就弄出这个病来的。”贾芸笑道:“你这个病,到底是我给你医好了的。你该给我好好儿的谢大夫呢。”
小红笑着啐了他一口,道:“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,你倒拿我取笑儿么。”
贾芸道:“玩儿罢了,我难道不许你拿我取笑儿的么。咱们两个人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,分什么彼此呢,我记得去年我谋办陵工,弄了些东西送琏二奶奶去,琏二奶奶不收,我还给了你些东西。后来我就总没进去了,琏二奶奶也死了。我昨儿这件事,想来想去,想了两夜通没睡觉,还是求了这个琏二奶奶才办妥了的。这个琏二奶奶比头里的强多了,人品、说话、行事都好,不像凤婶娘一味的利害。我昨儿这个事,要是头里的琏二奶奶,求着他是不中用的。”小红道:“头里的二奶奶虽然利害,待我就好。那会子我在宝二爷屋里,头里的二奶奶说我很好,要我过去,教我做他的干女儿。我说奶奶错了辈数,我妈才是奶奶的干女儿呢。谁知这会子倒做了这个二奶奶的侄媳妇了,也是事有应该呢。昨儿奶奶叫我进去,调理了几天,不教我伺候,说我是他的侄媳妇,拉了我的手,摸我身上,臊的我脸上好不好意思的。
又赏了好些东西,真是少有的恩典。咱们明儿可别忘了他才好。
“贾芸道:“可不是,明儿总要想个孝敬的道理出来。”由此夫妻十分恩爱,从前是两地相思,今日是各遂心愿,自与别的夫妇大不相同的了。
却说周姑爷在刑部做郎中,已经两年多了。一日奉旨放了江西粮道,便忙着料理携眷赴任。因贾政做过江西粮道,周姑爷这日便同了探春回来,一则辞行;二则要领贾政之教,规模典则,漕务弊端,条分缕晰,好仿照旧章,便不致陨越了。探春来到上房中,与众人拜见做辞。众人又与探春道喜。大家都说,路程不为太远,不像从前远隔重洋了。况且,三二年间仍旧调进京来,也未可知。
大家正在说笑,只见赖大家的、林之孝家的两个进来,因听见了周姑爷放了粮道,便先上来给探春道了喜。然后回王夫人道:“太太前儿吩咐,教挑选进来伺候当差的女孩儿,现已挑选了十个,都是十一二岁、十二三岁的,请太太验看。”王夫人点头儿,赖大家的、林之孝家的便到门外领了十个女孩儿进来,见了王夫人磕了头。
王夫人逐一看过,因拣了两个老实些的,问他道:“今年十几岁了,父母是谁呢?”赖大家的回道:“这一个是郑华的女孩儿,今年十三岁了。这一个是来喜的女孩儿,今年十二岁。
“王夫人道:“这两个,我留着使罢。”因向探春道:“你给我替他起个名字,才好使唤呢。”探春想了一想道:“这郑华的女孩儿叫碧桃,那一个叫红杏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就很好,你索性把那几个都给他起了名字,好上档册的。”探春道:“我也是顺口儿胡讲,还是宝姐姐你来说罢。”宝钗道:“三妹妹你说罢,这有什么谦让呢。”探春因说道:“这两个给他叫红梅、翠柳,这两个给他叫翠云、紫云,这两个给他叫绣琴、素琴,这两个给他叫文鸾、彩鸾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红梅、翠柳派给你大嫂子屋里,这翠云、文鸾、彩鸾三个派给你琏二嫂子屋里,这紫云、绣琴、素琴三个派给你宝二嫂子屋里。环哥儿屋里有他媳妇跟来的玉箫、凤箫、翠鸾、翠凤四个,也够使了,可以不必派他的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的两三个丫头也渐渐儿的大了,那里虽然还有几个,我都不大中意,将来也还要挑几个呢。”
说着,人回请示在那里摆饭?王夫人道:“没什么外人,就在这里摆罢。”当下探春至晚回家,过了两日,就起身往江西赴任去了。这里王夫人便把几个年纪大的丫头,彩明、麝月、秋纹、绮霞、碧月、素云等俱放出去配人去了。
再说薛蟠自香菱死后,屋内无人,每日闲游浪荡。因荣府接连有事,便常与冯紫英、贾蔷、贾芸、贾芹一干人喝酒玩笑,闲时便非赌即嫖,无所不至。这时贾芸新婚,无事便不大过荣府来。贾蔷、贾芹便来瞧薛蟠道:“薛大叔,你老人家在屋里坐着,不闷的慌么。咱们今儿还是到那里逛逛去罢,省得白坐在家里还闷出病来呢。”薛蟠道:“成日家在外头逛,逛的都怪烦的了。怎么想个好些儿地方逛去,才好呢。我是前儿在冯紫英家那里碰湖,来了一天我只成了五六牌,倒输了八个全荤飘儿。你说说,这是什么手气?到临了儿才算了一算我共输了八十九两银子,心里很不舒服。这两天就总没出门,在家里又实在闷的了不得。”贾蔷道:“有什么好地方儿可逛,大家也要想一想看。”薛蟠道:“我昨儿听见人说,锦香院云儿那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很好。咱们今儿倒是在那里看看去罢,要果然的好,咱们明儿就叫他们来喝酒,你说好不好?”贾芹道:“是啊,我昨儿也听见人也是这么说。薛大叔,咱们就走罢。”
于是,三个人一路到锦香院来。
到了院前,才刚进了门,就听见后边琵琶弹的响,有人在那里唱呢。门上人说:“爷们请那边坐罢,这里头有客呢。”
薛蟠道:“里头有客么,是谁呢?咱们且看看是个什么人。”
三人便直往里走,门上人不敢阻拦。三人走到里边看时,只见云儿同着一个媳妇在那里弹唱呢。上面炕上坐着两个人,一个是孙绍祖,一个不认得是谁。那孙绍祖见了他三人进来,便站起身来,说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薛大哥。咱们好久没会了,今儿来的好的很,咱们就一块儿坐罢了。”薛蟠道:“我不知道是孙大哥,倒失回避了。咱们今儿是打这儿过,进来看看的,我还和他们有事去呢。咱们两便罢,改日再会。”孙绍祖道:“薛大哥既不肯赏脸,我来送你,看你们要是到那边坐了,可就对不住咱们呢。”薛蟠道:“咱们几时是这么着的人吗?果然有事,你也不必送。”说着,两下虾腰,三人出来了。
贾蔷道:“怎么今儿偏偏儿的遇着这个混帐东西。”贾芹道:“我们进去了,他们人原请我们那边坐的。薛大叔定要瞧他们去,要是不认得的人倒也罢了,偏又遇见他,倒弄得个下不来了。只好过一天咱们再来逛罢。这会子倒弄了个有兴而来,败兴而返了。”薛蟠道:“除了他这里,就没处逛吗?前儿蒋玉函来了,说他又领了一起档子班儿来了,寓在小花枝巷里头,请我无事到他那里坐坐去呢。今儿也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?咱们横坚闲着,就往小花枝巷里头看看去,使得吗?”贾蔷道:“也好,小花枝巷的路也不多远儿,转两三个弯子就是了。”
于是,三人又转到小花枝巷内,只见一家门首写着:“三台小班寓”。三人便走进门去,恰值蒋玉函出来,见了三人忙笑道:“薛大爷同二位贾大爷请里头坐。”三人进到里边,小小客坐颇也收拾的精雅。三人坐下,底下沏上茶来。薛蟠道:“你今儿没出门么?”蒋玉函道:“昨儿在临安伯府里,今儿没出门。”薛蟠道:“你来了有多少时了?我是前儿才知道的。
“蒋玉函道:“我来了才得十来天呢。我头里听见说,宝二爷怎么出了家了么,这是怎么的道理,这会子可也有个信息儿没有呢?”薛蟠叹道:“这都是稀罕的事,宝二爷那么个人,谁知他一下子就出了家。头里我们柳二爷那么个人,也是出了家了,可都不是奇事吗。”这会子,也不知道他两个人是在一块儿呢,也不知他是各自干各自的?竟一点儿音信都没有。”
蒋玉函道:“我听见说宝二爷的奶奶就是大爷的妹子呢。
这如今大爷可有了外甥儿没有呢?”薛蟠道:“今年三月里养了个外甥儿,叫桂哥儿。这会子渐渐儿的好玩儿了。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呢?”蒋玉函道:“不瞒大爷说,我上年娶了亲了。我原也不知道,谁知娶的就是宝二爷房里的袭人。故此宝二爷的事,我都知道。我这如今在外头各处做买卖,都留心访察着,要是碰见了宝二爷,我总要劝他回家还俗呢。”薛蟠笑道:“我只知道袭人打发了出去,给了人家,原来就是你吗。
你可记得,那年子咱们在冯大爷家喝酒行令,你说是什么‘花气袭人知昼暖’,我说你怎么说出个宝贝来了,他们还不懂,我说‘袭人’可不是宝贝是什么呢?这会子,原来这个宝贝竟配了你了,你看着他是宝贝不是?”说着,哈哈的笑起来了,因说道:“我听见你买了房子,说是又开了铺子了,你的事情也就很够过了,又还领这班子做什么呢?”蒋玉函道:“我买了几间房子,是好久的话了。也置了一点子地,又开了一个铺子。那铺子里头都有伙计,我也不管那里的事。左右闲着,所以又弄了几个孩子们,出门到各处混混罢了。”
薛蟠道:“我是前儿听见你说了,今儿没事闲逛,特来瞧瞧你们这里的孩子们的。”蒋玉函道:“我叫他们出来,给爷们请安。”只见上来了三个粉妆玉琢的孩子,给三人打千儿请了安。薛蟠道:“一个个的都很好,叫什么名字,十几岁了?
“蒋玉函道:“这个叫福儿,十五岁了,这个叫禄儿,也是十五岁了;这个叫寿儿,才十四岁。今儿是我备个小东,请三位爷们听听他们的嗓子,看怎么样?”薛蟠道:“怎么又扰你吗,这么着,叫他们也不用包头,就是随身的衣服儿,只算唱个帽儿戏罢。”蒋玉函答应道:“薛大爷吩咐了,你们就这么样唱罢。”
不一时,摆上果碟酒菜,福儿便上来给薛蟠斟酒,禄儿、寿儿便给贾蔷、贾芹斟了酒。教师上来弹着弦子,三个孩子各拿了一把纸扇儿、一条手绢子,在席前扭捏着身子,两头走着,唱的声嗓娇媚可人,抑扬宛转,真是遏云绕梁之音。内中福儿更觉体态轻盈,面目俏丽,向着薛蟠丢了几个飞眼儿,薛蟠大喜,点头儿叫他过来,便重新敬酒,拜了阿妈。薛蟠大乐,赏了十两银子,贾蔷、贾芹两个人也赏了六两银子,三个孩子上来谢了。薛蟠还说:“明儿闲了,到我们家里唱去。”蒋玉函道:“改日带了他们,到阿妈府上来请安。”
三人出了小花枝巷,一路回家。贾蔷道:“咱们今儿兴兴头头儿的出门,就遇见孙绍祖这混帐东西,心里头很不舒服,想不到才刚儿还有这么一乐,也算是不幸之幸了。正是什么说的,‘有意种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阴’了。明儿到底还要看看云儿家里新来的媳妇儿怎么样儿去。”薛蟠道:“你们明儿还是到我家里来,咱们同去。”说着,各自分路回家去了。
要知后文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
花氏袭人错认宝玉
椿龄鹤仙喜遇蔷芹
却说甄宝玉因为有事到平安州去,只带了包勇一个人上路。主仆二人轻身骑马,连夜兼程,三天便赶回来了。离城七八里地,时已二鼓,不能进城。那地名紫檀堡,不多几家人家。时又天阴,飞起雪来,只好就近便些的人家借宿一宵,次早进城了。
包勇看见一家房屋虽不甚大,却还齐整,便下了马上前去叩门。
有个小厮出来开门,包勇道:“我们爷赶不进城,天又下雪了,路上很不好走,要借你们这里住一夜,明儿该多少房钱照数给你就是了。”小厮道:“我们主人不在家,你们是那里来的呢?”包勇道:“我们爷是翰林院衙门里的官儿,因有要事出门去了两天,今儿赶着回来,已经迟了,天又下雪,路上滑的不好走,要不然还怕没地方住么?”小厮道:“我们主人是不在家,等我回声奶奶,看使得使不得?我就出来,你老且请坐一坐。”小厮进去了,不一时,出来道:“我已回过了,我们奶奶说,天迟了,要是城里早已下过梆子了,天又下雪,实在难走,借住一夜什么要紧的事呢。请你们爷到里面坐罢。”包勇随即出来,请甄宝玉下了马。小厮便领着到后边客屋内炕上坐了,点了蜡烛,倒了茶来。包勇便把马牵进来,小厮又指引他地方儿拴好了,上了草料,便和小厮在前边屋里,一块儿喝茶去了。
甄宝玉在客屋内坐着,看那房屋虽不甚大,却收拾的倒十分精雅,四壁挂着字画斗方,琳琅满壁。甄宝玉便下炕,站起身来闲看,只见那些字画都是时人有名缙绅之笔。暗想主人是谁呢?看来这人竟很不俗。因又细看斗方内中,却有一张是贾宝玉的,上面款上写着“书赠玉函贤友”,因看别的字画落款的上头,也是玉函贤友。猛然一想,记得有个蒋玉函,是个戏子,想必就是他了。因向着字上连连的点头儿。忽然,屏后走出一个丽人来,上前一把拉了甄宝玉的手道:“我的爷,你是怎么的,这两年是到那里去了?你好狠心啊,人家活活儿的都给你坑死了呢!”说着,眼泪直流。甄宝玉吓了一跳,忙摔了手,说道:“这是怎么着,你是认错了人了?”那妇人道:“二爷,你不认我了么?想是怪我走错了路了,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做主的,教我也没法儿埃”说着,越发哭起来了。包勇听见,赶忙上来,已看见了,便道:“原来是袭人姑娘,你错认了,这是我们家的宝二爷,不是贾宝二爷。”
原来袭人听见城里的爷们赶不进城在这里借住,便走到屏后张看。先一见了甄宝玉,便欲出来,又犹恐不真。况且,听见贾宝玉是出了家的,穿戴又不同,正在狐疑。及看见他对着贾宝玉写的斗方儿点头,这是他见了自己的笔迹意思,可一定无疑了,故出来拉住了他痛哭。及自听见包勇说,不是贾宝二爷,便道:“我原知道是真宝二爷,不是假宝二爷。怎么二爷都不认我了么?”包勇道:“袭人姑娘,你好糊涂啊!这是我们甄府里的甄宝二爷,你说的是贾府里的贾宝二爷。我们宝二爷是中了进士,现做翰林院编修,奶奶娶的是李氏,就是贾府里珠大奶奶的妹子,袭人姑娘,你也该知道的啊!”又向甄宝玉道:“这袭人姑娘,原是贾府里宝二爷屋里的人,想是因宝二爷出了家,故嫁到这里来的。因见我们二爷同贾府二爷面貌相同,故错认了。”
袭人听了,前后一想,果然不差。包勇已经回到甄府去的,李绮已嫁了甄宝玉的。往常虽听见说甄宝玉面貌相同,却没见过,此时错认了。反倒弄的脸上下不来,满脸飞红,只得上前给甄宝玉请安,道:“才刚儿冒犯二爷,不要见怪。”甄宝玉欠身道:“我这面貌原和贾世兄一样,怨不得错认了。我们今儿在这里打搅,心下就不安,明儿再谢,请进去罢。”袭人道了安置,便进去了。
包勇把铺盖打开,铺设停当,请甄宝玉胡乱住了一宵,次早便进城回家。甄宝玉便告诉了李绮一番,说道:“这可不是平空的一段诧事吗?”李绮道:“那袭人人倒很好,品貌端丽,性格温和,他与贾宝玉两个情深义笃。后来贾宝玉出了家,他们太太说他虽在屋里,非妾可比,故打发他出去配人的。今儿见了你,错认是贾家的宝二爷,可是他心里总忘不了贾宝玉的情义呢!”甄宝玉点头叹息道:“这是他情急了的缘故,我原也不怪他的。”
再说袭人嫁了蒋玉函已将两年,原把这件事已丢开了。不想今儿看见甄宝玉,触动前情,先疑后惑,遂也就顾不得了,径自出来相认,不由的就哭起来了。及自说明错认,甚是羞愧难当,回到屋里不禁落泪。细想起宝玉的情意来,那样的恩爱缠绵,我可原不该嫁人才是。但又是太太做主,我又不能违拗。
到如今宝玉出家去了,连宝姑娘都不顾了,还讲我么?这又是情义已尽,也只好由他罢了。又想起太太的恩典是了不得的,给我配了人家,今儿丰衣足食。就是宝姑娘待我的情义,也很不保这是现在的我虽没什么报答,提起来心里着实的感念。
怎么几时得到府里去请请安去,也略尽一点儿心不好。
过了两日,蒋玉函回家说起会见薛大爷来,知道宝二爷已养了儿子,叫桂哥儿的话。袭人又告诉他,错认了甄宝玉的话,因说道:“我想几时要到府里去请请安,瞧瞧太太、奶奶们去,也略尽一点儿想念的心,还要打算弄点儿孝敬的东西呢。”蒋玉函道:“你明年正月里,横竖要到你哥哥家里去的,就那里套上车进府去也很便益。倒是孝敬的东西有些费力,任是什么上好值钱的东西,那府里还怕没有么?要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,又拿不出去,且慢慢儿的想着再斟酌罢了。”暂且不题。
再说薛蟠、贾蔷、贾芹三人,一日又到锦香院来。走进门去,门上人见了垂手说道:“请爷们那边坐罢。”三人又听见了这边有人在内弹唱说笑,薛蟠问道:“又是孙绍祖吗?”门上人回道:“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李衙内在这里,爷们请这边坐,两下便各不相扰。”薛蟠三人进了这边客座内坐下,只见云儿出来,给三人请了安,递了茶。薛蟠道:“我前儿听见你这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儿,特和他们两个来瞧瞧的,偏偏儿的碰见孙绍祖这个混帐东西。”云儿道:“孙大爷和薛大爷府上是亲戚呢。”薛蟠道:“还提那个混帐东西呢,我们贾府里姨太太的侄女儿给了他,生生的被他凌辱死了。”因问道:“你们那边有客坐着,是什么李衙内,我才刚儿还当又是孙绍祖呢。
“云儿道:“他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。头里这长安县有个财主姓张,有个女儿叫张金哥,生得十分美貌,原聘的是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,后来穷了。这李衙内要娶张金哥,金哥的父母就经官退了守备公子的聘。张金哥知道了,就吊死了,那守备公子,就投了河。后来这李衙内娶的奶奶丑陋,比不上张金哥。
因此夫妻就不很和,家中坐不住,总在外头游荡。”贾蔷道:“这也就和孙绍祖差不多儿了。你们有什么新来的人,教出来给我们薛大叔看看啊!”云儿便叫了两个出来,到他三人面前请了安。
贾蔷、贾芹两个见了,都吓了一跳,便忙问道:“你们叫什么名字。”云儿道:“这个叫椿龄,那个叫鹤仙。”贾蔷便拉了椿龄的手,贾芹拉了鹤仙的手,都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
椿龄、鹤仙齐道:“原来是贾大爷,怎么不认得呢。我们才刚儿一见了,原恐怕错认,因隔了三四年没看见了。我们到了没多少日子,要知道二位贾大爷来,我们早就该来请安的。今儿难得二位贾大爷既来了,就不用去了。”贾蔷道:“薛大叔,我们两个人今儿遇着旧相知了。咱们三个,他们也是三个,咱们今儿不回去罢。”薛蟠笑道:“你们两上有了旧相知,我可没有呢!”贾芹道:“云姑娘不是旧相知么!”薛蟠笑道:“你问他是不是呢?”贾芹笑道:“云姑娘,你说,你可是薛大叔的旧相知不是?”云儿笑道:“我说是的,他又不肯认呢。”
说着,摆上酒菜,云儿陪薛蟠,椿龄陪贾蔷,鹤仙陪贾芹,大家喝了三杯。薛蟠便要豁拳,贾蔷道:“单豁拳乱叫的没趣儿,倒不如输家喝酒,赢家唱的好。”薛蟠道:“我是不会唱。
“贾芹道:“不唱喝一杯就是了。”于是,薛蟠先给云儿豁拳,却是薛蟠输了。云儿给薛蟠斟上酒,便唱道:转过雕栏,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,佯羞整凤钗。不说昨夜话,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。
薛蟠笑道:“我昨儿夜里何尝在这里了?你说的是谁啊?”云儿笑着拿起酒来,道:“你昨儿虽没在这里,头里可有在这里过过夜没有呢?”说着,把酒灌在薛蟠嘴里,薛蟠笑着一仰脖喝了。
下该贾蔷与椿龄豁拳,却是贾蔷输了。椿龄便给贾蔷斟上酒,顿开喉咙,唱了一套“枭晴丝,吹来闲庭院”。大家道:“好!”贾蔷把酒喝了。
下该贾芹与鹤仙豁拳,却是鹤仙输了。贾芹便唱了《玉簪记·茶叙》内的“方添离恨,忽听花前寄好音”一支《出队子》鹤仙喝了一杯。
又该薛蟠与云儿豁拳,却是云儿输了,该薛蟠唱。薛蟠道:“我说过不会唱的。”云儿道:“我听见你唱过的么,怎么今儿又不唱了。”薛蟠道:“要我唱,你们就爱听不听,不要又说不好的。”因唱道:“一个蚊子嗡嗡嗡,两家苍蝇哼哼哼。
“大家都笑起来道:“这个算不得唱,还是喝一杯罢。”薛蟠笑道:“我说我不唱,我们定要我唱呢,我唱了还教我喝酒吗?”云儿便斟上酒道:“这算什么唱,喝一杯罢,我陪着你呢。
“薛蟠笑着和云儿各人喝了一杯。
下该贾蔷与棒龄豁拳,却依旧是贾蔷输了。椿龄遂伸手取过酒壶来,给贾蔷斟上酒,便唱了一支“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”。贾蔷道:“好!”把酒喝了。
又该贾芹与鹤仙豁拳,却是贾芹输了。鹤仙给贾芹斟上酒,便唱了一支长清短清的《朝元哥》大家道:“好!”贾芹喝了一杯。
贾蔷道:“酒够了,我是不能喝了。”薛蟠道:“不喝咱们就吃饭,吃了饭早些儿去睡觉罢。”贾芹笑道:“很好,就是这么着。”于是,拿饭来,大家吃了饭,漱了口,散坐喝茶。
薛蟠道:“外头下了绑子了,天不早了,我是要睡了。”贾蔷道:“咱们都睡罢。”云儿、椿龄、鹤仙便拿了灯,同薛蟠三人各自归房去了。
这贾蔷到了椿龄房里,关了房门,便问道:“我才刚儿当着他们,不好问你缘故的,你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来的?”
椿龄拉了贾蔷的手,便淌下眼泪来,说道:“我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,那里知道还有今儿么。我自从府里蒙恩发回家乡,同宝官、玉官三个人是一起去的,各自交还亲人收领,这也罢了。
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,便把我卖到山东给人家做小,这也还算不得苦。谁知那里大奶奶不容,过了一年就把我发卖,卖了身价银八十两。谁知这买的人,就是买了去当粉头,做媳妇儿的。
你道谁还愿意吗?当不得打骂的利害,几回家想要寻死又不能够。这也是自己的苦命,也就没给奈何了。可怜四处里赶码头,那里还是个人了么。想起来,要是在府里当丫头何等不好呢?
那会子自己又不愿意,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。”说着,哽噎难鸣,泪如雨下。
贾蔷一手拿手绢子给他擦泪,一手搂了他道:“你又是几时到这里的呢?”椿龄道:“我是前年冬里才到这行里头,去年冬天鹤仙也是被人卖了来的。我们在一处说起来,倒像是遇着了亲人的一般。我们两年也就给这买的人赚了好些钱了,前儿他又把我们两个转卖给锦香院里。我们两个人,这里的云儿共出了二百八十两银子身份,到了这里才一个多月。想起从前我病了睡着,你还买了个雀儿来给我玩儿,那会子我还不欢喜,到了今儿要想有这么个疼我的人儿,可不能够了。记得那一年,有一天子散了学,大家都在园子里逛,我一心只盼着你,独自一个在那里蹲着发呆,拔下头上簪子在地上画了个‘蔷’字,画了一个又画一个。谁知宝二爷在花篱笆那边看着,说道:‘天下雨了,你不用蹲着画了。’我那会子心里都痴了,也不知道下雨。及自宝二爷提醒了我,我说:‘我忘记是下雨了,你可也在露天地下呢。’说着,宝二爷才跑了。人说宝二爷惯会发呆,可就给我是一样儿。可怜想起从前的事来,到今儿眼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。”说着,吞声呜咽不已。
贾蔷道:“你从前发放回去的时候,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来的,不想一两天你们就去了。我说你们回到家乡,自然配个好人家,这也就罢了。我这条心也就丢开了,怎么你今儿竟到了这个地方儿,这还了得了吗?我一见了你,我这个心也不知是怎么的了。”说着,也就滴下泪来,道:“我凭是怎么样,我总要把你赎出你的身子来,我这个心才得安呢!”椿龄道:“你要赎我的身,只要一百四十两银子,你可能打算呢?”贾蔷道:“我现在是没有,只好想方设法儿的办去罢了。”椿龄道:“恐怕迟了,或者我又不能在这里了,这就没法儿了呢。
“贾蔷跺脚道:“这还能一年半载吗?多者不过个把月就足了,我要想不出方儿来,我也就不活了。”
椿龄向着贾蔷耳边道:“我两年以来,也私自聚下了些东西,我总交给你凑着办去罢了。”贾蔷道:“你聚了多少东西,放在那里呢?”椿龄道:“我藏了一对金镯子也值着百十两银子,你拿了去,只要添出三四十两银子来就够了,我藏在枕头里头呢。”说着,便要拿剪子来拆枕头,贾蔷道:“你且不用拿,还放在这里,横竖算有了百十两银子了。这又好想方儿了,等我打算着凑够了,再来拿这个,你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。不知道鹤仙他们的事,又是怎么样呢?”椿龄道:“鹤仙也藏了些东西,我知道的,想该也是要交给芹大爷的,我们两个的事,总要交给你们两个就是了。”因道:“夜深了,咱们睡罢。”
说着,来给贾蔷解钮子,贾蔷道:“咱们今儿是在黄伯树底下弹琴了。”椿龄也笑了,两个脱衣就寝,又加了一番恩爱。次日早起,就与薛蟠、贾芹一同回家。薛蟠分路去了。
贾蔷、贾芹两人便不回家去,同来荣府来,于无人处两个谈心,说起昨儿的话来。贾芹道:“上年太太把小女尼、小女道士的文书查出,差人雇船送到本处,发还各家。谁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。小女道士鹤仙就被人卖了,给人家当粉头去,今年又转卖给锦香院了。说起来实在可怜的很,他向着我哭的什么似的。他说卖在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的身价,他私下聚攒了五两金条子,值得着八十多两银子,叫我添着给他赎身。”因向身上取出金条子来,给贾蔷看道:“只是这少的五六十两银子,怎么打算呢。”贾蔷也便把椿龄的话,告诉了他一番,因道:“薛大叔还不知道这些底细呢,明儿我们还是到他那里去,告诉告诉他,寻他给我们打算打算,想想方儿这才好呢。”贾芹道:“这话很是,除了他,还有好些人不好向他说这些话的呢。”
到了次日,两个人在荣府会齐,又同到薛蟠家来。见了薛蟠,两人都把这些细情告诉了一遍,因道:“我们一时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,要求薛大叔给我们怎么打算打算,想想方儿,将来不但我们两个侄儿连两个侄媳妇都是感激你老人家的。你老人家到了我们那里,两个侄媳妇少不得要来给你老人家磕头。
“薛蟠笑道:“这是什么话?你们两个是要赎了他们家去做老婆的,怎么还教他当媳妇儿么?”贾芹道:“薛大叔,你老人家这些话可别告诉外人,若给别人知道了,我们怎么见人呢?
“薛蟠哈哈大笑道:“你这话说的越发不好了。”贾蔷道:“薛大叔,说正经话,不要给他胡闹了。”薛蟠道:“要二百八十两银子才够呢,这会子算有了一百八九十两银子,还短了百十两银子。我这会子手头也不富余,不能给你们凑上这些。你们又向我说了一趟,我帮你们四十两银子,下少的五六十两,我教给你,还是求你们琏二爷去。况且,你们就是把银子凑足了,你们自己便向云儿那里赎人去了吗,只怕还不妥当呢?也还要求求琏二爷给你们撕罗撕罗想个主意才是呢。”两人说道:“多谢薛大叔的指教,我们明儿一起来磕头。”薛蟠道:“我说的四十两银子,明儿我给你送来。你们就上紧的求求琏二爷去罢。”
二人答应了,掣身回到荣府,恰值贾琏在书房里坐着呢。
见他两个进来,便问道:“你们两个到那里去的。”贾蔷道:“才刚儿在薛大叔那里去的。”贾琏道:“有什么事呢?怎么去了就回来,想是不在家吗?”贾蔷道:“薛大叔在家,已会见了。”说着,便和贾芹跪下,给贾琏磕了一个头道:“侄儿有件事,要求叔叔的恩典呢。”贾琏道:“什么事?”贾蔷、贾芹便把椿龄、鹤仙的事,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,又道:“薛大叔已经帮了四十两银子,还短着五六十两,要求叔叔给侄儿打算打算,还要求叔叔给侄儿撕罗撕罗,打个主意,怎么个赎法子?总要求叔叔的恩典。”说着,又磕了一个头。
贾琏道:“你们这些东西,一个个的越发都好了,前儿芸儿配了小红,聚了个丫头去了。你们这会子索性要聚粉头了,这都使得的吗?”贾蔷道:“他们原本不是当媳妇儿的,只为给人卖了,平空的到了火坑里头,都是没及奈何,才受了这样的糟蹋。任是谁听见了都要可怜见的。这会子能够赎他出来,就算从火坑里救出他来,从此就见了天日了。一则是叔叔的恩典,二则也是叔叔的阴德。”贾琏道:“论理呢,原使不得。
但又听你说的这可怜见的,要不然这两个孩子就白糟蹋了,何苦来呢?由你们去罢。我给你们拿出五十两银子来,你们就把那些东西兑换出银子凑齐了。我叫林之孝到锦香院里去说,这椿龄原是我们府里班子里的女戏子,鹤仙是我们府里的女道士,都是头里预备伺候过娘娘的。后来发放回家,怎么有恁么大胆的人,敢买良为娼,问他知道是什么罪?姑念你们无知转买,今将原买身份发回,立刻就把椿龄、鹤仙并他二人原来衣物查交清楚,带他回来就是了。”贾芹道:“要不是叔叔这么着,单靠我们去赎只怕还赎不来呢!”贾琏道:“他敢不给赎吗?
给他原价还是造化了他呢,你们早些办银子去罢。”
贾蔷次日便把金镯子取来,一起兑换了银子,共凑足了二百八十两,送来交与贾琏。贾琏便传了林之孝来,把这话对他说了,教他把银子带了去,“这事也不用给老爷、太太知道。
你们套了车去把人带了回来,领他从后门进来,到我那里就是了。”林之孝答应,便带了银子去了。
贾琏道:“你们两个,且到我屋里坐坐等着去罢。”遂带了二人,走后廊穿角门,转过粉油大影壁进来,到了贾琏西屋里。贾蔷、贾芹见了平儿,便上前磕头请安,道:“蒙叔叔、婶娘的恩典,反带累叔叔、婶娘不安。”平儿道:“这又有什么了,还没给你们道喜呢。”因叫倒茶来,贾蔷忙道:“不用倒茶,我们前头才喝了茶的。”奶子抱了蕙哥儿进来,平儿道:“外头天冷,你又抱他到那里去的?”贾芹道:“这是我们兄弟啊,有几个月了,会笑了么?”平儿道:“才三个多月儿。
“贾芹道:“很好。”说着,便笑了。贾芹道:“有趣儿,笑了。”
说着,又坐了一会,林之孝回来带了椿龄、鹤仙进来。回贾琏道:“他们的箱子衣物都查点带了来了,叫他们搬进来罢?”贾琏道:“你去吩咐人搬进来就是了。”贾蔷、贾芹便指与椿龄、鹤仙道:“这是叔叔,这是婶娘。”椿龄、鹤仙便给贾琏磕了头,又给平儿磕头。平儿拉起他两个来,细细儿的看了一看,道:“你们比不得芳官他们,还常在园子里头的,怪不得我竟不大认得呢。”因又说道:“都很好。”随即每人给了四个戒指、一对簪子,两个人又磕头谢了。贾琏道:“你们就这个车,都带了他们回去罢。”叫人给他拿了东西,就送了去。
贾蔷、贾芹同了椿龄、鹤仙一齐向贾琏、平儿磕头道:“多谢叔叔、婶娘周全的恩典,真是杀身难报。”贾琏道:“什么话呢,你们早些回去罢。明儿闲了,尽管给他们到这儿来逛逛。”贾蔷二人答应,带了椿龄二人,出去上车。贾芹同了鹤仙,贾蔷同了椿龄,各自回家去了。
时已岁暮,瞬息新年,早又过了上元佳节了。要知新年新事,且看后回后文。
第十五回
花袭人酬恩荣国府
贾惜春梦入芙蓉城
却说这年过了上元佳节,袭人便带了一个丫头,套上车到城里花自芳家来。到了家里,他哥哥、嫂子接了进去,坐着喝茶。
花自芳又去添了菜,打了酒来。袭人道:“我也不大吃什么东西,又买菜做什么?”花自芳道:“菜是有些,怕不够,添了点子,这算什么呢。”袭人道:“我打量还要到府里去走走。
这几年来,惦记着太太、奶奶们什么似的,总也不得去吗。”
花自芳道:“今儿迟了,明儿一早套上车,我送你去就是了。
“于是,摆上酒菜,乃是一碗火腿炖肘子、一碗糟鹅、一碗酿鸭子、一碗东坡肉、一碗黄芽白煨鸡,另有十个碟子盛着果子、小菜之类,大家喝了几杯酒,就吃饭了。饭罢,坐着说说闲话,也就收拾睡了。
到了次日一早,花自芳套上车,袭人带了丫头上车。到了荣府门口,下了车进去。门上人认得,都道:“花姑娘来了么。
“扫红道:“我给姐姐上头回去。”袭人道:“我先到太太上头去呢。”扫红便领他到王夫人上房里来,先去回过了,便出去了。袭人便带了丫头进去,见了王夫人便磕头请安,王夫人忙叫拉着。恰值李纨、宝钗二人,也在王夫人上房里坐着说话儿呢。袭人见了,便也磕下头去,道:“请奶奶安。”二人忙拉住了,王夫人便叫他坐了。袭人道:“虽然太太的恩典,我们怎敢坐呢?”王夫人道:“你这比不得头里了,坐了好说话些。”袭人谢了坐,便在底下杌子上坐了。
王夫人道:“你在那里还好?听见说姑爷还开着铺子,又有房有地的。”袭人站起身来道:“蒙太太的恩典。那里有房有地,也开着个铺子,虽不怎么样,也就算很够过的了。”常常的惦记着要进府给太太、奶奶们请安来的,就因家里没人,不能动身。昨儿进城到我哥哥那里,天又要晚了,今儿一早赶着来给太太、奶奶们磕头的。太太、奶奶们一向都纳福?”说着,取出一个羊脂玉福寿佩来,送上王夫人道:“没有什么孝敬太太的,取个福寿双全罢了。”王夫人接了过来道:“多谢你惦记着,来走走就是了,又拿东西来做什么呢?”说着,看了一看,道:“很好,你既拿来,我又不好不收你的,我留着罢了。”恰值红杏倒上茶来,王夫人便递与他,叫收起来,因道:“你两三年没在这里了,我留你在这里逛逛。新年头上都没什么事,大家玩玩儿,多住些日子,我才给你回去呢。”袭人道:“多谢太太的恩典。我也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且在二奶奶那边坐坐去罢,回来再过来。袭人答应道:“我也要瞧瞧哥儿去呢。”遂跟了宝钗到后边来。
进了屋里,重新又给宝钗磕头。宝钗忙拉住道:“往后你不用行这些礼,咱们虽不能算宾主,也不能算主仆的。你要这么着,我就不安了。”袭人道:“多谢奶奶待我的恩典是了不得,我们怎敢放肆呢?”说着,奶子抱了桂哥儿过来,袭人便接过去抱了,道:“哥儿很好,也快周岁了么?”宝钗道:“三月里才一周呢。”袭人道:“哥儿可认得我吗?”那桂哥儿,便望着他笑了。袭人笑道:“哥儿倒不认生。”便又引逗了一会儿,宝钗便叫奶子接过去。紫云沏上茶来,袭人又取出一对翡翠镯子来,送给宝钗道:“也没什么孝敬奶奶的。”又拿了一个翡翠扳指出来道:“这个送桂哥儿玩罢,算不得什么。”
宝钗道:“这又教你费心,做什么呢?我要不收你的,我又知道你脸上过不去,我收下就是了。”袭人道:“多谢太太、奶奶都赏了脸,这是我的一点儿心虔呢。”
宝钗道:“我只知道你姓蒋,说是姑爷人很好,家计也算富余的了。我听见了就很欢喜,你这也算很得所了。”袭人道:“不敢瞒奶奶说,人家是没得说,到了那里有两个丫头服侍我,才刚儿带了一个来,还留下一个在家。我们那一个,虽然人也没得说,就是出身不好些,想起来便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似的。
“宝钗道:“他是什么出身呢?”袭人道:“他原本是班子里的小旦,有名的琪官,名字叫蒋玉函。当初老爷打了宝二爷一顿,就有为他的事在里头。那会子,他给了宝二爷一条红汗巾子,宝二爷就把我的一条绿汗巾子换了给他,后来看见我问起来,宝二爷又把这条红汗巾子给了我,我不用就撂在箱子里头了。后来听见宝二爷挨了打,也为的是这个事,我就把这汗巾子总不教宝二爷看见了。上年到了那里,他开箱子看见这红汗巾子,他说原是他的,又拿出我的绿汗巾子来,我这才明白了。
“宝钗道:“这也就可见是一定的姻缘了。如今开了铺子,自然改了行业了。袭人道:“铺子里有伙计经管,他如今虽不唱戏,还领了一起档子班儿做买卖呢。我说你家业已有了,何必还做这下流的生意做什么?他说别的买卖都没这个赚的钱大呢。奶奶你说,可教人生气么?”宝钗笑道:“这个利上的贪心,是人都有的。只要看的破,就好了。”
袭人道:“听见环三爷已娶了亲了。兰哥中了进士,现都做官,倒还没娶亲么?”宝钗道:“已定了傅家的姑娘,明儿三月里就过门了。琏二奶奶是平姑娘扶了正,去年也养了个哥儿了。”袭人道:“大奶奶那边李二姑娘、李三姑娘都出了阁了么?”宝钗道:“李二姑娘婆家姓陈,是去年才过门的。李三姑娘婆家姓甄,是先过门的,已经两年了。”袭人道:“甄府上也是个宝二爷,听见说现在翰林院里做官。去年冬里,因为出门有事去的,回来赶不进城,在我们那里住了一夜。”因把这话,告诉了宝钗一遍,道:“那会子臊的我脸上很下不来。
“宝钗道:“这甄宝二爷头里到这里来过的,太太都见过,说是同我们宝二爷一样模样儿,名字又同。虽是这么说,到底总有些儿讹别的地方儿,人家双生的弟兄,多有一样模样儿的,细看起来总要有些儿不得同的地方儿。”因道:“环三奶奶你没见过,我和你去走走去罢。”遂领了袭人,穿西边角门过来,到了这边上房,丫环玉箫见了,忙打起大红猩猩毡的暖帘道:“宝二奶奶来了。”
二人进到里面,马氏见了,忙站起身来让坐。宝钗便把袭人原委告诉了他,袭人便上来请安。马氏笑着忙扯住了,便拉了袭人的手,推他在身边坐了。袭人不肯,马氏笑道:“二嫂子,你说罢。”宝钗笑道:“既是三奶奶叫坐,你坐了罢。”
袭人又谢了坐,才坐下。凤箫倒上茶来,坐了一会。袭人问:“三爷呢?”马氏道:“会试的场期快了,他在外头料理事情呢。”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,袭人便要到琏二奶奶那里去。宝钗道:“索性我和你去罢。”
说罢,便从后院出去,走过穿堂,到了粉油大影壁,恰值平儿从里出来。袭人见了,忙上前请安。平儿笑着拉了袭人的手道:“我才刚儿听见说你来了,故此我赶着出来,要来瞧你的,请家里坐罢。”三人同到屋里,袭人又重新要给平儿磕头。
平儿拉住笑道:“袭人妹妹,咱们姊妹从前在一块儿耳鬓厮磨惯了的,今儿你要是这么着,咱们从前就白相好了。”袭人道:“今非昔比,名分不同,我难道都不知道这个理么?”平儿说:“什么话?你再要这么着,我倒不依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这是制着他无礼了。”平儿也笑了,坐下,文鸾倒上茶来。袭人便问:“蕙哥儿呢?”平儿叫奶子抱了过来,袭人便接过去抱着玩了一会,又说了一会儿闲话。只见绣琴来请,说:“桂哥儿醒了,请奶奶回去呢。”
宝钗便和袭人回来,莺儿打起帘子,二人进去,只见奶子抱着桂哥儿玩呢。那桂哥儿见了袭人进来,便扑过来要他抱,袭人忙接过来抱着。素琴倒上茶来,袭人道:“这两年来,这里的姐妹们都换了人了,我都不大认得了。”宝钗道:“麝月他们都出去了,上年又挑进十来个来了。头里的人,都不大有了。袭人道:“只有莺儿妹妹,倒还在这里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比他们小两岁,也不过一二年就要出去了。去年挑进来的几个,倒都还罢了。明儿三月里兰哥娶亲,因这边的屋子都不宽绰,渐渐儿的天也热了,又不凉快,太太吩咐了明儿都还搬在园子里去祝昨儿已经开了门,不过一两天就要动工收拾了。
明儿没事,和你到园子里逛逛去。你两年没在这里了,横竖在我屋里尽管多住些日子再回去。我也正没个人讲讲说说的呢。
“袭人道:“我早就要进府请安来的,只为没了空儿,直到今儿好容易才来了的。”于是,便在宝钗屋里住了。
到了次日起来,袭人正在宝钗屋里梳洗才毕,只听绣琴在外打着帘子道:“大奶奶来了。”只见李纨进来了,袭人忙站起来道:“大奶奶早啊!”李纨笑道:“我那里又没小孩子,有什么事儿呢?我梳洗了好半天了,左右坐着没事儿,不如过来瞧瞧你们了。”因道:“你过去了两年了,只怕也该有喜了么?”袭人红了脸笑道:“还没有呢。”因问道:“三姑娘今年可回家来过么?”李纨道:“三姑爷放了江西粮道,三姑娘去年就同了上任去了。这还得好几年,才得回来呢。”袭人道:“四姑娘还在栊翠庵里么?我还没请请安去呢。”李纨道:“他无事只在庵里打坐,从不出来的。我看他倒一心向道,这几年来竟像是很有些功夫的样子。可见是‘有志者事竟成’呢。
可怜紫鹃这孩子,如今算是他的徒弟了,也跟着他一样打坐,都不到外头来的呢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吃了饭,都同着到四姑娘那里走走去,便顺着在园子里逛逛,也要瞧瞧这些地方儿。
大嫂子,你明儿还是在那里住呢?我是还在怡红院里头的了。
“李纨道:“我也还是在稻香村罢,那里还清爽干净,又是住惯了的。明儿兰哥就给他在蘅芜院住,离我那里也近便。听见说不过两三天就要动工收拾了,也得一个多月才得收拾齐备呢。”
于是大家吃了饭,三人便同进大观园来。先到了怡红院,只见画廊金粉半零星,池馆苍苔一片青。大家都叹息说:“两年没人在里头住,便这么样衰败了。”里面灰尘满屋,并无可坐之处。遂出了怡红院,顺路到了潇湘馆。见了那一林竹子,萧萧瑟瑟,更有一段凄凉景况。走到里面,倒无甚灰尘,还可以略略坐的下去。原来紫鹃常到里面洒扫,祭奠黛玉的,故与别处不同。大家想起黛玉来,都落了几点眼泪。不能久坐,便又到了蘅芜院,只见那些香草也都干枯零落了。便不到里头去,转到稻香村来,只见那些茅屋都要倒了。宝钗笑道:“大嫂子,你这要‘彻彼桑土,绸缪牖户’了。”李纨也笑道:“我这如今,要‘昼尔于茅,宵尔索?T’呢。”说着,都笑了。李纨道:“我们要歇歇儿才好,这里也不能坐,不用进去了。我们到栊翠庵去罢。”说着,到了栊翠庵。紫云便上前敲门,里边紫鹃听见,出来开了门,见了众人,忙道:“大奶奶、二奶奶来了,袭人姐姐怎么也来了么?都请里面坐罢。”
三人进去,惜春见了,站起身让坐。袭人便上前请安,惜春拉住了道:“你怎么得也进来走走,是几时来的呢?”袭人道:“昨儿来的,因为迟了,又怕惊动不安,今儿才来给姑娘请安的。”说着,紫鹃沏上茶来,袭人忙立起身来道:“妹妹给我倒茶,我不敢当呢。”惜春道:“你们姊妹们,好久没见了,都到那边说说话儿去罢了。”袭人便和紫鹃到那边谈心去了。
李纨道:“四妹妹,你这每日也还看看经典不看呢?”惜春道:“那经典也没什么看头,可是二哥哥说的‘内典语中无佛性,金丹法外有仙舟’呢。”宝钗道:“不知道你二哥哥,这会子可有成佛作祖呢没有?”惜春笑道:“二哥哥成佛作祖是不能的,但他的功夫比我的高多了。他得道,总在我前头罢了。”因问道:“我们侄儿桂哥儿,我有好些时没见了,该很会说笑了么?”宝钗道:“这会子天还冷呢,要不然抱他来给姑娘请安来了。”惜春道:“那孩子将来大有出息,二嫂子和大嫂子是一样的福命,都有大福享在后呢。”宝钗道:“但愿侄儿明儿应了姑娘的话,就好了。”当下又说了一会子闲话。
李纨道:“你们心也该谈完了,我们要走了。”袭人忙答应,同了紫鹃出来。惜春道:“横竖没什么事,再坐一会子去罢了,忙什么呢?”李纨、宝钗道:“我们因他要来请安,故此同着来看看你的,已经搅扰了半天了,我们也记挂着要回去了。”
惜春便送了他三人出去。紫鹃关了门进来。
惜春道:“你们谈了些什么,就说了这半天?”紫鹃道:“我问问袭人姐姐,他说他原不愿意出去的,因太太做主,又不敢违拗,及自到了那里,倒也还丰衣足食的,也由得他,这也就罢了,又告诉了我,前儿看见了甄宝二爷,错认了我们宝二爷的一番话,所以说了这半天。”惜春道:“他头里原要跟我出家,宝二爷就说过的,说他是不能享这个清福的,可见那会子就知道后来的事了。”说着,早已点上灯来,紫鹃问:“姑娘吃饭吗?”惜春道:“我不吃饭了,你们吃去罢。”说着,便到屋里打坐去了。
坐不多时,恍惚出来在门外闲步。忽然看见远远儿的有个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,因看不分明,不知是谁,便走向前去。
相离不远,细细一看,却是妙玉,因问道:“是妙玉师父么?
我听见你被强盗劫去杀了,怎么还在么?”妙玉道:“没有这话,你且跟我来,我有话和你说呢。”惜春便跟了他,走够多时,忽然看见一带淡红围墙,进了围墙之内,又看见一座石头牌坊。惜春想道:“原来走了半天还是在大观园里,这不是省亲别墅的牌坊么?”及自到了面前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“真如福地”四个大字,两边一副对联,写道是:假去真来真胜假,无原有是有非无。
转过牌坊,便是一座宫门,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:“福善祸淫“,又有一副对子,大书道: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,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。
惜春看了,正在细想,转眼间妙玉便不见了。四下看时,只见一个丽人在那里招手儿,便忙走到跟前看时,就像是小蓉大奶奶似的,因他已死了多年,认不真了。惜春便问道:“你是小蓉大奶奶么?”那人道:“我不知道什么小蓉大奶奶,我乃第一情人。你这会子到这里来,还早呢。再过几年,等功行圆满才是你来的时候呢。”说着,便去了。惜春看这地方儿,乃是一溜配殿,各处都有匾额。随走到一间配殿前,见上写着“薄命司”三字,门儿半开半掩,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。满屋一瞧,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,橱门半掩。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,见有好几本册子,便取下一本来看时,见上写着“金陵十二钗正册”。便打开看时,见上头有画,后面有几行字,却模糊看不清楚,依稀是“玉带林中,金簪雪里”。因想,这是林姐姐、宝姐姐两个了。又看见画了一张弓,弓上一个香橼,后边有什么“相逢大梦归”,因大悟道:“这是元春姐姐了。”又看见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,都默默有悟。又看到一页上有诗云:勘破三春景不长,缁衣顿改昔年妆。
可怜绣户侯门女,独卧青灯古佛旁。
惜春看了,大惊道:“二哥哥曾念过这诗的,原来却是在这里看见的。”遂又忙忙的往后细看,只见妙玉在外叫道:“你看过明日就罢了,这会子你还不该在这里呢,快些回去罢。”惜春便出来问道:“你才刚儿到那里去了,我正要问你呢,这是什么地方儿?”妙玉道:“这是芙蓉城,又名离恨天。这里有好些姊妹,都和我们在一块儿。这会子,还不能给你相见呢。
待等数年之后,你的功行圆满,我再来领你到这里来就是了。
“惜春还欲问时,只见妙玉把手中蝇拂子一摔,就犹如霹雳一般响亮。
惜春猛然惊醒,细细一想,册子上的诗话十已参透八九,可见事皆前定,原来二哥哥竟先已到过这个地方了。由此心下有得,恍然大悟,便更下了精进的工夫,渐渐儿的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,暂且不表。
再说袭人在宝钗屋里一连住了七八天,因说家里没人,便要回去。宝钗给了他五十两银子,袭人再三不肯,道:“奶奶的赏赐是断不敢领,我并不是为打秋风来的,奶奶别要拿我当做刘姥姥一类的人。我明儿有闲空儿,依旧还要进来请安的。
奶奶要这么着,我就不好再来的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知道你并不短少什么,但你前儿又带了东西来,我原说我若是不收你的,你自然过不去的。这会子我这还不够你的本儿呢,你要不收,我就把你的东西原拿了还你。”袭人道:“我那也不过是一点儿孝敬的真心,并没什么想望的念头的。”宝钗道:“虽然这么着,我也知道你不稀罕。但只是我要白收了你的,我到底又过不去呢。”袭人无奈,只得谢了。又到各处作辞,王夫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,袭人不好推辞,只得谢了。宝钗教焙茗家的出去说,给他套上车,就送他到花自芳家去。又向袭人道:“你明儿闲了,尽管到这来逛逛。”袭人道:“多谢奶奶的恩典,我闲了总要来请安的。”焙茗家的进来回说:“车已套上了。
“宝钗便教给他拿了东西,“你便送他去罢”。焙茗家的答应,同着袭人带了他的丫头上车到花自芳家去了。
接着,贾蓝便已娶了青儿过了门了。原来喜鸾是已定了李婶娘的儿子的,如今也过了门了。大观园又动工修理,又料理给贾兰娶亲,贾环会试。事情甚多,下回细表。
红楼补梦16-31(清)环山樵著
第十六回
林如海观书疑黛玉
贾夫人借故问鸳鸯
却说潘又安司棋夫妇自芙蓉城回转酆都,进了衙门,叩见了贾母并林如海夫妇,呈上了黛玉的禀启,并寄来的物件。贾母并林如海夫妇,俱名大喜。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看时,只见上写道:违女玉自暌违膝下,迄今十有余载。孤弱茕茕,形影相吊。
幸赖外祖母慈庇,移取来京,衣食药饵,抚养成立。方幸一介余生,稍慰九愿慈念,不意时命不辰,横遭夭折。偶因一念之痴,遂抱百年之恨,幽魂一缕,幸返太虚,明月清风,都无所苦。昨因司棋夫妇护送尤姊来境,跪读慈谕,始悉父母大人荣任酆都,与外祖母完聚。女私衷窃慰,但思慈帏不远,咫尺天涯,音问虽通,相逢无日。言念及此,肝肠断绝。惟原早升上界,速转天曹,此女所日夜引领而望之者也。兹遣司棋夫妇回辕,敬具寸禀,恭请慈安。临禀泣涕,不知所云。
林如海看毕,不禁伤心落泪,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。
林如海劝道:“老太太不必伤心了,外孙女儿既有了安身之处,将来相逢有日。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。”说着,正要问司棋,盘究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。只见凤姐、鸳鸯在里间,掀着帘子,向外张望。林如海见了,便立起身来道:“我且到书房坐坐,让姑娘们出来,也看看他妹妹的书子。”说着,就出去了。
凤姐见了,连忙出来,向司棋问道:“林姑娘身子可好?
他们的光景怎么样?”司棋道:“姑娘身上很好,就只是想念老太太、姑老爷、姑太太,心里十分着急。那里的光景儿,比我们这里还强呢。元妃娘娘和二姑娘,他们大家俱问二奶奶的好。”凤姐道:“二姑娘怎么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?”司棋道:“二姑娘倒也要留的,只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,那里都是些仙女们,出入不大方便,所以姑娘打发我们早些儿回来了。”
凤姐点点头儿,又向贾夫人道:“姑太太这可放了心了,我早就说我妹妹在那里很好,姑太太还不肯信,这会子司棋回来了,可见我的话不是撒谎呢。”贾夫人道:“姑娘,你才没听见你妹妹书子上写的,只盼着娘儿们早些儿见面。又不知你姑爹几时才得转升,教我心里急的怎么受得呢?”说着,又流下泪来。
贾母劝道:“你也不必着急,你才没听见姑老爷说,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儿了么?”
贾夫人擦了眼泪,又问司棋道:“你看姑娘的脸面儿怎么样,弱不弱呢?”司棋道:“姑娘的模样儿,那里还像从前的弱样儿了,那个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。那一种幽闲体度,画儿上也画不出来的。姑太太只管放心罢。那里吃的、穿的、用的都尽够了,贴身服侍的又有晴雯、金钏儿两个丫头,还没那么逍遥自在的呢!”
贾夫人道:“晴雯、金钏儿这两个名字,我倒听着很熟,就只是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儿了。这两个丫头年轻轻儿的,怎么也都死了呢?”凤姐道:“晴雯是我宝兄弟屋里的丫头,就是为司棋和潘又安他们鬼鬼祟祟的丢下了个香袋儿,被傻大姐捡着了。太太知道了,就疑心丫头们里头有平常的,把宝兄弟恐怕引诱坏了。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,和晴雯有碴儿,他就在太太跟前说了晴雯的多少不好处。太太便生了气,把这个丫头带着病儿撵出去了,就这么生生儿的把个丫头气死了。金钏儿是我太太屋里的丫头,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,他就和宝玉鬼鬼祟祟的说话,被太太听见了,打了一个嘴巴子,也撵了出去。这个丫头,他就自己羞愤跳井死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两个丫头即是这样行为不端,怎么你妹妹还要他们贴身服侍呢?”凤姐笑道:“姑太太没听明白,这两个丫头原是好的,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。”
贾夫人道:“晴雯这个丫头算他委屈罢了,怎么金钏儿也算委屈吗?”凤姐笑道:“你老人家不知道,原是我宝兄弟先招他来,他不过说了句‘金簪儿掉在井里,你急什么呢?’这句话就教太太听见了,就打就撵的,究竟并没什么苟且的事情。
“贾夫人笑道:“这样看起来,你宝兄弟也是一个小淘气精儿了。怎么这样一个淘气的人,这会子倒又出了家了,可教人真不懂了呢?”凤姐道:“这都是小时候的事。后来为什么出家,我们可也就不知道了。”
贾母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也老的不中用了,又搭着诸事他们都瞒着不肯告诉我。我只知道一个跳了井,一个撵出去了。
那里知道他们有这些钩儿麻藤的勾当呢?”凤姐道:“这些事谁敢教老祖宗知道呢?你老人家记不得了,宝兄弟捱了老爷一顿好打,是为什么呢?”贾母道:“猴儿精,都是你们不好。
像这样的事情,也有该瞒着我的,也有该教我知道的,你们一概瞒的风雨不透的。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,出家的出家去了,今儿你才样样般般的说出来了。”凤姐听了,把头一扭,忙取了贾夫人的烟袋,推故装烟去了。这里贾夫人便教丫头、婆子们把黛玉寄来的仪物,打开查点清楚,按着分儿分的分了,该收的收了。这才收拾摆过了饭,各自随便散了。
到了晚上,各自归房安寝。林如海进了卧室,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,展开细看。因向贾夫人道:“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,竟有些缘故在里头。他说‘偶因一念之痴,遂抱百年之恨’,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。”贾夫人吃了一惊,忙道:“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呢。”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,贾夫人沉思了半晌,道:“是了,怪道呢,我只追问到他到底什么病死的?老太太他们就含含糊糊答应起来。那一天,我问宝玉为什么疯了?鸳鸯就说了句‘总是为林姑娘来么’,凤丫头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,我就再没往下问了。今儿说起晴雯、金钏两个丫头来,里头也有宝玉。老太太又说凤丫头,都是他们‘瞒的凤雨不透的,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,出家的出家去了‘。仔细推详起来,只恐怕宝玉也和我们黛玉有什么..’说到这里,又咽住了。林如海便把书子一摔道:“若果这么着,这个丫头还成了我们的女孩儿了么?”贾夫人道:“老爷不用着急,我想我的丫头断乎还不至于此。只怕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,也不可知。”林如海道:“这个宝玉侄儿,我却没见过,不知人品儿长的怎么样呢?”贾夫人道:“你见他的时候,他不过三四岁,长的原得人意儿。听见他们说,这会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儿。况又中了举,学问自然也是好的了。”林如海沉思了一会道:“我想来宝玉侄儿既有才有貌,我们黛玉女孩儿也是有才有貌的,又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,只怕他们就难免彼此都有个爱慕的心肠,也不可知呢。及自后来宝玉侄儿却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儿,这不是他们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么?
“贾夫人点头儿道:“是啊,老爷猜疑的不错,才刚儿老太太说,死的死了,出家的出家去了,都是凤丫头的不好。凤丫头见说到这里,他就推故给我装烟去了。这么看起来,可不是这个缘故是什么呢?”
林如海“嗐”了一声道:“我想才子佳人的事,从古至今相传以为美谈,殊不知相如、文君是原不可为训的,即如《西厢记》上的故事,大伤风化而人反艳称,可见都是人心不古的缘故。我常和崔判官玩笑,说他治家不严,不想这会子,竟轮到我头上来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老爷只管放心,我们再也养不出那么的女孩儿来。你想,黛玉如果像了崔莺莺,他又怎么能会死呢?我久已有心,要在背地里问问鸳鸯,只是成日家鼻子脸子的在一块儿,又不好意思的当着人盘根究底的问他。怎么得一个空闲,没人的地方儿细细儿的把鸳鸯丫头盘问他一番,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。”林如海想了一想道:“后日是清明佳节,阳间的人都要祭扫坟墓,我们这里也要大开鬼门关,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银币帛。我们预备下轿子,请老太太在城外游玩游玩,看看热闹,回来再到七十二司、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,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。你想个方儿,把鸳鸯留在家里,细细的问他原故,岂不好呢?”贾夫人大喜道:“就是这么着,很好。”夫妻二人计议已定,便收拾归寝。
到了次日,贾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请贾母、凤姐出城游玩的话说了一遍。贾母、凤姐素日最喜游玩,听了俱各不胜欢喜。
到了清明这一日,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预备了轿马人夫。贾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,不能奉陪,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。这里贾母、凤姐俱坐了大轿,贾珠骑马在前引导,司棋、鲍二家的并几个家人媳妇、丫头们也坐了小轿,潘又安、焦大也骑了马,众星捧月出府而去。
不言贾母等出城游玩,且说贾夫人送了贾母去后,回到上房,遂把鸳鸯拉到身边坐下了。鸳鸯笑问道:“不知姑太太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,只管拿来教给我打就是了。只怕我的手段儿平常,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。”贾夫人笑道:“我那里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,你且坐下,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呢。
“鸳鸯侧身笑道:“不知姑太太要问我什么要紧的话?就这么机密的样儿。”贾夫人道:“前儿那一天,我问你们宝玉为什么出了家,我听见你说了句‘总是为林姑娘来’,你二奶奶就连忙瞪了你一眼,你也就没往下说。我瞧出他那个神情来,我也就不往下再问了。到底宝玉出家怎么为的是林姑娘,这里头难道另有什么原故么?我因素常知道你的为人很好,爽直诚实,故此背地里来问你,你可要细细儿的告诉了我,不要撒谎。”
鸳鸯道:“姑太太不问到这里,我们也不敢乱说。姑太太既问我,我也不敢撒谎。这件事都是我们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。当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,那时姑娘才五岁,宝玉才六岁,兄妹两个一见了面儿就亲热的了不得,又都跟着老太太在一桌儿上吃饭,一床儿上睡觉,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些。”贾夫人点点头儿道:“后来呢?”鸳鸯道:“后来大了,因元妃娘娘省亲,府里又盖了一所大观园,娘娘又命他们姊妹们都搬进园里去祝我们家的三位姑娘,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,时常做诗,十分亲热。忽然有一天,姑娘的丫头紫鹃和宝玉玩笑,哄他说苏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。宝玉听见心里一急,立刻就疯的连人事都不省了。”贾夫人笑道:“这么说起来,宝玉竟成了个傻小子了。后来怎么治好了的呢?”鸳鸯道:“后来还是叫了紫鹃来对出谎来,说是哄他玩呢,这才渐渐儿的好了的。”
贾夫人道:“傻小子,这是什么原故呢?”鸳鸯道:“姑太太想,这是他心里想着将来必定要和林姑娘结亲的意思。只是小人儿家,自己说不出口来。那时,我们大家都瞧出他的心事来,谁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说他兄妹两个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,不忍分离的意思,并没想到这件事上头去。”贾夫人道:“宝玉为了句玩话就会急疯了,这是他心里有我们姑娘了。
不知我们姑娘心里也有宝玉没有呢?”鸳鸯笑道:“姑太太问的这个话,姑娘心里怎么没有宝玉呢?如果姑娘心里没有宝玉,怎么听见娶宝姑娘就会病的死了呢?”贾夫人大惊道:“据你这么说来,难道姑娘和宝玉有什么没礼的事情么?”鸳鸯忙站起身来,答道:“姑太太怎么疑心说起这样的话来了。别说姑娘是读书好强的性格儿,就是我们宝二爷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,府里又有那些丫头、老婆子们成日家跟着,那里能够做出没道理的事来呢?总是他们两个人素日彼此都存了个配合姻缘的私心,原指望着将来老太太给他们成全好事,不承望中间又有宝姑娘的一段阻隔,所以他们两个人各不遂心,才闹的死的死了,出家的出家去了。这会子老太太提起来,后悔的什么似的了。”
贾夫人笑道:“这位宝姑娘的模样儿,长的比我们姑娘怎么样呢?”鸳鸯道:“论模样儿,也和姑娘差不多儿,都是长的怪俊的。”贾夫人道:“到底比我们姑娘强不强呢?”鸳鸯道:“据我看来,也不能强过姑娘。”贾夫人道:“宝姑娘既没强过姑娘的去处,老太太为什么舍近而求远呢?”鸳鸯笑道:“这就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点儿私心了,说宝玉有胎里带来的玉,宝姑娘也有和尚给的金锁,这是天配的姻缘,所以一力撺掇着定下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就是了,据你说宝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样儿,怎么宝玉还不愿意呢?难道那会子给他定的时候儿,他自己不知道么?”鸳鸯道:’原是恐怕宝玉不依,所以瞒着他,总没教他知道。就是姑娘也不知道定宝姑娘的事。后来丢了通灵玉,又疯病发了,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。临娶时又怕宝玉不依,只得哄着他说给你娶林妹妹呢。那时姑娘在潇湘馆正病的着紧儿,二奶奶就说把姑娘的丫头雪雁叫了过来,搀着宝姑娘拜堂,哄哄宝玉。谁知后来娶了过来,宝玉揭了盖头一看,见是宝姑娘,他就昏迷过去了。这边正在忙乱,那边就有人来说姑娘也去了世了。”
贾夫人大惊道:“这么说起来,我们姑娘这不是自己寻了死了么?”鸳鸯道:“姑娘头几天就病重了的,后来大约也是听见娶宝姑娘的风声儿了,未免事不遂心,病怎么还能够想好呢?”贾夫人道:“姑娘死后,宝玉也就没想望了,为什么又出家呢?”鸳鸯道:“姑娘死后,宝玉就成日家疯疯颠颠的,不时的痛哭。后来老太太去了世,我也就自缢了。他后来到底为什么出家,我也就不知道了,估量着,他大约总为的是这一条儿罢了。”
贾夫人冷笑了一声道:“这就是了,我这才明白了。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,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,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。”鸳鸯陪笑道:“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,凡事总是个定数。况且,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,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。姑太太还提这个做什么呢?”贾夫人道:“我并不是多心,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给我打嘴,他既然没什么伤风败化的事,我就放了心了。宝玉出家不出家,给我什么相干呢?我问你的这些话,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,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。姑娘已是死了,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?”鸳鸯道:“姑太太见的很是,我也不敢对他们说,我要说了,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?”暂且按下不题。
再说贾母等出城游玩,贾珠在前骑马引导。出了酆都城东门,只见一条大河横在面前,上面只有一道窄小长桥。桥上来往的行人,也有手里拿着金银的,也有背着包袱的,也有两人抬着箱子的,闹闹烘烘,络绎不绝。贾珠吩咐把闲人赶开,等我们过去了再走。那些人听见了,都在两旁回避,桥上并无一人敢走。贾母等过了这桥,问贾珠道:“这是什么桥,怎么这么样的窄小呢?”贾珠道:“这条河叫做奈河,这桥就是奈河桥了。”贾母道:“原来这就是奈河桥了。成日家在屋里坐着,谁知道外头的事呢?还是出来逛逛的有趣儿。”说着,又走了一二里地,但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,十分有趣。贾母便叫住桥,毕竟是又有什么原故且待下回再表。
第十七回
贾母恶狗村玩新景
凤姐望乡台泼旧醋
话说贾母过了奈河桥来,忽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,十分有趣,便叫住轿。贾珠忙下了马,到贾母轿前。贾母道:“这个地方儿很有趣儿,你看桃红柳绿就像画儿一样。等我瞧瞧这个景致儿再走。”贾珠道:“我搀老太太下轿来看看。”贾母道:“不用这么着,我就在轿子里坐着瞧瞧儿罢。”只见一群牧童过来,都骑在牛身上,也有吹着短笛的,也有放风筝儿的。那柳树阴里,也有些茅屋人家,也有酒店,树梢头挑着酒帘,也有游人带了酒肴在那里踏青,席地而饮的,三个一攒,五个一簇。柳阴之下,又有小桥流水,也有人在那里钓鱼。
正在看的高兴,忽然那茅屋篱边走出一只狗来,那狗从没见过这些人夫轿马的,便远远望着叫起来了。这一家的狗叫,便引了那别家的狗听见了,也都出来叫了,叫着便都跑向轿前来了。少顷竟聚了百十只大狗,围住了贾母等的大轿,咆哮乱叫。贾母和凤姐都怕起来了,贾珠忙叫人把预备下的蒸馍,四下里撂了有两百个出去。那些狗都去抢馍吃去了,便不叫了。
贾母问道:“你们预备下这些蒸馍,原来是知道有这狗的么?
“贾珠道:“这里叫做恶狗村,原是有名儿的地方儿,打从这里过就要预备的,若不预备这些东西,凭你是怎么喝,怎么打,他都不怕的。若打急了他,他便上来咬人了。这里原有景致,有名儿的叫做恶狗村踏青,是冥中八景里头的一景呢。”贾母笑道:“景致倒很好,就是才刚儿吓了我一大跳,还亏的是在轿子里坐着呢。也怨不得,原来是上了恶狗村了。前头还到那里去么?”贾珠道:“前头不多远儿,还有预备的凉棚在那里。
老太太到了那里,就可以坐坐,我们有人都在那里伺候着呢。
“贾母点点头儿,贾珠珠又上了马,轿夫抬起大轿。
走不一二里地,来到宽敞之处,只见坐北面南搭着一架大凉棚。到了凉棚,贾珠便先下马,吩咐落轿,搀了贾母走进凉棚,只见里面结彩悬灯,铺设的十分华丽。司棋也搀了凤姐下轿。贾母便坐在正中炕上,凤姐便命司棋移开椅子,坐在贾母身侧。司棋、鲍二家的侍立两旁。贾珠就坐在凉棚子门口,看那些男妇老幼,往来收取金银,十分热闹。潘又安送上茶来,司棋连忙接了进去。
凤姐眼尖,早望见前面搭着一溜席棚,好像茶馆一般,门外站着个白发的老嬷嬷。又见有一群人状类囚犯,来到棚前。
那老嬷嬷便掇出一盘茶来,分给每人一碗,喝毕去了。少顷又有一群人来,也每人给他喝了一碗,俱有人押解向东而去。凤姐手里擎着茶船儿,向司棋道:“你去问问大爷,那个卖茶的老嬷嬷怎么只卖给出去的人喝,不卖给进来的人喝,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司棋便下来询问贾珠,贾珠道:“那棚里并不是卖茶的,那老嬷嬷姓孟叫做孟婆。那喝的并不是茶,乃是迷魂汤。
这些出去的人,都是打发脱生转世的,每人给他一碗迷魂汤喝了,转世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。你去请老太太和二奶奶再移向外边些来坐,就看见前头的六道轮回了。也瞧见后边的望乡台了。”司棋忙走上来,回了贾母。
贾母便和凤姐教把椅子移在檐前,下来坐了。果然看见南边立着六个大车轮,上面站着一个赤发红须的恶鬼,将那些脱生转世的人,推上车轮转了下去,就不见了。西边有一座高台,约高七八丈,四面俱有阶梯,只见有许多的老少男妇争闹着四面攀援而上。凤姐见了,便也高兴起来,也动了个望乡之念,忙问贾母道:“老太太为什么不上望乡台去,望望家乡呢?”
贾母道:“我也老天拔地的了,手脚也不灵便了,没的白受奔波,望见他们心里倒又难过,不如不上去的好。”凤姐道:“老太太懒怠上去,我倒要上去走走,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?”
贾母道:“你既然高兴,要上去走走,等我问你大哥哥看,使得使不得?”乃向贾珠道:“你妹妹要上望乡台去逛逛,这可使得么?”贾珠道:“既是他婶娘要上台去走走,等我吩咐把闲人撵净了,再去不迟。”于是,贾珠便叫过潘又安来,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闲人撵净,就是应上台的人也教他们等一会儿。潘又安答应了,带了些皂役,不多一时,把望乡台上下的人撵的干干净净的。
这里凤姐留下司棋伺候贾母,自己带了鲍二家的坐上轿,径自去了。贾珠又打发潘又安也跟了去,只在台底下照应。原来这座望乡台只离凉棚有一里多远,凤姐来到台下,下了轿,鲍二家的忙搀了他,两手搂衣攀梯而上。一级一级的慢慢儿踏来,上上歇歇,不多一时,上了巅顶。只见台上并无房屋,竟是青石镶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块平地。每方有三丈多宽,四面白石栏杆,凤姐扶了栏杆,喘息了片刻,望下一看,但见烟雾迷漫,不辨东西南北。定了一定神,仔细望去,忽见一带楼台房舍,果是荣国府的景况。再顺着房子的形势望去,只见自己的屋内,纱窗半启,平儿和巧姐儿都在炕上坐着,做针线活计,凤姐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,眼中流下泪来,忙用手帕擦泪。再细看时,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,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,无所不至的玩耍,仔细望去却是多混虫的老婆,又重嫁了鲍二的多姑娘儿。于是,凤姐见了这般光景,心中一气,两眼发黑,“嗳哟”了一声,栽倒在地。吓得鲍二家的连忙扶起,揽在怀内,叫够多时,只见凤姐苏醒过来,骂道:“没脸的浪娼妇。
“鲍二家的问道:“二奶奶,你怎么了?”凤姐这才明白,自己跌倒了。听见鲍二家的问他,越发生起气来,待要直说出来,又觉碍口,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,但道:“你扶我起来罢,望什么家乡呢?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。”鲍二家的道:“二奶奶,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,怎么就跌倒了呢?
“凤姐道:“你别管他,咱们下台去罢。你可要好生搀着我,我的腿发了软了。”鲍二家的不敢再问,只得小心搀扶着,慢慢儿的下台。刚下了两三级,凤姐往下一看,心中害怕,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。
正然没了主意,只见秦锺在台下叫道:“二婶娘,别害怕,我上来?o你来了。”说着,便两手撩衣,一气儿跑了上来,凤姐道:“你这个小子,早上怎没见你呢?你吊过脸去,我扶着你的肩膀下来罢。”秦锺笑道:“我一早先就来了,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。”说着,便把脊背调了过来,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,一步一步儿的慢慢踏了下来。凤姐道:“我们来了这半天,怎么总没瞧见你呢?”秦锺道:“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,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。”凤姐道:“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,谁给你烧化金银呢?”秦锺道:“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,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,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,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,他们逢时遇节的烧些银钱给我。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,倒教我瞎跑了一趟。”凤姐道:“听见他们两个人这会子都出了家了,你还想望他们的银钱呢?你若没钱使用,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。”说着,早已下了高台,轿夫抬过轿来,凤姐上了轿,回到凉棚。
贾母笑问道:“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会儿望乡台,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没有呢?”凤姐道:“望什么呢,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。”正欲往下说时,却见贾珠站在棚口,因改口说道:“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,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,再没瞧见别人了。”贾母听了,也自伤感。鲍二家的道:“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,怎么忽然跌了一交呢?”凤姐故意骂道:“浪蹄子,你不好生搀着我,我怎么不跌交呢?亏了台上再没外人,你还敢说来了。”贾母信以为真,便把鲍二家的骂了一顿。
凤姐正坐下喝茶,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,贾珠忙拦住道:“你就领了他们,都抬到衙门里去罢,等我回去按着分儿分就是了。”焦大答应了,便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。贾母道:“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,也该回去罢。”
贾珠道:“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,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东西。进了城,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,再回衙门,免得出出进进的。”贾母道:“既这么着,就把点心拿来罢,天气也不早了。”于是,贾珠教潘又安掇了四盘点心上来,是一盘桃花烧卖,一盘水晶包子,一盘鸡油卷子,一盘牛奶饽饽。司棋接了进去,贾母和凤姐略吃了些,又喝了一碗燕窝汤。贾母便吩咐司棋拿了下去,“你们吃了罢”。司棋答应,撤了下去。
不一时,便伺候贾母、凤姐上轿,凤姐又叫秦锺随在他的轿旁,便于问话。贾珠仍骑引马,一齐进城。顺着大街,但见六街三市,热闹非常。转了几个弯子,早望见王府的正门,气象巍峨。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,一直绕到府后,忽见一座虎头门,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。见他们到了,便把虎头门开了,各自一边回避去了。贾珠下了马,命轿夫落下轿,司棋、鲍二家的搀了贾母、凤姐在前,贾珠、秦锺在后面相随,其余都在外边伺候。
进了虎头门,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入肌骨。又见两边廓下一带,房屋绵亘百余间,每一门外站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。
贾母见了这般光景,不觉心中害怕,乃向贾珠道:“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,看着怪怕人的。”贾珠笑道:“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,勉人为善的意思。譬如世上的人,显然为恶的,国有常刑,惟有恶在隐微,国法所不能及的,死后必入地狱。所以这头一层地狱,就是王莽、曹操、秦桧这一干人。第二层就是李林甫、卢杞、蔡京这一干人。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,其余的罪犯俱是有年限的,年限一满,就放去脱生,或人或畜皆视其罪之轻重,临时分别酌定。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,西边一带都是女狱。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,也不必尽行开看,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。”贾母道:“古来的人,我们也不必看他,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,只捡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罢了。”贾珠答应,便吩咐鬼卒,把现在的“速报司”的狱门打开。
贾母等进去一看,但觉冷气逼人,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,也有上刀山的,也有下油锅的,也有剖腹挖心的,也有凌迟支解的,也有碓舂磨磨的,种种凄惨不一而足。贾母见了,惟有合掌念佛,悲怜嗟叹而已。凤姐在贾母背后,吓得粉面焦黄,浑身打战,忙把贾母拉了一把道:“老太太,我不看这个了。
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,血迹淋漓的,又害怕又磕碜。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。”
贾母点点头儿,正要命贾珠锁门,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:“来的不是老太太么?救我一救罢,二嫂子,我再不敢了。
“贾母闻言,留神一看,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,赤条精光,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。凤姐眼快,早已瞧见,认得是贾瑞,不由的满脸通红,连忙躲了出去。贾母老眼昏花,看不出是谁,忙问道:“你是谁家的孩子,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?”贾瑞哭道:“老太太,不认得孙子了么?我的名字叫贾瑞,家塾里的先生,就是我爷爷。”贾母又仔细一看,这才认出他来了,忙问道:“你是瑞儿么,你犯了什么罪了?你告诉我,等我给你求求你姑老爷,再看你的造化罢。嗳!小人儿家,活着总不肯学好,这会子才后悔了。”贾瑞磕头道:“老太太,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,他说一声儿,我的罪孽就满了。二嫂子,我再不敢了,你怎么躲着走了呢?”贾母不解其意,回头向凤姐道:“你听这个瑞儿小子,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,我也不明白他的话。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,你可记得他头里是什么病死的?”凤姐红了脸道:“这个老太太说的话,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?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。老太太只问他,教他自己说就是了。”贾母道:“你才没听见,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。”凤姐把头一扭道:“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,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?”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:“二嫂子,你饶了我罢,我再不敢了。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?”凤姐道:“罢了,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,只问他改了没有?”贾母未及回答,又听贾瑞在内哭道:“二嫂子,我改了,我改了,我通改了。”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,听见他们这些话,忙道:“老太太请出来罢,等我问问他去。”
于是,贾母、凤姐都走了出来,贾珠刚走进去,贾瑞忙拉住哭道:“大哥哥,你救我罢,我冻的受不得了。”贾珠道:“瑞老大,你几时来的,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?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,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,你还是个人吗?”贾瑞哭道:“大哥哥,我并没干逆理的事。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,我在花园里遇见我二嫂子,我原年轻不懂事,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,并没别的事。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,再没得好就死了的。大哥哥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了。”贾珠冷笑道:“这是你自作自受,我也管不了许多。
“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。贾珠道:“你到底是真改,是假改呢?”贾瑞道:“这会子把我罚在阴山背后,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,怎么还不是真改么?”贾珠道: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你既能真改,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,看你的福分罢了。”
说着,便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,先给他两件衣服,暂且遮体。说罢,出来吩咐把狱门封锁妥当,便把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,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“显报司”狱门打开,贾母、凤姐一齐进去观看。
但见里面阴风惨惨,刀山油锅之类,一如男狱。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,把一个女人倒悬入磨,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,一双小脚儿。凤姐见了,由不得心胆俱裂,低声向司棋道:“你看,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,不知犯了什么罪了,磨的这样可怜。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,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。”司棋未及回答,鲍二家的道:“前儿晚上,我看见司棋姐姐洗脚,他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呢。
“司棋便啐了他一口,凤姐握着嘴笑道:“你听这混帐东西,他就信着嘴儿混?w了,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呢。”贾母听见也笑道:“浪蹄子,这么嘴尖舌快的,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罢。”
这里凤姐带了司棋,便向西转了一个弯子,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,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,里头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,仔细一看,模样儿与凤姐一般,吓得司棋面面相觑,不敢言语。凤姐自己也吓呆了,定了一定神,问道:“你是谁家的媳妇?”那妇人也道:“你是谁家的媳妇?”凤姐又道:“你姓什么?”那妇人也道:“你姓什么?”凤姐心中一急,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,只见那妇人“扑”的一声蹿了出来,赤条精光站在面前,恰像白羊一般。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,没一处不酷肖自己,不觉羞的满脸通红,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,给他遮盖。只见那妇人上来,把凤姐一抱,忽然间踪影全无,吓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凤姐心下恍然大悟,把平日吃醋的心肠,立刻就冰消雪化了。
司棋也猜着几分儿,只是不敢言语,只得搀了凤姐过东边来。看时,只见一座刀山,万锋攒立。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,骂道:“没良心的老猪狗,这是你自作自受,谁能救你呢。”
凤姐看时,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,只叫“老太太开恩救命罢,我再不敢镇魇人了”。凤姐拉了贾母道:“老太太,别理他。这个老娼妇,这才使得该着呢。”贾母道:“阿弥陀佛,这里果然报应不爽。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?”凤姐道:“怎么不害怕呢,吓得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。
逛什么呢,怪怕人的。老太太,咱们早些回去罢。”贾母道:“也罢了,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,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。”
凤姐忙搀了贾母,转身将要出来,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妇人来,拉住贾母的衣襟,大哭道:“老太太,救我一救罢,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。”贾母倒退了两步,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,那里还认得出谁来呢?只听凤姐在后叫道:“你不是赵姨娘么?”那妇人道:“二奶奶,你救我一救罢,大人不记小人过,我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。
“贾母再仔细一看,不是赵姨娘是谁呢,因骂道:“混帐老婆,你也想想,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、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?你不过养了个不成器的小子罢咧,你就成精做怪的,安起坏心来了。你自己说罢,这会子受罪还是不该的么?”赵姨娘不住的磕头,哀告道:“老太太,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。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哥儿,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。”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,到底终有慈念,听见他说出探春来,也由不得伤心落泪,道:“也罢,你且去着,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,你听信儿就是了。”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。
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,贾珠就吩咐关门上锁,又请问“老太太,还逛不逛?”贾母笑道:“这都没把人吓坏了,还逛什么呢,回衙门去罢。”贾珠便吩咐抬进轿来,贾母和凤姐一起上了轿,出了虎头门,仍由旧路而回。
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锺扶着他的轿杆,因问道:“你怎么眼错不见的又跑到那里去了?”秦锺道:“那里一开狱门,我早就溜进去了,各处里看了一个够。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,我才跑了来的。”凤姐道:“你都看了些什么呢?”秦锺道:“我看见的什么?多着呢。”请听下回细说罢。
第十八回
张金哥逢贾母喊冤
夏金桂遇冯渊从良
话说凤姐问秦锺道:“你都看了些什么呢?”秦锺道:“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,他才认得我,他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何三,只教我救他的命,吓得我连忙跑出来了。嗳哟,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,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,都瞧着不成拉器的。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生的很俊,见我来了就钻到缸底里去了,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头去要摸摸他的光身子儿,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。这会子我的指头儿还疼呢。”凤姐啐道:“你这个下作的东西,人家一个妇人家,你去摸人家作什么?咬的好,很该。”二人只顾说话,不知不觉的早走到大街上来。
忽然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,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,投递纸状。凤姐忙教秦锺前去打听,告的是什么事?秦锺便跑上前去,只见贾珠下马,到贾母轿前来接了状子,细看了一遍,连忙揣在怀内,吩咐把这女子着人带去,交付冯渊押管候示。秦锺便跟了那女子去,细将原委问了一遍,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,低声说道:“二婶娘,那个女孩子告的才是你呢。”凤姐道:“胡说,我又不认得他是谁,他告我做什么呢?”秦锺道:“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,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。”凤姐因恐轿夫听着不雅,便不好再往下问,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,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。
不多一时,回到衙门,一直抬到二堂落轿。贾母、凤姐方才下轿,早见贾夫人、鸳鸯迎了出来。贾夫人道:“老太太来了将近一年,总也没得出去逛逛。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,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。”贾母笑道:“逛什么呢,没的教人怪害怕的。”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,忙问道:“二奶奶,你怎么了?脸上的颜色很不好,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?”
凤姐道:“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。”贾母也把凤姐一看,便道:“今儿天气和暖,未必是受了风寒,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,惊吓着了。快到你屋里,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,盖的暖暖儿的。”说着,大家进了上房,换了衣裳。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、赵姨娘哀求之事。
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卧室里来,拉着鸳鸯的手,流泪道:“鸳鸯姐姐,你要想个方儿救我一救才好。”鸳鸯大惊道:“二奶奶,你怎么了,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。”凤姐低声说道:“好姐姐,你悄着些儿,等我告诉你。那一年,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,不是带着宝玉、秦锺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,那时老姑子和我商量着,干了一件没天理的事儿。有一个财主家姓张,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,原许聘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儿子。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,也要聘了为妻。这个守备家不依,打了官司。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,老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,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。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,自缢而死。守备的儿子听见金哥寻了死,他也就投河死了。我自从作了这件事,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,如今刚才放了心了,谁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了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,我听见秦锺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。告的就是我。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,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。
方才秦锺说,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,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。好姐姐,你趁着这个空儿,快到大爷屋里去,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,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,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。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,若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,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。好姐姐,你就快去罢。”
鸳鸯大惊道:“我的奶奶,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。
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,若是别的衙门告了,这还了得?这件事若是在阳间犯了出来,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。”凤姐发急道:“好姐姐,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?快些去罢,过会子大爷出去了,就难办了。”鸳鸯道:“二奶奶,你且别慌,我想大爷他也是个聪明人,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?再者,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,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。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,说明了缘故,我再去向大爷说去。不然你是个小婶子,我是个大丫头,私自往大爷屋里去做什么呢?”凤姐道:“你说的也很是,就这么着,快着些儿罢。我心里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?”
鸳鸯连忙出来看时,只见贾母独自个坐在炕上喝茶。贾夫人在那边看着司棋开箱子,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。鸳鸯便向贾母使了个眼色,贾母会了意,便站起身来道:“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?我也瞧瞧他去呢。”说着,便扶了鸳鸯走进屋去。凤姐见了贾母,虽觉害臊却也无可奈何,只得连哭带诉的把告状的事,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。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,道:“你这个猴儿精,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,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。嗳,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,也不是好事。鸳鸯,你快去找着你大爷,就说我的话,贾家的脸面要紧,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。要用银子,我这里也有,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。亏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姑太太呢。”鸳鸯答应了,自去了。
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,低了头无言可对,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。贾母看着,反又过意不去,心疼起来,道:“我的儿,你别害怕。你大哥哥也是个妥当懂事的人,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。况且,就当姑老爷知道了,也是稀松的事。”说着,只见贾夫人进来道:“二奶奶,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?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来,烫了些黄酒,你吃了可就好了。
“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,凤姐不敢推辞,只得接来吃了,暂且不题。
再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屋里,只见贾珠盘膝坐在炕上,手里拿着那张状子在那里反覆观看,看见鸳鸯进来,忙放下,欠起身来笑道:“鸳鸯姐姐,稀客呀,有什么事情来了?”鸳鸯道:“老太太差了我来,教告诉大爷说,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,如今二奶奶吓的什么似的。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儿心,给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,别教姑老爷知道了,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,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。”贾珠把桌子一拍,道:“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,就这么胆大?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,再没咱们家的个正经人,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?”鸳鸯道:“那年蓉大奶奶死了,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,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。所以送殡的时候,老辈子的太太、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。
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、秦锺两个人,在馒头庵住了两天,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。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给人家白效劳的,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。”贾珠道:“可不是呢,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,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,逼死了两条人命。
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,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?”鸳鸯笑道:“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,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。
只要有了银子,由着性儿乱花罢了。”贾珠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是怎么说呢?也罢,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,教他们放心罢。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,我们商量个主意办去就是了。大约总要花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。”鸳鸯道:“老太太也说来,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使就是了,只要不丢脸就好。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,我就去了。”说着,便进去了。
贾珠又把状子看了一遍,仍复揣在怀内,登上靴子,载了个便帽儿,走上大堂,叫过潘又安来,吩咐道:“我到外边走走,老爷要问我,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。”潘又安道:“大爷坐车去,还是骑马去呢?”贾珠道:“一概不用,步行逛逛,并不远去。少刻老爷面前,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。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“是”。贾珠遂带了一个小厮,从角门步行出去。
原来冯渊的寓所,就在衙门后街。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,所以贾珠也不用人引路,一直走到冯渊寓所的门首。
小厮上前把门敲了两下,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,开了门一见贾珠,便跑了进去,嚷道:“大少爷来了。”贾珠刚到院门,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迎了出来,笑道:“大爷今儿劳乏了半天,还是这么高兴。”贾珠道:“我有件要紧的事,特意找你来了。
“冯渊笑道:“大爷的事我猜着了,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。”
贾珠道:“你既然猜着了,这件事更好办了。”
说着,只见秦锺从屋里笑着跑了出来道:“好呀,大叔也道喜来了。”贾珠进了屋里,问秦锺道:“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,老冯有什么喜事?”冯渊笑道:“大爷别听他的瞎话。”
秦锺道:“罢哟,大叔又不是什么外人,你怎么瞒他老人家做什么呢?”说着,便向贾珠努嘴儿。贾珠向炕上一看,只见摆着一桌酒席。秦锺笑着,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儿。贾珠果然走到书橱后一看,只见一个青年很俊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,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。贾珠哈哈大笑道:“老冯,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。”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,道:“大爷,你先过来,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。等我慢慢儿的再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。”贾珠听说,就走了过来,大家坐定,小厮捧了茶船儿上来。
贾珠笑向冯渊道:“才刚喊冤的女孩子,押在那里去了?
“冯渊道:“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。我只略问了他几句,他说被人打破婚姻,夫妇双亡的事。”贾珠道:“状子在我这里,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。当日我们这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,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大人处说了,派压着这守备家退亲。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,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了。
这会子,若是禀明了老爷,当堂审断,必致舍弟妇要到案对词,有碍寒舍的脸面。所以我特来给你商量,私下和息了,大家都有光彩。你看着这件事怎么样呢?”冯渊道:“这件事也还容易办。我的意思,先把那女孩子带来,我们和他讲讲,给他几两银子安家。他若依了就罢,倘若他不依,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?贾珠道:“就是这么着,很好。”冯渊便叫小厮过来,传唤女禁子把张金哥立刻带来。小厮答应去了。
不多一时,只见女禁子把张金哥带了进来。冯渊便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,给他坐下。贾珠便问他家乡籍贯,并告状的原委。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。贾珠道:“我因为要给你们和解这案事,所以请你过来和你商量。这会子你所告的人,情愿把头里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给你安家,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?我想你也是大家子的姑娘,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,也觉不雅,万一说错了话,王法无情,不是上拶子就是打板子,都是论不定的事呢。”秦锺在旁插嘴道:“张姑娘,我告诉你那拶子的拶手指头儿,板子是打屁股的,你这么娇娇嫩嫩的,怎么受得起呢?”冯渊道:“你莫在里头胡搅。张姑娘,我和你说正经话,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,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,都是我们衙门里大人的至亲。俗语说的好,‘是亲三分向’,你必要到堂上去,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,依我说私和了,又得银子又不吃亏,岂不好呢?”
张金哥道:“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,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,还希图人家的银子,害的我好苦啊!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给我安家,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,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?”秦锺笑道:“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,你看我是不是?”贾珠忙喝道:“又胡说了。”因道:“你既这么样说,也容易办的,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?”张金哥道: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?”贾珠道:“可姓什么呢?”金哥道:“敢是姓崔罢。”贾珠道:“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吗?这么看来,这张状子多半是谎的了。”金哥发急道:“人家一个女孩儿家,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?”贾珠笑道:“既不好意思打听,怎么又知道敢是姓崔呢?”金哥道:“当日他家下聘的时候,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,我就急了,狠狠的啐了他一口。我哥哥说:‘呸,你婆婆家姓崔。’我这才知道的。”说着,大家都笑起来。
冯渊道:“这么说来,更容易了。但凡姓崔的,他父亲做过守备的,就是你的丈夫了。”金哥道:“你们不用混我,我认得他的模样儿。”贾珠笑道:“姓名都不知道,怎么又认得模样儿呢?”金哥道:“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,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着,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了的。”说的大家又笑了。
冯渊道:“既这么说,我们明儿就给你访查这个人。若真是你丈夫了,你可不许反悔的。”金哥道:“你们如果找出他来,我都依你们就是了。”冯渊道:“既这么样,女禁子过来,把张姑娘的锁子开了,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,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,不可怠慢。使了几两银子,教他到我这里来领。你们就去罢。”女禁子便给他开了锁,手拉手儿两个去了。
贾珠向冯渊笑道:“公事毕了,该你说你的私事了。”冯渊也笑道:“前儿我偶到青楼一逛,遇见这个女子。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,因素性好淫,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。因琵琶弦索还没习熟,故此还没接客。我因爱他生得很俊,所以接他来家要买来做妾,他倒也愿意。只是他乃官妓,也须得回明老爷,册上除名,方才妥当。我正和秦鲸卿商议,要求求大爷,不承望大爷来的这么凑巧。过来把酒席换了,请新姑娘出来给大爷手奉一杯。”小厮答应,忙把残席撤去,换上新鲜肴果。
冯渊便让贾珠上坐,自己和秦锺对面相陪。秦锺便叫道:“夏姑娘,快出来罢,不用装腔了。”
说着,只闻一阵香风,早见一个美人儿自橱后出来。冯渊指着贾珠道:“这是大人的少爷,快些过来拜见。”那妇人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,刚要下跪,贾珠站了起来,拦道:“只行常礼罢。”那妇人只得又福了两福,便拿起酒壶来,每人斟了一巡,这才挨着冯渊坐下。小厮点上烛来,贾珠在烛下细把那妇人一看,果有八九分姿色,乃笑问道:“姑娘贵姓?”那妇人低声笑道:“姓夏。”贾珠又问:“芳名?”那妇人道:“贱名金桂。”贾珠又笑问道:“生前可有丈夫没有?”那妇人面红过耳,低声道:“没有。”秦锺道:“怪道说你生前好淫,原来是没有丈夫的,只好打野食吃罢了。可惜咱们两个人,生前怎么没会过呢?”
原来这妇人,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。因施毒暗害香菱,误戕了自己的性命。阎王因他生前好淫,罚他在青楼为妓。一日偶与冯渊相遇,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。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,所以接到家中,欲买来做妾的。金桂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,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,今见贾珠问他丈夫,不好意思说出口来,只得含糊答应说:“没有”。
贾珠见他风情流荡,眉目动人,也觉情不自禁,乃笑问道:“你会唱么?”夏金桂不觉红了脸道:“初到未久,尚未学唱。
“贾珠笑道:“岂有此理,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,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吗?”夏金桂笑道:“学了一个多月,才会了两个曲儿,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。”贾珠便拉了他的手,笑道:“好呀,你会那两个曲儿?唱给我听听呢。”夏金桂道:“一个是‘解不开的连环扣’,一个是‘好难熬的春三月’。”贾珠乜斜着眼儿,摇头道:“不好,不好。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,我只爱听的是‘风儿刮’,你会不会?”夏金桂把脸一红,低下头去拈弄衣带。秦锺拍手笑道:“冯大哥,你听大爷教他唱个‘风儿刮’呢。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?还要娇声嫩气的,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。”
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,忙拦着笑道:“今儿天也晚了,小寓就在衙门身后,若弹起弦索琵琶来,恐怕里头听见了,问出来不好回答。大爷既然高兴赏脸,我明儿备个小东,在城外望湖亭上,再叫几个会弹唱的,索性热闹上一天。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,就请秦兄弟做陪。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给我成全这事呢,拿壶来敬大爷一杯。”贾珠哈哈大笑道:“老冯急了,吃起醋来了。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?既然你明儿请我,我这会子也还有事,便暂且告别,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。秦鲸卿,你也跟了我回去罢。”秦锺笑道:“你老人家让我在这儿多喝两杯酒,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个人送入洞房,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,我才回去呢。”贾珠也笑道:“小猴儿精,你怎么这么涎脸,定要瞧个活春宫儿你才罢呢?”因向夏金桂笑道:“你听见了没有?好生招架着他罢。”说的夏金桂红了脸,低头不语,大家一齐大笑。贾珠走出屋去,秦锺、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,垂手虾腰而别。
贾珠回到衙门,林如海适值崔判官招饮,尚未回署。贾珠一直到了上房,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如海,在炕上和衣假寐。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,便一直到后面贾母屋里。贾母尚在未寝,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的事,见贾珠进来,不胜欢喜,忙问“事情妥当了么?”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,屈膝坐下,低声道:“妥是妥当了的,就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,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?若找着了他,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。
若找不出这个人来,倒有些儿磨嘴。他说他是女孩儿家,没了丈夫,孤身独自个怎么过日子呢?”贾母笑道:“这个小蹄子,倒有这么些累赘,定然要个小女婿子,这可就难了。”贾珠道:“我们明儿和冯书办商量,另想法儿办就是了。”
贾母笑道:“如今这件事情,且把今儿来的杠箱打开,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,交给你办去,别的事情,咱们一概不管了。
“贾珠笑着站了起来,道:“老太太只管放心罢,银子原是重头儿,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,别的事也就好办了。天下也没过不去的河,我们明儿只应许下给他找人,也就完了。”
贾母满心欢喜,正欲开言,忽听前边打点开门,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。贾珠便连忙迎了出去,刚到上房,林如海已进来了。
贾珠又与林如海说了一会子闲话,这才回到自己房中,上床安歇,在枕上翻覆寻思,不能成寐,到了五更,方才睡去,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,方醒。起来穿衣甫毕,只见秦锤笑嘻嘻的跑了进来,道:“大叔恭喜,恭喜。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。”贾珠惊喜道:“你在那里得的信儿?”秦锺笑道:“昨儿晚上,我并没回家,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。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,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,把老冯灌了个烂醉,进了卧房扒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。我正要给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,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猾呢,他伏着枕头叫道:‘秦兄弟,外间屋里书架子上,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,你给我拿了来,待我拣一出子好的,好照个样儿’。我就信以为真,刚跨出他的门槛儿,只听里头‘咯噔’的一声儿,把门插了个结实。
“贾珠哈哈大笑道:“你这个猴儿崽子,也太涎脸了。”秦锺笑道:“他们把我诓了出来,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?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,挪在挨他们睡觉的板壁背后,躺在上头,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,我就在外头咳嗽,直闹到鸡都叫了,我这才打了个盹儿。今儿一早,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,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,把我吓的就要跑。他反倒把我叫住,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,说张金哥的丈夫,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,也认得呢。”贾珠大喜道:“这也奇怪了,他怎么又能知道呢?”秦锺道:“老冯说昨儿晚上,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。他们那一口子说,他在青楼的时候,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唤崔子虚,他父亲做过守备的,给他定的媳妇是个财主家姓张的姑娘,因有人打破他们的婚姻,他媳妇没过门便自缢而死。他也就义不独生的也寻了死了。这么看起来,不是张金哥的丈夫,可是谁呢?”贾珠忙问道:“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?”要和秦锺怎么回答,且看下回便了。
第十九回
好友朋同志更同行
胞弟兄相逢不相识
话说秦锺告诉贾珠,说夏金桂知道张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虚的缘故。贾珠忙问道:“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?”秦锺道:“我也问他来,他冯说他知道,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,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。”贾珠把手一拍,笑道:“了不得,我为这件事直踌躇了一夜,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的事呢?你说说,老冯他昨儿晚上还说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见客,今儿才头一夜,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。”秦锺笑道:“我看他那个样儿,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,也未必是原封货儿。”贾珠笑道:“俗语说的好:‘香油调苦菜,各人心上爱’,只要老冯各人爱罢咧,给咱们什么相干呢?他昨儿高兴,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,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,还是当真呢?
“秦锺道:“是当真的请呢,过会子打了二鼓,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,签押了文书,约会了咱们爷儿两个,一同出城去呢。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,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着,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。”贾珠笑道:“罢了,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,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。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,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,等老冯来了,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,好不好呢?”秦锺答应着去了。
贾珠叫过小厮来,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来换了,又取了一封银子,教小厮带着,以预备赏赐。不一时,林如海签押已毕,回了后堂。贾珠便禀知了林如海,出城闲玩。林如海不好拦阻,只说:“早去早回,不可多事。”贾珠答应了,便带了秦锺走出仪门,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。三人一齐上车,车夫赶起,出了辕门,向城外望湖亭而去。
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:“老冯,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,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?这不是你给他混充正经人呢么?”冯渊笑道:“阎王爷说他生前邪淫,所以才罚入青楼的。你想天下有个邪淫的黄花女儿么?不过是他自己害臊,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,以及他邪淫的实迹来罢了。我是因爱他的人物儿还很俊,所以要买来做妾,也不过是取乐儿的意思。圣人云:‘人洁己以进。与其洁也,不保其往也。’”说着,秦锺大笑道:“冯大哥,你这句话真说的很是。
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们两个人,也那话儿起来,你可又该说‘与其进也,不与其退也’了,你真是个君子哉!”贾珠也笑道:“你又混插嘴了。老冯,你别理他,你说你的罢。他到底怎么认得这姓崔的呢?”冯渊笑道:“昨儿晚上,我便细细儿的盘问他,谁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正人君子。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,断不肯妄贪花柳,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,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。他只给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,叙了叙家乡住处,以及他寻妻的原委,并没一点儿别的勾当。”贾珠道:这么说起来,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,咱们务必给他成全了好事才是。我的主意,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。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,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。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,若找着了这个人,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,二来早结了我们的疑案,一举而两得,你说好不好呢?”冯渊、秦锺都道:“很好。”于是三人一路同车共话,出城向望湖亭而去,暂且不表。
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茅屋内用功。宝玉自从蓄发以来,又已半年,渐次可以带上束发紫金冠,便不减本来面目。
柳湘莲道:“宝兄弟,你竟是仍旧冠如之何,何必改作呢?”
宝玉笑道:“我在这里,正打量要正其衣冠,尊其瞻视呢。又惟恐怕使不得,还有些儿犹豫。柳二哥你既这么说,可谓‘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’了。”说着,二人正在大笑,只见外面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二人回来了,湘莲、宝玉忙起身迎接,进来坐下。
渺渺真人道:“宝玉自留发以来,到了此刻算是‘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’的境界,再等一年之后,方是‘贫而乐,富而好礼’的时候呢。”茫茫大士道:“再一年之后,你们便当归还芙蓉城去了。现在芙蓉城中,王熙凤、尤三姐、鸳鸯三人都到酆都城寻访老太太去,尚未回来呢。”宝玉道:“请问师父,芙蓉城中现有多少人,怎么只这三个人赴酆都城去,毕竟寻访着了老太太没有呢?”茫茫大士道:“芙蓉城中现在有十二钗,除元妃外,是秦可卿、迎春、妙玉、林黛玉、王熙凤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鸳鸯、香菱、晴雯、金钏、瑞珠十二人。鸳鸯因殉主而死,来到芙蓉城中,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‘痴情司’事。鸳鸯原为老太太而死,不见故主心何能安?王熙凤又奉元妃之命,访求祖母,故二人同行,复邀尤三姐作伴。现已访着了老太太,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。”宝玉道:“鸳鸯乃弟子家的使女,尚能殉主而死,忠诚不忘故主,如今得遂初心。弟子蒙祖母爱视恩怜,反不如鸳鸯使女之心,何以慰祖母于九原,弟子亦何颜立于人世乎?”说罢,流下泪来。渺渺真人道:“宝玉合当赴冥去见祖母,以慰九原,兼可一会熙凤、鸳鸯,得悉别后情事。湘莲作伴同行,也可与尤三姐相会,并须传语三人,芙蓉城中皆各有专司,未便久羁冥境。”
宝玉、湘莲道:“弟子们都还没‘从心所欲’的功夫,只怕碧落黄泉不能往返自如呢?”茫茫大士道:“你们虽功夫未到,已非‘吴下阿蒙’了。我们同你下山,指引你前去便了,到彼不可留恋,一两天便可回来。他日仍须再到尘寰,另有因缘了结,此时未便预言。今日已迟,明早下山去罢。”湘、宝二人答应了,吃过晚饭,各人打坐。
到了次早,大士、真人领了湘莲、宝玉二人下山,穿云入雾,行走如飞。湘、宝二人跟随着,步亦步,趋亦趋,宛似腾云驾雾一般,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。二人心下大喜,走了一个时辰,大士、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:“前面已离阴阳界不远,你们只向北而走便是。我们先回山去了。”湘、宝二人看着大士、真人回去了,便向北而来。
行不里许多路,早看见一座牌坊,上写着“阴阳界”三字。
湘莲、宝玉二人点头道:“想必过了这个牌坊,便是幽冥地方了。”于是,二人过了界牌坊,便见阴风惨惨,旭日无光,又走了一个时辰,看见路旁有个饭店。二人便进去打尖,以便问路,叫过店小二来,问道:“你们这里离酆都城还有多远儿?
“店小二道:“我们这里离城十里,叫做十里铺。”湘莲向宝玉道:“方今暮春天气,花明柳媚,咱们只顾一路奔驰,总也未能观玩。今儿业已离城不远了,咱们何不缓步游行,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,可与阳世同不同,不知你看着可怎么样呢?
“宝玉道:“很好。”因问店小二道:“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景致可逛的去处么?”店小二笑道:“二位爷,我们这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,那里有什么景致呢?惟有离城三里,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,那里有一个望湖亭,前临大湖,后通街道,楚馆秦楼样样齐备,算我们酆都的第一胜境。二位爷横竖是要进城去的,不过多绕点子路,也就可以逛逛了。”湘、宝二人大喜,遂算还了店帐,一路缓步而行。
不多一时,早望见城阙巍然,向南果有一条岔道。二人遂由岔道过去,又走了有一里多路,果见一座大亭,匾上横书“望湖亭”三个大字。前面一道长湖,碧水澄清,新荷叠翠,十分幽雅,又见亭边茶坊酒肆,碧幌青帘。亭上设着几席桌椅,也有吃茶的,也有饮酒的。湘、宝二人上了亭子,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,对面坐下。走堂的见了,忙送了两碗茶来,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,无非瓜子、松瓤、花生、杏仁之类。
二人正在吃茶闲话,忽听一阵琵琶弦索之声,悠扬入耳。
宝玉手拿着茶杯,侧耳听去,不觉听的出了神。湘莲笑道:“我们久离尘市,不听此声已经好几年了。宝兄弟,你怎么今儿又动了凡心了么?”宝玉笑道:“非也,我常念白乐天的《琵琶行》,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。不想今儿这亭,前临大湖,竟仿佛有琵琶亭的景况。又听见有琵琶之声,就不觉有感呢。”湘莲正欲答言,忽听歌声婉转,迎着顺风,字句真切。但听得唱道:小耗子上灯台,偷油吃,下不来。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,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。
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,动人魂魄。湘、宝二人不觉相视而笑。
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,方欲寻究,却见走堂的掇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,转过屏风而去。
宝玉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,只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。
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,把走堂的掇的接了进去。那走堂的便依旧退出回来,宝玉便点手儿把他叫到跟前,问道:“这后面的屋子,也是你们的么?”走堂的道:“正是。这亭子原是官的,我们不过借着卖茶。这后面的房子乃是我们店里自己盖的,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。今儿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,在这里包整酒席请客呢。”宝玉道:“刚才儿听见琵琶响,就是后面屋里弹的么?”走堂的道:“可不是呢。”宝玉道:“可是什么人弹呢?”走堂的笑道:“我的爷,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二十来岁了,怎么还是这么怯呢?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,还有什么人呢?”湘莲笑道:“你不知道,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,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?”走堂的笑道:“既是这么着,你老何不教他老见识见识呢?我们店里这正房后边,还有三间小敞厅儿,又雅静,酒席也是现成的,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,乐一乐,花不多几个钱儿罢了。”湘莲点头笑道:“你既然说的这么好,你就去打扫屋子去罢,收拾妥了,你再来领我们进去。”走堂的笑着答应了去了。
宝玉埋怨湘莲道:“柳二哥,咱们辛辛苦苦到这儿是做什么来了?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。”湘莲笑道:“怪不得他说你怯呢。难道听听曲儿就算嫖了吗?”宝玉道:“就算不是嫖,咱们也不应这么着。柳二哥,你难道把师父的教导,我们的功夫,就这么都丢了吗?”湘莲笑道:“宝兄弟,你到底还是执远恐泥的小道呢。你就不记得程明道的心中无妓了么?”
宝玉正欲回言,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:“收拾妥当了,请二位爷过去坐罢。”
于是,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,但见院内车轿俱有,上面三间正房,两边六间厢房,旁有一月洞门。走堂的把他二人引进月门,绕到正房的背后,果有三间小敞厅,十分精雅。
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对面坐下,吩咐走堂的“先拿了果碟儿,煨了暖酒来,我们先喝着,候叫了弹唱的人来,再随便上菜。
“走堂的答应,送上酒果,便叫媳妇儿去了。湘、宝二人斟酒对饮,原来这敞厅正对着那正房的后窗,相离不远,忽听琵琶顿歇,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:“老冯,你昨儿还哄我说,他是初到青楼还没学唱。你听才刚儿的‘小耗子上灯台’唱的怎么样?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,也不过是这么着罢了。”又听一人笑道:“今儿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,大爷既然听着说好,这就是我的心虔了。明儿你给我们成全了这件事,将来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。”宝玉悄悄儿的向湘莲笑道:“你听见了没有?这两个冤大头,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,这个唱的,又不知是怎么样的个玉天仙儿?等我在他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去。”湘莲笑道:“罢哟,看仔细惹出事来。”宝玉摇手道:“不相干,不过是个妓女罢了?难道是谁家的内眷,怕人看不成!”
说着,他便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根底下,舔破窗纸,向里偷着一看,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,衣冠济楚,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,俱皆衣裙华丽,香艳可观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,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?心下正在惊疑,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:“老冯,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,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?”那下面坐的少年,便笑答道:“那也看大爷罢了,要教他怎么谢,他敢不怎么谢么?”那上面的少年,又笑道:“我想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,那就有个名分在内,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,不如趁着这会子还没定局,你教他坐在你怀里,喂你一个皮杯儿,给我瞧着这么一乐,就算他谢了我了,好不好呢?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:“大爷说的倒好,就是太寒碜了些儿,只怕他未必肯呢?”那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:“我不,那是个什么样儿呢?”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:“罢哟,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,乖乖儿的喂他个皮杯儿,这还是你的造化,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,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,可看你依不依?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:“是了,大爷不用说了,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,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,也是一样罢了。”说着,便噙了一口酒,走过东边来,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,不容分说,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。
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请,不觉大叫一声道:“好啊!”哈哈的大笑起来,只听里面有人喝道:“什么人,大胆在这里偷看呢?”说着,“咯喳”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。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:“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,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?”
湘莲在这边看见有人开窗叱问,便有些儿不悦,忙答道:“你们自喝你们的酒,咱们自喝咱们的酒。咱们笑咱们的,给你们什么相干呢?难道你们还短住咱们的笑不成吗?”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:“什么话?你们既然笑你们的,为什么笑到咱们窗根儿底下来了?你瞧,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?你瞧,他这么胆大的了不得,还在那儿没事人儿似的笑呢?”湘莲看时,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揉着肚子笑道:“嗳哟,乐死我了。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。”那少年大怒道:“你们听听,是那里来的野黄子,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。”湘莲大怒道:“你们这两个东西,满嘴里混?w的是什么?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媳妇儿在这里弹唱罢了,就是咱们这小兄弟,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看,也不为过。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,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?”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:“好个野黄子,越发信嘴儿胡?w起来了。小厮们,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,带到衙门里去。”湘莲大怒,扑的蹿到窗下,揎拳掳袖,势将用武。
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,忙问道:“大叔怎么了?什么人这么胆大,等我瞧瞧他有几个脑袋。”湘莲一看,认得是秦锺,忙叫道:“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吗?”秦锺仔细一看,大叫道:“你不是柳二哥吗?”宝玉见湘莲和两个少年嚷闹起来,正待也要发话,忽见秦锺进来和湘莲厮认,忙也高声叫道:“秦鲸卿,你在那里来?”秦锺听见,抬头一看,认得是宝玉,不禁大叫道:“珠大叔,不用嚷了,大水冲了龙王庙了。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。”贾珠、冯渊二人听见,一齐发起怔来。
宝玉便问秦锺道:“这位到底是谁?”秦锺道:“他就是令兄珠大爷,你怎么就都认不得了么?”宝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,从窗台上跳了进来,便给贾珠请安。贾珠也便拉着宝玉,兄弟二人大哭起来。柳湘莲便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,忙与冯渊作揖陪礼,各叙姓名,又把珠、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教另整酒席,回头一看,那三个妓女躲的连影儿都不见了。原来夏金桂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,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,心中正在惊疑,及听见秦锺叫出口来,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,跑到厢房里去,把门插上了。
贾珠这里又与湘莲叙过了礼,便问他二人的来历?湘、宝二人遂把跟僧、道出家于大荒山青埂峰下,以及宝玉留发,因知鸳鸯、凤姐、尤三姐到地府来寻访着了老太太,故此也是特来见见老太太的,湘莲是欲会尤三姐的,且鸳鸯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专司,未便久离职守,特来传语他们早为回转的话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贾珠大喜,也把自己并秦锺、冯渊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、湘莲。然后遂教跟的人套车,大家早些回府。冯渊忙拦道:“宝二爷和柳二爷今儿初到,我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,不敢攀留,但只是车少人多,难以乘坐,不如先打发人回去,给老太太叩喜,先送个信儿,再备几匹马或是备两顶轿来才好。请略宽坐一会子,索性终了席再回去,好不好?”贾珠听他说的有理,便先教小厮回去报信去了。
冯渊又吩咐换了酒席,大家叙礼就会。冯渊挨次送酒已毕,便问小厮道:“他们三个那里去了?”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,向跟前凑了两步,低声道:“夏姑娘请爷说话。”冯渊笑道:“宝二爷,柳二爷,都不是外人,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?”宝玉笑道:“他们既不肯见外客,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,才刚儿我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。”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:“二爷,你可说说,令兄淘气不淘气呢?”贾珠也笑起来道:“你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。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,这会子又害起什么臊来了呢?”冯渊便笑着往厢房里去了。
贾珠便问秦锺道:“你找的那个崔公子,可找着了没有?
“秦锺道:“已经找着了,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,不好来见。
明儿教我把衣服借给他几件,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。
我想,大叔明儿可就趁着这个机会,一起回明了姑老爷,把冯大哥、崔公子的事一并给他们成全了,岂不好呢?”贾珠点点头儿,宝玉忙问:“什么事?”贾珠遂又把夏金桂、张金哥的原委,述了一遍。宝玉吃了一惊,悄向贾珠道:“我适才瞥见彼妇面貌十分可疑,这会子听见他的名字,竟果然就是他。这可怎么样呢?”贾珠也吃了一惊道:“你认得他么,你说他到底是谁呢?”宝玉道:“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,生前本不正道,因暗害香菱,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。”贾珠听见,也就呆了半晌,忽然把腿一拍道:“天网恢恢,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了的。他后来告到阎王案下,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,暂把此案悬搁。这会子,他与夏金桂又是已经生米做成熟饭的了。不如明儿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,就把夏金桂配了冯渊,以当薛蟠抵命之罪,了结此案。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,又何必要这不贞之妇为妻呢?”宝玉、湘莲、秦锺三人齐声说:“好!”
正在谈论间,只见冯渊面有愧色,讪讪的进来道:“我的敬意不诚,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,心口里疼的了不得,我只得拿轿子把他们都送回去了。”贾珠也讪讪的答道:“这里也不用他们了,尽他们去罢。”说着,只见走堂的带了两个妓女进来,湘莲见了忙道:“也不用了,教他们也回去罢,过会子开发你赏钱就是了。”贾珠等不解其故,问明了缘由,大家又笑了一会。冯渊便要留下这两个妓女弹唱陪酒。贾珠道:“不必了,我们早些儿吃饭罢,只怕老太太听见这个信儿,必定是盼望着急的。”冯渊便吩咐走堂的,“连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总开在我的帐上”,走堂的答应了,只得打发两个妓女去了。
于是,贾珠催着拿上饭来,大家吃毕,只见潘又安跑的满头大汗,下马进来,先给宝玉请了安,便道:“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,喜欢的了不得,偏偏儿的王府里面差人请姑老爷商议公事,衙门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。老太太吩咐小的备了几匹马来,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!”宝玉忙立起身来,与冯渊作揖道谢。于是,大家坐车的坐车,骑马的骑马,一齐进城,穿街过巷,也无心观看路景,一直到了辕门,下了车马。冯渊自回寓所去了。
贾珠领了湘莲、宝玉等步行而进,刚到了二堂,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。宝玉一见,忙跪了下去。贾母也不问长短,一把搂住,儿啊,肉啊,哭做一团儿。贾珠忙命秦锺,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。这里贾夫人也出来拉住宝玉,也哭了会子,大家劝解了一会,这才搀了贾母到了上房。
宝玉重新与贾母、贾夫人、贾珠磕了头,方才依次坐下。
贾母恨道:“好小子,你在那里出家去了,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?”宝玉满眼垂泪,便把跟随大士、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莲一同修道,以及现在留发,将来功成便归还芙蓉城去的话,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昨儿知道鸳鸯、凤姐姐、尤三姐三人到地府来访着了老太太,故此也求了大士、真人指引,到来见见老太太的。柳二哥同来,是意欲会会尤三姐姐的。并来传语鸳鸯姐姐他们三人,在芙蓉城皆各有专司,未便久离职守,教他们早些回去呢。”贾母听见,这才欢喜起来。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,宝玉忙上前请安,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。贾珠见凤姐出来,便到书房里与湘莲攀话去了。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,已知宝玉并无苟且之行,晚间告知了林如海,夫妇二人十分感叹。如今见了宝玉,心下也甚是欢喜怜爱。
不一时,外面鸣锣响道,林如海回到府中。宝玉、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,请安叩见。林如海大喜,便一手拉了宝玉,一手拉了湘莲,直往里走。凤姐看见,便到后边回避去了。贾母起身笑道:“姑老爷回来了,我们宝玉他同柳二爷特找到这里来瞧我的。这也是他一点儿孝心,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常这小子如今也好了。宝玉,你们给你姑爹磕过头了没有?”湘莲、宝玉便重新与林如海磕头,林如海忙又拉住了,便依次归坐。
林如海又细问了一番原委,湘莲、宝玉二人又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。
林如海道:“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时了,凤姑娘、鸳鸯是老太太留下的。既然那里有专司责任,虽不便于久留,也还再往一两个月不妨。贤侄与柳兄既来到此处,焉能就去,也须得盘桓两月,让我稍尽地主之谊才是。”湘、宝二人答道:“深蒙大人厚爱,铭刻五中。但家师严命,说见了老太太一两日即便回来,不得羁延的,是以侄辈不敢奉命。”林如海笑道:“虽不能两月,那里有一两天就要去的道理呢?”说着,人回请示摆饭,林如海便吩咐在书房里摆罢,遂教贾珠过来,让湘莲、宝玉都到书房里去和秦锺一同吃饭。饭后,掌上灯来,便收拾行李,在书房里间安歇。
宝玉便到贾母屋里来与贾夫人、凤姐、鸳鸯闲话。凤姐便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芙蓉城的,你可知道我们那里是那些人呢?”宝玉道:“那里连元妃姐姐、警幻仙姑是十四个人,还有痴梦仙姑、钟情大士他们,以及各仙女、黄巾力士等人。
我虽没亲身到过,却从梦里去过三四回的。‘痴情司’、‘薄命司’都进去过的,你同鸳鸯姐姐便是这两司的主人。我们师父说,教你们早些回去呢。”凤姐道:“因为要等这里姑老爷转了天曹,我们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。这会子已是迟了几个月了,横竖再等个把月再说罢了。我才刚儿听见姑老爷未必一两天肯给你去呢,你这一去要到几时才得到芙蓉城里去呢?”宝玉道:“大约还得一二年功夫,才得去呢。我们师父临行嘱咐了我们,叫早些儿回去,还有别的差事,不能迟延的。”说着,又谈了一会闲话,便出来到贾珠屋里安歇。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家庭闲话,方才归寝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
沁芳桥临流生画稿
栊翠庵静坐斗棋机
却说这年会试场期已过,接着贾兰已娶了傅秋芳过门,住的是蘅芜院。李纨、宝钗、马氏俱搬入园中,李纨还住的是稻香村,宝钗还住的是怡红院,马氏住的是秋爽斋。大观园收拾的分外整齐,依旧热闹,另是一番气象了。三月已过,瞬届四月,光阴荏苒。会试发榜:巧姐的姑爷周姑爷中了第十六名进士,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进士,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进士,三人是一榜同年,便料理殿试之事。
一日,是平儿生日,青儿、小红、椿龄、鹤仙四人俱来与平儿拜寿。这四人是俱由平儿成全婚姻,故感激恩遇,与别人迥然不同的。这日巧姐也回来了,那巧姐原与青儿两个很说得来,许久不见,会着了都欢喜说笑的了不得。小红等三人又因巧姐的姑爷中了进士,且自己的出身低微,便都退后,不敢上前与巧姐说笑。平儿看见,心里明白,便道:“你们都是一样的姑嫂,不分彼此的,大家都要在一块儿玩笑,亲亲热热的,我才喜欢呢。况且,我们姑娘自来是好的,从不像那么样儿的人。”巧姐便道:“我和嫂子们都到园子里逛逛去罢。”平儿道:“也好。”因问道:“你们都见过了太太没有?”大家都道:“见过了。”平儿道:“姑娘可知道今儿是宝二叔的生日么?到了园子里,先到怡红院去给二婶娘拜寿,可别忘了。”
巧姐道:“是的呀,宝二叔是同姨娘一天生日的。”青儿等四人都道:“幸亏二婶娘提醒了我们,不然只知道给二婶娘磕头,怎么就不知道给宝二叔拜寿呢?”
说着,五个人便一齐出来,过了粉油大影壁,穿甬道角门转到前头,进了大观园。先到怡红院来,进了院门到了十锦??子,丫环素琴见了,打起帘子,五人进去,只见宝钗同傅秋芳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。巧姐道:“二婶娘,我和嫂子们特来给二婶娘拜寿的。”说着,五人齐跪了下去。宝钗忙拉住笑道:“姑奶奶,今儿是你姨娘的生日,怎么又给我拜起寿来呢?”
巧姐道:“今儿也是宝二叔的好日子,怎么不给二婶娘拜寿呢?”傅秋芳道:“才刚儿二婶娘告诉我说,今儿是琏二婶娘的生日,我正打算要过去拜寿呢。二婶娘就不告诉我说,也是宝二叔的好日子。我这会子倒要先给这里二婶娘拜寿,回来再往琏二婶娘那里拜寿去了。”说着,便向宝钗拜寿,宝钗拉住道:“你二叔也不知那里去了,又不在家里,还算什么生日呢?”
巧姐道:“二叔叔他是要成仙了道的人,只怕到海屋添筹去了。
“傅秋芳笑道:“姑奶奶说的很好,好个海屋添筹。嫂子们还到那里去么?”青儿等道:“还要到大婶娘和三婶娘那里请安去,也还要到婶子那里坐坐去呢。”傅秋芳道:“既这么样,我陪嫂子们去,到我们那里逛逛,我也还要回去预备寿礼呢。”
于是,六人一同到了蘅芜院,丫环春山、秋水、柳媚、花明四人见了都站出来,两个打起帘子,大家进去坐下。柳媚送上茶来,大家说些闲话。坐了一会,巧姐便和青儿等要到秋爽斋去。傅秋芳送出众人道:“嫂子们回来到后头去的时候,我和你们一起到琏二婶娘那里拜寿去。我这会子,还到怡红院那里去等你们罢。”众人答应去了。
傅秋芳便料理下两份寿礼,吩咐了春山、秋水,自己单带了花明复到怡红院来。宝钗见了便问道:“他们都到那里去了,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呢?”傅秋芳道:“他们都到三婶娘那里去了,我还在这里等他们回来,一同到里边琏二婶娘那里去。二婶娘,你还没拜寿去呢?”宝钗道:“我因为桂哥儿有些发热,才刚儿叫奶子给他拿葱汤和了丸药吃了,教他带在屋里哄他玩着,不要见风,我还要瞧着他们呢。过会子,再去拜寿罢了。
“傅秋芳道:“桂哥儿昨儿晚上还好好儿的玩笑着学走路呢么,怎么今儿发起热来了?”宝钗道:“今儿早上,他头上身上忽然摸着微微儿的有些发热,便懒懒儿的不很玩笑,总是吃多了点子东西,又受了点儿风寒了。”傅秋芳道:“医书上原有小孩儿变蒸一证,大凡三五个月就有一次的,三岁后才没有呢。
这皆由于知识渐添的缘故,那俗说叫做长见识,不过一两天也就好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医道也都知道么,可见你竟渊博的很呢!”傅秋芳笑道:“二婶娘,你当面就笑话侄媳妇么,我是事事都要来求二婶娘指教呢。二婶娘要这么样说起来,侄媳妇就是个不可教诲的人了。”宝钗道:“什么话呢,我又知道什么了?但是我知道的,我可总要说的。单是这医道,我却实在不知道,我可怎么说呢?即如画画儿,我虽不会画,我可又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呢。从前四姑娘画大观园的图儿,他没画过大画,还是我教给他的呢。我听见说你的画很好,还没见过,明儿先要领教一张,这工拙我可以给你评论评论。”傅秋芳笑道:“这就好的很了,我原要请教,也就顾不得献丑了。明儿便先画两张来,一张请二婶娘教正,一张请四姑娘教正。”
正说时,只见巧姐、青儿等五人来了。青儿便向宝钗道:“大婶娘和三婶娘说,教我们先去呢。他们回来到二婶娘这里来,约会了二婶娘一起同去。”宝钗道:“你们先去罢,我等了他们两个人来了再来。”
于是,傅秋芳便和巧姐等大家出了怡红院,由聚锦门穿后廓角门,转过甬道,走过抱厦,进了粉油大影壁,到了平儿上房。大家进去,傅秋芳便与平儿拜寿道:“才刚儿姑奶奶同嫂子们都到园子里去,我陪着他们逛了一趟,故此来迟了。”平儿忙拉住了,大家坐下。彩鸾倒上茶来,说了一会闲话。
翠云在外间打起帘子叫道:“三位奶奶来了。”平儿便迎出屋去,李纨、宝钗、马氏三人便一起拜寿,平儿还礼已毕,便向宝钗道:“恕我不到怡红院了,就这里拜寿罢。”宝钗连忙还礼甫毕,平儿让坐,三人坐下,文鸾送上茶来。李纨道:“我记得今儿还有两个人生日呢。”宝钗道:“那两个是我们家的人,一个是我们琴妹妹,一个是我们家的二嫂子。”平儿点头道:“是的,是邢姑娘,我倒忘记了。”说着,人回摆饭。
饭后,尤氏、胡氏也过来了。晚上备了两桌酒席,请了邢夫人过来,都在王夫人上房外间坐了。外头也有两席,是周姑爷同本家的爷们坐了。席散后,众人都回去了,只有巧姐又住了两天才去。
一日,傅秋芳画成了两幅画,教秋水拿着同到怡红院来,打从蜂腰桥过,看见蓼溆一带柳色阴浓,新荷叠翠,黄莺弄巧,紫燕衔泥,便站住了闲看,不忍抛撇了好景。秋水道:“奶奶瞧着这一片好景,还是想着做诗题呢,还是想着做画稿儿?”
傅秋芳笑道:“诗和画原是拆不开的,诗中就有画,画中就有诗。”秋水道:“依我说,就把这一段好景致画在画上,再添上奶奶这样的人物儿,可不成了一幅绝妙的仇十洲么?”秋芳笑道:“你便细细儿的记明白了,回去便画出他来,我看看可像不像呢?要是不像,可重新再来细看,该添的添,该减的减,这么一改就画出来了。这是天生成了的稿子,最是长人的学问的。”秋水也笑道:“奶奶教我画,我画出来的画儿,可真是‘奴婢学夫人’了。秋芳笑道:“你说‘奴婢学夫人’的不好么?那奴婢学夫人的,是‘由也升堂矣,未入于室也’,多少人巴结这么样,还不能得呢。”秋水道:“那巴结不能得够这么样的,只算是‘门外汉’罢了。”秋芳笑道:“你的志量倒很好,能够用心原不难的。”原来春山、秋水二人,皆识字能书,秋水更觉聪慧颖悟绝人,无事偷着学诗学画,秋芳最喜爱的是他。说着,到了怡红院,绣琴打起帘子说道:“小兰大奶奶来了。”
秋芳走进屋子,只见宝钗坐在那里引桂哥儿玩呢。秋芳道:“二婶娘,请你老人家直言无隐。”秋水便送上画去,宝钗接来打开看时,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“葛仙翁移居图”,上头有款,写着:“请宝钗二叔姑大人钧诲,侄妇傅秋芳学画。”宝钗道:“很好,山水树木、人物鸡犬、家具俱全,且而章法结构井井有条。闺阁中有这么样的笔墨,可谓‘出乎其类,拔乎其萃’的了。”秋芳笑道:“二婶娘,你不要徇情奖赏,要尽管贬驳才好呢。”宝钗笑道:“没有贬驳的地方儿,教我怎么样贬驳呢?”秋芳道:“便是没了贬驳的去处,还要请寻瘢索垢才好呢。”宝钗又细细儿的看了一看,便用手指着道:“这鸡犬、家具高头略有瑕疵,想来是画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的缘故。我们四姑娘的笔墨差的多着呢。你给四姑娘画的是幅什么呢?”秋水又把那张送上,宝钗打开看时,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“天女散花图”。宝钗道:“这幅更没包弹了,这幅单有人物,所有花卉原算不得什么。那幅的工夫比这幅大多着呢,又兼着山水树木,故此难得尽善尽美了。想来倒是人物擅长些。
“秋芳道:“四姑娘那里轻易不去,去了又怕扰了他老人家的静。二婶娘没事,我们一起到那里逛逛去使得么?”宝钗笑道:“我给你做个介绍去罢了。”
于是叫了紫云跟着,便和秋芳出了怡红院,到栊翠庵来,打从沁芳桥过,看见两岸垂柳毵毵,掩映着画楼池馆。宝钗道:“这便是天然画境,我们且到亭子上坐坐去,也领略领略,别要辜负了好景。”二人遂到沁芳亭坐下,秋芳道:“我才刚儿从那边蜂腰桥来,也看了一会子。这里比那里更好,又有地方儿可坐的,有趣儿。”因向秋水道:“这里比那里又不同了。
“秋水道:“虽然不同,却各有各的好处。譬如画图各成一幅,并不雷同的。”秋芳道:“你明儿就照着这两幅画上了,也使得。”宝钗道:“他会画么?”秋芳笑道:“他时常偷着学画呢,他才刚儿还说的好,说是‘奴婢学夫人’呢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可了不得,真正是有其主,必有其仆了。这孩子就很好,你今年十几岁了?”秋水笑道:“十五岁了。”宝钗道:“能画自是能写识字,聪明是不必说的了。我这紫云也还识几个字,从前只有彩明他能写字,其余就没人了。我们家里连从前老太太屋里起,几代的丫头原有好几个好的,就只是没有知书识字会写画的人。你这真可谓婢中的翘楚的了。这秋水的名字起的就很好,自然是你给他起的了。”秋芳笑道:“‘北苑春山,南华秋水’,这两句是书画的妙境,故此起了这两个名字。那春山也还能识字,却不及他的聪慧。”宝钗道:“很好,你明儿闲了教他到我那里来,等我细细儿的问问他,我虽不画画儿,读书写字还可以呢。”秋芳笑道:“明儿闲了,就教他过来请安。”
说着,二人起身,便往栊翠庵来。到了庵前,紫云上前敲门,里面紫鹃听见,便开门出来。宝钗问道:“姑娘在家做什么呢?”紫鹃道:“在里面打坐呢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在前边略坐坐儿,等他起来了,再说话儿,没的又惊动他罢。”紫鹃笑道:“奶奶请里边坐罢。姑娘无事,总是打坐,要起来便起来,也没什么时候儿的。”说着,便进去回道:“姑娘,宝二奶奶和小兰大奶奶来了。”
惜春便起身迎至檐前,宝钗、秋芳上前请安问好,到里面坐下,紫鹃沏上茶来。宝钗道:“四妹妹,今儿有个文徵明,特来请教你这沈石田老先生呢!”因向秋水点点头儿,教他把画呈上去。惜春接来,打开细细看了一看,说着:“这是老手的笔墨,我那是学而不成,岂止‘珠玉在前,自惭形秽’而已呢?”傅秋芳笑道:“我是献丑,特来求姑娘指教的。”惜春道:“此调不弹久矣,我因为学而无成,已将笔砚焚弃,所画‘大观园图’至今并未成功,已算半途而废了。”宝钗道:“那图儿也该有七八分的工程,所差有限了,何不拿出来大家看看呢?”惜春便叫紫鹃去取了出来,打开大家看时,见墨已落完,颜色才填染了一半。惜春道:“我这个笔墨,自己都看不去,所以没了精神画了。”秋芳道:“章法结构都好的很,为什么不成全起他来呢?”惜春道:“我久矣就无心于此了,你要是可以成全,倒是送你拿去画罢。”秋芳道:“我给姑娘补完了,再送来罢。”惜春道:“你补完了,就留下罢。我领你这幅‘散花图’倒还合我的意思,留着挂起来,细细儿的看罢。”
宝钗道:“画是你久已不画的了,棋也好些时没见下了呢?”惜春道:“自从妙玉去后就没下,直到如今了。”宝钗道:“他是特意来谈画的,既不谈画,你们两个人就手谈手谈罢了。
“惜春笑道:“我可丢生疏了呢!”因教紫鹃把棋枰取了出来,惜春便与秋芳二人对坐下了,宝钗在旁边坐了观奕。秋芳便拿起黑子来,道:“姑娘,让我四个子儿罢。”宝钗道:“定了输赢,然后才好说让子的话。这会子,头一盘自然是对下,也不必谦的。”于是两人对奕,下了有一个时辰,填完了关着,做起棋来,秋芳输了四个子儿。惜春道:“我只怕丢生了要输呢?谁知竟还可以算是个对手棋,我们再下一盘罢。”秋芳道:“我已输了,这回姑娘让我两子罢了。”惜春道:“这一盘要是再输了,再说让的话就是了。”于是,二人又下了一盘,做起棋来,这回秋芳只输了半子。宝钗笑道:“这不算输,还只算是个正经对手棋。这两盘棋的工夫也很不浅了。我们也要回去了,改日再来请教罢。”
惜春道:“我是天天无事。你们闲了,尽管可以常时光降的。他们这些人不肯到我这里来,都说怕我拿他们当俗人,其实你们要是不肯到我这里来,倒是拿我当做俗人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他们都是以为客去主人安的意见,生恐怕你要恶嫌他们来搅扰清净的缘故。殊不知贤主嘉宾,那却是又当异论的呢。
“惜春点头道:“宝姐姐这话,才说的是呢。”秋芳道:“改日闲了,便来请安就是了。”惜春送出了二人,紫鹃便关门进去了。宝钗、秋芳也便各自回去了。
过不多时,又早殿试。周姑爷是二甲第四十九名,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,贾环是三甲第九十九名。荣府贺喜的络绎不绝。
探春又有信来,周姑爷已升了扬州盐运司,不日到任,大家都欢喜。说从前林姑老爷做过扬州盐运司的,地方很好。接着,朝考已过。周姑爷补了翰林院庶吉士,薛蝌是户部主事,贾环是归班铨眩要知后文如何,再看下回可也。
第二十一回
秋芳补画大观园图
贾环承袭荣国世职
话说傅秋芳自那日在栊翠庵把“大观园图”带回之后,暇日便以此消遣。秋水时刻在旁边伺候,也把蜂腰桥、沁芳桥两处景况画了出来与秋芳看。秋芳道:“画却也还画得出去,只是章法间架还不好。”因一一的指点了他,教他改换过来。
一日,“大观园图”已经补画成功,便教秋水拿着,先来怡红院中给宝钗看。宝钗看了道:“你怎么还没落款么?”秋芳笑道:“这是四姑娘画的,我不过代为完工,还请四姑娘落款去才是。”宝钗道:“也罢了,我就和你到他那里去。”
说着,二人出了怡红院,又到栊翠庵来。敲门进去,惜春起身让坐,秋芳便把“大观园图”呈上,请惜春书款。惜春道:“便落你的款罢了。”秋芳道:“我所补完的不过十分之三,怎敢僭越,自然还请姑娘落款。落了款就送到太太屋里,请太太张挂了玩罢。”于是,惜春便拿起笔来,写了款,用了图章,说道:“这原是老太太教画的,这会子老太太已经不在了,就送给太太那里挂也罢了。”说着,便教紫鹃取过棋枰来,道:“今儿还早呢,我们且来下一盘再去。”宝钗笑道:“四妹妹一无所好,惟有此道尚有些结习未除。”惜春也笑道:“圣人还说‘不有博奕者乎,为之犹贤乎已’呢。”于是,惜春与秋芳又下了一盘棋,方才告辞出去。
宝钗与秋芳出了栊翠庵,顺道来至稻香村。宝钗道:“且把这图儿给大嫂子看看,我教他同了我们到太太那里去。”秋芳笑着点头儿。二人走进里面,红梅打起帘子道:“宝二奶奶来了。”李纨见了,起身让坐。宝钗道:“四姑娘画的大观园的图儿,画了四五年都没见成功,今儿你媳妇来了,一画就画完了。你看看,怎么样?”李纨笑道:“四五年的功夫,那是‘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’的了,成功有什么难处呢?”宝钗笑道:“你看也没看,就这么瞎说么。”李纨便打开看了一看道:“我也不知道他画了四五年,都画的是些什么?他这补画的,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补起的?”宝钗道:“四姑娘原本画的不过六分,他这补的倒有四分。这会子四姑娘也不要这画了,他也不好要的。我们如今送给太太去,你也同着走一趟,到底是你媳妇的才能,也是你的光辉呢。”李纨笑道:“你原来是教我陪着你去的,既这么样,说不得了便和你走一趟去罢了。”
于是,三人一同出了大观园,转到王夫人上房来,只见平儿在那里和王夫人说话呢。宝钗便把画送上,给王夫人看。王夫人道:“这画四姑姑画了有四五年了,可怜还是老太太教画的呢。这会子,老太太都已不在了两年多了。怎么今儿又想起来画成了功的呢?”李纨道:“四姑娘久已不画画儿了。昨儿因说起我们媳妇会画来,四姑娘便找寻出来给他补成了功的,还教四姑娘落了款,送来给太太这里挂的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四姑娘画了四五年都没成功,他一接手就画起来了,想来他的画比四姑娘强多了。”宝钗道:“小兰大奶奶他的丫头,这个秋水都会画的。”王夫人听见,便叫他到面前,细细的看了一看道:“好孩子,你识字么?”秋水回道:“也认得些字。”
王夫人道:“有这么个聪明能干的丫头,那姑娘自然也就不用说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我的拙笨是不必说了,就是大嫂子和二婶子这两个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儿,也都没有这个手段呢。”说着,人回摆饭。王夫人道:“你们不必又回园子里去了,就在这里一起吃了罢。”于是,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秋芳都在王夫人这里吃了饭,方才各自回去。
光阴迅速,又早秋尽冬初。十月中旬,马氏又生了一子,取名松哥。十月底老太太服满,贾政起复,吏部带领引见,圣眷颇隆,因念系元妃之父,加恩补授太仆寺少卿,因询问贾环系归班进士,并加恩将荣国世职着贾环承袭。贾政谢恩回家,大家欢喜。各公侯伯、六部、太仆寺、翰林院各官员,及众亲友等俱来庆贺。荣国府叫了一班戏,摆了两天酒筵。头一天请的是庆国公、锦乡侯、寿山伯、临安伯、临昌伯及刑部、工部、太仆寺、翰林院各官员,又有兵部尚书周琼、兵部侍郎甄应嘉、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。第二日是甄宝玉、陈也俊之子、四姐姑爷卫若兰之子、冯紫英、梅姑爷、周姑爷、薛蟠、薛蝌、李婶娘之子及族中贾(王扁)、贾琼、贾蔷、贾芸、贾芹、贾菌、贾蓝、贾芷等人。这日唱的是《满床笏》,因无甚外客,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俱在座中。
贾赦在席上向贾政道:“二老爷,可记得那年中秋,环老三做的诗你说他的不好。我那会子就说,他的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,以后就这么做去,这世袭的前程,就跑不了你袭的了。
今儿可不是他承袭了吗?”贾政笑道:“他的学问到底总驳杂不纯,故此虽然中了进士归了班,也就难以中用了。今儿得了世袭,也是想不到的事。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爷的话,做了他的佳谶了,终久还是托赖大老爷的洪福。环儿,听见了没有,这不快给大爷磕头叩谢去吗。”贾环下了席,便到贾赦面前来,才跪下去,贾赦一把拉住道:“好孩子,不用这么着,我说我的赏鉴可是不错呢。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
这日,里边也没有什么外客,来的是傅秋芳之母、薛姨妈、邢岫烟、李婶娘、喜鸾、四姐、薛宝琴、史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、刘姥姥、、巧姐、贾琼之母、贾(王扁)之母、贾蓝之母娄氏、贾芸之母五奶奶、青儿、小红、椿龄、鹤仙等人。另有一班小戏儿,先唱了四出《衣珠记》。平儿便悄向宝钗问道:“这戏是谁点的?”宝钗笑着,悄悄儿的道:“傅太太点的,他原也不知道这底下还有对景的呢。你不用说话,只听就是了。”说着,场上早换了《玉簪记》的《琴挑》、《偷词》,又是《占花魁》一折。平儿笑向宝钗道:“这点戏的,是有意呢,无意呢?怎么这么促狭的法儿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先就说了,他原也不知道,竟不防有这么巧呢。可见戏不是乱点得的。”说着,场上早又换了《八义记》的《观灯》。只见李绮走过这边来,和宝钗说道:“我瞧这出《观灯》里的周坚,偶然想起一件事来。你们袭人出去不是有两年了么?”宝钗笑道:“他今年正月里还在我这里来的,告诉我去年冬里甄府宝二爷在他那里借宿的话。我就说的那面貌虽然说是相同,到底细看总有讹别的地方儿的。这戏上的事,原也是信不得的。”李绮笑道:“这里宝二哥,我头里在这里的时候,可是天天见的。及自后来到了那里,你们妹夫竟没有什么讹别的地方儿呢,只有左耳旁边脸上有一点儿黑痣,就在这上头不同。”宝钗笑道:“可不是,细看总有不同呢。你没听见说,‘人心不同,如其面焉’。这都是造物的巧妙,从古及今万世不可及的奇才。若要是有了印板文字,那还成个造物了么?”李绮笑着点头儿道:“到底是宝姐姐的见解高远,我们都不能及的。”说着戏完,少顷点上灯烛,摆了六席酒筵。唱的是《扫花》、《三醉》、《云阳》、《仙圆》,戏完散席。门外车马纷拿,里外的客俱回去了。
只有刘姥姥、巧姐没去,巧姐便又留下了青儿,都在平儿屋里住了。刘姥姥向平儿道:“姑奶奶,如今老爷升了官,巧姑娘的姑爷也中了进士做了官,府上的气运大转了。姑奶奶的哥儿,不过再迟十来年,也发了科甲,就好了。这都是姑奶奶的福气大。姑奶奶,你别怪我说,可怜头里凤姑奶奶要了一辈子的强,总不及这会子姑奶奶你的福分呢。这都是姑奶奶你素日为人的好处罢了。”平儿道:“都是托姥姥的福罢了。我们巧姑娘,虽说各人的福命,到底是姥姥的媒,还是总托赖姥姥的福气呢。”刘姥姥道:“我们青儿,也亏姑奶奶的抬爱,要不然只好配个屯里的小子罢了。这会子,在城里见了多少世面,姑爷年纪还轻,将来是总要发达的,都还是沾姑奶奶的福气呢。
青儿呢,你可知道要孝顺姑奶奶的。”青儿正在和巧姐说笑,听见了便走过来,笑道:“我又不是个傻子,我怎么不知道呢?我这会子是叫二婶娘,不叫姑妈了。”巧姐道:“干妈,你放心罢。我们如今是姑嫂了,他常时到我姨娘这里来呢。”刘姥姥道:“我今儿看见他妯娌里头,不知可是小芸大奶奶不是?倒好像这里小红姑娘的模样儿似的么。”平儿笑道:“姥姥的眼力还很好呢,可不是小红是谁呢?”因又告诉了他的原故。
刘姥姥道:“我这眼睛、耳朵,托姑奶奶的福,都还可以,就是牙齿不中用了。”平儿道:“姥姥,你今年是七十几了?”
刘姥姥道:“我今年七十九了,再过两个月就是八十岁了。”
平儿笑道:“明年来给姥姥拜寿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那里还敢惊动姑奶奶呢。我那里又没什么钱,又不成个地方儿,要是事体宽裕,有几间好房子,我早就要来请姑奶奶的。”平儿笑道:“我那年到你那里去过的,这有何妨呢?明儿我们姑娘,少不得也是要给你磕头去的。我们一起儿都是要来的,你也不必费什么事,就是家常弄个一两样菜,我们大家来吃个寿面就是了。
“刘姥姥笑道:“这个容易,只是怕亵渎了姑奶奶呢。”说着,贾琏进来,刘姥姥、青儿便和巧姐往那边屋里去了。于是,大家归寝,暂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鲍二自从他老婆自缢之后,便娶了多混虫的老婆多姑娘为妻。后来因与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打架,被贾珍、贾琏打了,撵出在外,怀恨在心,便与何三勾通一起伙盗,偷去贾母上房金银不下三五千两。何三被包勇打死,鲍二复与伙盗用闷香、软梯盗去妙玉,闯出城去,惧人踩缉,便下海去了。妙玉不从,为众盗所杀。这一起群盗,复又遇着官兵,被杀死了十余个,只剩下鲍二三四个人,在沿海的地方潜祝鲍二惧人踩缉,便不敢回家。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,也知道这事。他却亏了生的人物儿俊俏,轻浪风流,常时有人在他屋里走动,便巴不得鲍二永不回来才好。那傻大舅与王仁素常在荣府见过,都知道的,便常到他屋里来喝酒,多姑娘又会唱几个曲儿。傻大舅与王仁仗着是荣府内亲,--外人那里知道他近年都不能进门去了--只说他的势派大,不敢怎么样他,以致二人便在那里公然轮流住宿。
这一天,王仁在那里歇,因和多姑娘说道:“鲍老二是未必回来了,你一个少年女人在家又没亲族,我们虽然常来到底不是常法,须要打量个长远道理出来才好。”多姑娘道:“要好,须是我便嫁了你们那个去,只是你们都有妻小,也未必能娶我呢。”王仁道:“我前儿听见锦香院云儿那里,去了两个媳妇,现在要找人呢。我想你要是到那里去了,那些媳妇儿没那一个比的你上呢,谁有你这个人物儿风流,任是什么子弟近了你的身,他就酥麻了,勾住了人家的魂,还怕他不花么?你去到那里,要不成了锦香院的花魁也就算不得。而且,我们一样还得常来。你便多聚攒下几个钱儿来,过几年工夫再拣个合式的人嫁了他去,倒是个好主意呢。”多姑娘道:“我不成自己卖给他去么?”王仁道:“谁说卖呢,你给他做伙计去,有了生意你和他对分,譬如五两银子一夜,你得二两五钱,他得二两五钱就是了。一年的工夫就可以分得五六百两银子呢。男人家在人家做伙计的,任什么行业都没这个好手段能寻这些钱儿。你是这个手段儿好了去的原故,不要把这好手段儿埋没了,那就可惜了呢。”多姑娘笑道:“我要去,也没这个门路呢?
“王仁笑道:“你果然要去,我明儿就和锦香院云儿说去,说妥了你得了好处,可要谢我呢。”多姑娘笑道:“你要我怎么谢呢?”王仁道:“随你怎么谢罢了。”多姑娘笑道:“既这么着,你这会子就去罢。等我明儿到了那里,你来了再留你住,就算谢你了,好不好?”王仁道:“只是这会子你教我那里去呢?你一个人睡么,怪冷清的,怎么样呢?”多姑娘笑道:“你别管,我不怕。”王仁道:“罢了,我去了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,开门出去。多姑娘见了,又一把把他拉回来,把门关上了,笑道:“罢了,今儿也迟了,可要说过的,我今儿不能谢你,要你谢我呢。”王仁笑道:“我特意的是要瞧你这个浪样儿呢,我们早些睡罢,我跪在你面前就是了,好不好?”多姑娘笑着脱衣,二人就寝。
次日,王仁会见傻大舅,便把这话对他说了。两个又计议了一番,便同到锦香院来,会了云儿,说明了是做对分的伙计。
次日便叫了辆车,把多姑娘送在锦香院来,家中所剩下的些家伙,便交与王仁、傻大舅两个收着。房屋本是租的,也就交还原主。王仁、傻大舅便把家伙两人分着卖了,又还要了云儿二十两银子,也是两人分用了。
多姑娘到了锦香院里,果然是车马填门,云儿甚是欢喜。
过了两个多月,王仁、傻大舅也去过几回,总逢有客不得空闲,所有几十两银子又已用完了。两人商议着便来瞧薛蟠。薛蟠会着,说道:“我们好些时没会了,你们这一向都到那里去来?
“二人道:“我们成日家一点事儿也没有,总是闲逛也没一定的地方儿。”薛蟠道:“我也是天天闲逛呢,怎么就没碰见你们么?”王仁道:“你到锦香院去了没有?他那里新来了一个绝纱的媳妇儿呢。”薛蟠道:“我只知道他那里去了两个媳妇儿,这是几时添的?我可不知道。”王仁道:“这新来的有两个月了,叫多姑娘儿,十分很俊,就是年纪大些,今年有二十六七岁了,现在是车马填门。”薛蟠道:“我倒不知道,明儿可要瞧瞧去呢。”傻大舅道:“何必明儿呢,就是这会子去罢了。”薛蟠道:“也好,咱们就一同去。”
说着,三人出了门,到了锦香院,云儿出来迎着。薛蟠道:“你们新来了个什么多姑娘儿,我竟不知道么。”云儿笑道:“你不到我这儿来,怎么得知道呢?我叫他出来就是了。”说着,多姑娘早出来了,换了一身艳丽衣服,越发显出风流俊俏来了。云儿道:“这是薛大爷。”多姑娘便走过来请安。薛蟠便一把拉了他的手,细看他两道弯眉,一双星眼,生成媚态十分,一见勾人魂魄,不禁哈哈大笑道:“果然名不虚传,你今年二十几岁了?”多姑娘笑道:“二十七岁了。”薛蟠道:“会些什么唱呢?”多姑娘笑道:“会的都是些小调儿,大曲儿还没学会呢。”薛蟠道:“大曲儿我不爱听,单喜的是小调儿。
“云儿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,多姑娘便唱了。不知他唱了个什么?且听下回,便知分晓。
第二十二回
锦香院薛文起得妾
盐运司贾探春留亲
话说锦香院当下云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,多姑娘便唱了一个“马头调儿”,柔声娇媚,真是靡靡之音。薛蟠喜的拍手叫好,说着摆上了酒菜,薛蟠便拉了多姑娘坐在他手下,王仁、傻大舅对面坐了,云儿打横。喝酒中间,猜三豁五,闹了半天,又唱了十来个曲儿。掌上灯来,薛蟠已经半醉,王仁、傻大舅两个又还喝了一会子酒。薛蟠道:“我醉了,今儿是不能回去了。
“王仁、傻大舅道:“天也不早了,你不回去,我们要走了,明儿会罢。”薛蟠便站起来,要送他两个。王仁、傻大舅拦住道:“你不用动,咱们弟兄家,还拘这些礼做什么呢?”薛蟠笑道:“这我就遵命。”说着,二人便去了。
薛蟠便到多姑娘房里,歇了一夜。他日里见了多姑娘,已就酥麻了半边。这一夜枕席的风流,便把魂灵都被他勾摄住了。
次日,便不想回去,一连住了三夜,两下十分恩爱。多姑娘也中意薛蟠,便把他的底里都告诉了薛蟠。薛蟠才知道他是贾府的家人媳妇,未嫁鲍二之先,就与贾琏有一手儿的,因向他说道:“我现在妻妾都死了,家里只有我们太太,并无别人。你若可以到我那里去做个姨娘,过两年养了儿子,我就把你扶了正,比在这里强多了。”多姑娘道:“我为的是一个孤身人,要嫁了人家去,不知道好歹,那时岂不后悔?故此权在这里,也是要寻个合式的人,便嫁他去。无奈这里来的人,总是有妻小的,便有年轻没娶过的,他又不能要我呢。难得你这么样凑巧的人儿,你便不娶我,我也是不放你的呢。”薛蟠道:“你在这里是没有身价的,也就不用赎了,只是你怎么出去呢?”
多姑娘笑道:“我又不是卖给他的,来去还怕不由我吗?我两个多月也算给他寻了两百银子了,我自己也分得了两百银子在这里呢。你要用,就拿去用罢。”薛蟠道:“我不等银子使,明儿短了的时候,再问你借。”多姑娘笑道:“借什么呢?我要用什么,可不都问你要么?你明儿还教王仁、傻大舅到这里来说说,多少给云儿几两银子。你那里便套了车来,到这里接了我去就是了。”二人商议定了。
次日一早,薛蟠便去找着了王仁、傻大舅,告诉了他们这一番话。二人道:“我们前儿特来告诉你,和你瞧去的。这会子,倒给你弄了这个巧宗儿去了。我们明儿要见他,就都不能见了。你可说过,怎么个谢我们?我们才说去呢。”薛蟠笑道:“我知道,总谢你们就是了。这会子,先把正事办了再说。”
王仁、傻大舅道:“云儿那里,当初我们拿过他几两银子,这会子还要多给他点儿才说得去呢。”薛蟠道:“要给他多少呢?”傻大舅道:“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。”薛蟠道:“就给他五十两银子,任什么都有了。”王仁道:“那任什么都有了。
“薛蟠道:“我兑了银子,便交给你,叫李祥套了车,同你们去把他的箱子东西都查点清了,一起带了来就是了。”二人便同到薛蟠家内,拿了银子。李祥套了车,二人坐上车到锦香院来,会了云儿说明白了,只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云儿,查点了箱笼物件,搬上车去。多姑娘便辞别了云儿,上车而去,车夫赶起车来。
不一时,早到薛蟠门口,李祥领着多姑娘下车进去,薛蟠已回过了薛姨妈。薛姨妈因见他妻妾都死了,也只好由他去罢。
薛蟠便指与他道:“这就是太太。”多姑娘便向前磕了头,薛姨妈道:“叫臻儿带了他去,先见见蝌二奶奶,磕个头去。二爷等衙门里下来,再见罢。”薛蟠便叫臻儿带了过去,走了一趟回来,便到薛蟠屋里,箱子东西俱已搬进来了。奶子带了孝哥进来,薛蟠便向他道:“你添了个姨娘来了,你叫他声姨娘罢。”孝哥已是三岁了,便走到多姑娘面前来,叫了一声“姨娘”。多姑娘笑着连忙抱起他来道:“哥儿好乖呀!”是晚,薛蟠屋里也摆了桌酒席。薛蟠便叫把孝哥儿也带着坐了玩儿,喝完了酒,吃过了饭,奶子方把孝哥儿带了过去。这里二人关门就寝。薛蟠由此每日在家,都不到外边去闲游浪荡去了。
过了月余,王仁、傻大舅把三十两银子早已使完了,便来找薛蟠,一见了面,便说道:“薛大哥是不出门了,成日家看着,也该看厌了呢,就这么离不得么?你通共使了五十两银子,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过来,你反落了一百几十两银子,又白得了个人。若不亏我们两个人,你怎么得有这么便宜的事。
常言说的好,不因渔父引,怎得见波涛。你该怎么谢我们呢?
“薛蟠笑道:“我前儿才知道,你们还收着他多少家伙呢,这个就算谢了你们罢了。”王仁道:“那些破烂家伙,还值什么钱么?他若要使,就叫他来搬罢了,我们也没处放呢。这东西,况且还是他的,也算不了你的谢啊!”薛蟠道:“依你,便怎么样呢?”傻大舅道:“也没什么依不依,只算我们两个人来问你借几两银子使一使,也不下数儿,只要你酌量着就是了。
“薛蟠料想不能推托,便在里头拿了四十两银子出来,道:“你们两个人,拿去分着使罢。”王仁道:“四十两银子,还是我们两个人分呢,只怕太少了些罢。”傻大舅道:“你不用累赘了,咱们且把这银子拿了,使着再说罢了。”说着,他便把银子揣在怀里,拉了王仁便走。薛蟠道:“忙什么,在我这里吃了饭去罢了。”傻大舅道:“咱们还有事去呢,明儿再来扰罢。”薛蟠便送了他二人出去。这王仁、傻大舅拿了这四十两银子去,非赌即嫖,不过十来天就完了,依旧又来找薛蟠,薛蟠道:“你们前儿拿了四十两银子去,我就算谢了你们了,怎么今儿又来说这话呢?”王仁道:“我前儿原没应承,是他说且拿去使着再说的。薛大哥,你这件便宜事,在那里去找呢,难道只值这几两银子吗?你看的太贱了。”薛蟠道:“依你说,要多少才够呢?”傻大舅道:“也别提多少的话,你只见谅着找出多少来就是了。”薛蟠道:“既这么着,我再找出二十两银子来,你们可有什么话说了?”王仁道:“就是二十两罢了,我们又不卖什么吗,那里还这么添添饶饶的呢?”于是,薛蟠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。这二人拿去,花不上十来天,又依旧完了,复来找薛蟠。薛蟠便变色道:“这是什么话呢?银子不是大水淌来的。”王仁道:“你通共给了我们六十两银子,连头里五十两,合共使了百十两银子。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来,你一个钱儿还没费呢?我们今儿来,不向你开口,只问多姑娘借几两银子使使。”薛蟠道:“他既嫁了我,就是我的了。我不借,还由得我呢。”王仁道:“借不借,只问心就是了。”
薛蟠道:“问心?我这个心很问得过去了。凭你怎么说,我打定主意一个钱儿也没得借。”傻大舅道:“我们只问多姑娘借。
“因向李祥说道:“你去把多姑娘请出来,咱们当面说就是了。
“李祥答应着,却不进去。薛蟠没法,只得又给了他十两银子,二人才去了。
薛蟠回到自己屋里,气的骂了一会子。多姑娘已知道原故,因道:“他们把银子看得容易了,只怕过几天还要来呢。”薛蟠道:“这两个混帐东西,荣府里久已不许他们上门了。他明儿若要再来,便教人打这两个混帐东西。”多姑娘道:“不是打的事情,便打他一顿,也不是了局。依我说,你倒是到那里去避他些日子。他若来了,你不在家,他也没法儿。他怎能够进来找我么?
二爷要在家,请二爷出去申饬他一顿。他要混说,教人拴起他来送到衙门里去,这才得了结呢。”薛蟠笑道:“倒还是你有些主意,只是我到那里去呢?”多姑娘道:“地方大的很呢,你也不限定是躲避他啊,就可以带上几两银子,做个买卖去,三五个月再回来。况且,你左右闲在家里也不是事。”薛蟠道:“这也说的是。”因便去回了薛姨妈,薛姨妈道:“你两回家出门做买卖,都闹出事来。你这会子又要出门做买卖去,我劝你竟很不必了。”薛蟠道:“经一番,长一智。这回出门还像头里吗?我们家里近来很费撑持,还不趁着这会子出去巴结出点儿好处来吗?”薛姨妈道:“你说的总好听呢,既这么着,你还是找张德辉和他商量商量,要去也还是同他去才好呢。”
薛蟠答应了,便找着了张德辉,和他商量停当,凑了一千两银子,办了两千银子货物,那一半许在半年内归还,收拾了行李,叫了牲口,往淮扬一带发卖。因周姑爷现做扬州盐运司,到了扬州便有照应了。于是,料理了四五日,诸事齐备,便辞别了家中众人,向南长行去了。
去不五六日,王仁、傻大舅果然又来了。家人回说:“大爷出门到扬州去了。”二人不信,便要请多姑娘出来。家人回说:“大爷不在家,不能去请。”二人不依,便说:“你们大爷,怎么躲在里头不会我们吗?”正在发话,恰值薛蝌这日未上衙门,便出来申饬了一顿说:“什么人大胆,在这里混闹,这还了得吗?教人拴起他来,拿帖子送到兵马司去。”这两个人听见,才吓慌跑了。
再说鲍二已经四五年未回家来,想谅缉捕的也不十分严密了,又记念老婆在家不知怎么样了,便约会了他们同事的两个人,一起回来。那两个人也是要到京城有事的。三人一路,不则一天,早到了京城,捱到傍晚掌灯时分,进了城,找个饭店歇了。鲍二和那两人走到自家门口,见门已锁了。鲍二惊疑,便叫同来的人,去问两旁邻居,只说是来找鲍二的。鲍二便在巷外等他,那二人走去问了回来,便同到饭店中来,那二人道:“我才刚儿问那邻居找鲍老二,他回说鲍老二他去了四五年了,音信全无。他媳妇都嫁了人去了。”鲍二道:“明儿再细细儿的访问,才明白呢。”
到了次日,访着是嫁了薛蟠做妾。隔了一日,又在薛蟠门口,来打听虚实,才知道是薛蟠娶了多姑娘做妾,娶过去两个月,薛蟠便带了三千银子出门,往淮扬一带做买卖去了,半年方才回来,已经去了两个月了。鲍二便和那两个人商量,要想弄个软梯,进去把他老婆弄出来。那两个人道:“这事来不得。
听见说,他家里的人,现在户部做官儿,家里有坐更守夜的。
咱们又不认得人,路径又生,你便同了去,只认得人,路径也不熟,别要像上回的何老三了。既是你知道他往扬州去的路径,又知道他来回的日期,况且你又认得他。咱们不如拣个地方儿去等着他罢,倒是个好主意呢。”鲍二道:“你这话很好。你们明儿把事办完了,咱们就出城去再议。”暂且按下不表。
再说湘莲、宝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,便辞别了众人回来。二人过了阴阳界,向南而行,走了有二三十里到了三岔路口,不知那条是路。二人正在猜疑,忽见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,二人大喜,便跟了上前,走了两个时辰,早到了大荒山下。少顷进了茅屋,湘、宝二人便告禀到酆都之事。大士、真人道:“你们不说,我们已尽知道了。”因道:“这是冥中之事,你们都见过知道了。那芙蓉城中,你们只略知大概,不知细微。
“因便告诉他二人,自元妃、迎春、黛玉、妙玉、凤姐、鸳鸯、香菱、可卿、尤二姐、尤三姐以及晴雯、金钏、瑞珠等人,始末缘由并现在各事迹,细细儿的说了一番。湘、宝二人道:“请问师父,现在世间一切人物因缘,毕竟又是如何光景呢?”
大士、真人笑道:“我正要告诉你们,现在世间一切因缘呢。
“因把宝钗、平儿、李纨、李纹、李绮、邢岫烟、湘云、探春、惜春、宝琴、秋芳、袭人、小红、椿龄、鹤仙、多姑娘以及薛蟠、薛蝌、甄宝玉、周姑爷、贾蔷、贾芸等人各事情,细细的又说了一遍,便道:“你们二人歇息两天,就再下山去。先到平安州,是湘莲的事;后到紫檀堡,是宝玉的事。你们已知大概,到临行时,我们再授机宜便了。”暂且不题。
却说薛蟠和张德辉先到了淮安,把货物发出一半,等着归起了银子,便到扬州来。到了扬州,已经出门两月有余了,下在饭店内,问明了盐运司衙门。到了次日,薛蟠换了衣服,带了贾政的书子,便到运司衙门。门上进去回了,便请薛蟠到内署相见,与周姑爷会谈了一会寒温以及来意,便取出贾政的书子递了过去。周姑爷看了,又问问京中的事情。探春在内听见贾政有书,也要问问家中之事,便请薛蟠到内宅相见。周姑爷陪了进去,见了探春,两下问好。探春请了薛姨妈的安,问问自己家中,并薛蟠家内事情,以及薛蟠来此做什么买卖的话。
薛蟠便一一的告诉了探春夫妇。周姑爷道:“薛大哥,你的行李等件,现在那里呢?请说明了地方儿,我就教人去都搬了来,到我这里祝我们这衙门里,屋子也还有几间,况且我也没什么事,我们大家朝夕谈谈也好。”薛蟠道:“我还有同伴的伙计,且还有货物都还没发出去呢,等事情清了,再来打搅罢。
“周姑爷道:“还有多少银子货物没售出去呢?”薛蟠道:“在淮上已卖去一半,这会子还有一千银子的货。”周姑爷笑道:“这个容易,我明儿给你向三四个盐商家说一声,教他们给你分销了罢。你们伙计便还教他在饭店里住着等,单把你的行李搬进来,使得吗?”薛蟠忙笑着作了一个揖,道:“这就承情的了不得了。”周姑爷便打发人去,把薛蟠的行李搬进衙门,在书房住宿。次日,便向四家盐商说了,把货物抬送了去分销了。
过了一日,薛蟠便出去会会张德辉,大家无事,便出了天宁门,到天宁寺逛逛,叫了个游湖船,便一路到平山堂一带,小金山、三贤祠,并各家园子逛了一天。至晚回来,薛蟠便仍回到运司衙门里头。
又过了数日,忽然有信,周姑爷又升了江西布政司了。薛蟠知道,便道了喜。接着,各衙门俱来道喜。这销货的四家盐商,听见运司已升了,素常声名又好,不敢怠慢,便每家缴了五百两货价。周姑爷便点交给薛蟠查收,共银二千两。薛蟠大喜,又谢了一番。周姑爷道:“我也不过三五天,等接印的人一到了,就要动身的,恕我不能多留了。”于是,又办了送行的酒席,写了给贾政的回书禀启,交给薛蟠。薛蟠便告辞出了衙门,仍到饭店和张德辉商量了,便在扬州又买了一千银子货物,带回家去发卖。又在梗子上,到戴春林家,自己买了好些香货,带回以备送人之用,因此又耽搁了几天,才动身回去。
到了淮安,还有几处找项未曾清楚,又住了几个日子,方才起行。
一路晓行夜住,自从出门以来,已经五月有余。一日,到了平安州,离家只有三百多里,时已昏黑,便投在坊子里住了。
当槽儿的照应着行李驮子,进去把牲口拴好,上了料。薛蟠和张德辉吃了晚饭,便打开铺盖睡了。当槽儿的等各客屋里都睡定了,便照了门户,关了大门,也就睡了。到了三更时分,忽然大门有人冲的十分凶险,不知是什么事情,且等下回细表。
第二十三回
柳湘莲再力救薛蟠
花袭人重错认宝玉
话说平安州坊子里,三更时分,忽然大门有人撞的十分凶险。
当槽儿的听见了,便问:“是什么人?”连忙起来看时,只见门外有火把照亮,便吓慌了,忙道:“不好了,有了强盗来了。
“说着,大门外连劈带冲,大门早下来了,进来了四五个稍长大汉,手里明晃晃的刀子。当槽儿的吓的躲起来了。这一起人进了大门,直拥到里面,便把薛蟠的房门砍开,火把明亮,薛蟠正要起来穿衣不及,早被一人捺住,把刀在他脸上一晃道:“小子,你的银子放在那里?说罢,你不说就杀了你。”薛蟠吓的乱抖,忙说道:“只有一千银子的货物,要便拿了去罢,银子是没有。”旁边又有一人说道:“小子,你一千银子货物,还有两千现银子呢?你说了,好多着呢。鲍老二,你放手叫他说。”只见那捺他的那人道:“他不说,咱们就搜不着吗?小子,你说不说?”
那时张德辉刚穿了衣裳,不敢下来,在帐子里发抖,偷眼看时,只见那捺住薛蟠的人道:“小子,你不说吗?罢了,你说了,是咱也要找你脑袋;你不说,咱也是要找你的脑袋的。
“薛蟠已经吓昏了,不省人事。那人便举起刀来,对着薛蟠的脖子使劲儿的砍了下去。
说时迟,那时快,猛然门外又踊进来了一个人,手里拿着两把宝剑,左手一起,便从后面先挑掉了那个人的刀,落在地下;右手一剑,早把他的脑袋削下来,拖着身子便倒在地下了。
还有三个人见了,便举刀一齐都奔这使剑的人砍来。这个人虚晃了一剑,便退出门外。那三个齐赶出去,举刀便砍。这人左手一剑,便刺中先出来的一个人的咽喉。那人往后便倒,恰跌在那两个人的身上。这人趁势,右手一剑,早砍中一个人的肩膀。两个人便都倒了,那一个慌了手脚,恰待要走,这人赶上又是一剑,也结果了他的性命。
那张德辉见人都出去了,便轻身下床来偷看,只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,在那里哈哈大笑道:“杀的好,杀的好!”这使剑的人,便拿了火把,把大门外看了一看,回来道:“这几个瘟强盗都死了。”因把火把递给张德辉,教点起灯来,看看可有丢落什么东西没有?张德辉点上了灯,把这使剑的人细细的看了一看,上前作揖道:“尊驾是柳二爷么?”那人道:“我不知道什么柳二爷,我姓张。你们的东西也没有失落,这几个尸首,明早是要报官相验的,只说是你们自己杀的。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去呢,不能等待了。”说着,便和那个站着笑的人,一同出门去了。
张德辉料想不能挽留,也只好由他去了。那当槽儿的也出来了,张德辉便问他,这两个人是什么人?那当槽儿的道:“这一个姓柳,那一个姓贾,昨儿晚上原说是四更天就要去的,房饭钱已经开发过了。”
张德辉便进屋去看薛蟠,只见薛蟠已吓得不省人事,连忙要了开水灌了下去,慢慢才苏醒过来,睁开眼睛,见了张德辉便问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张德辉道:“这是坊子里,你怎么忘了呢?”薛蟠道:“我死了没有?”张德辉道:“你好好儿的呢,那些强盗都被人杀了。”薛蟠听见,便爬起来穿上衣服。张德辉道:“你倒是躺躺儿罢,何必赶着起来呢?”薛蟠道:“不妨事。”说着,便下炕来,看见里外四个尸首,血迹满地,便伸着舌头道:“吓死我了,到底是谁杀的?这救我的人在那里呢?”张德辉便把才刚儿的事情,说了一遍道:“我问他是柳二爷么?他说姓张。他们去后,我问当槽儿的,他说一个姓柳,一个姓贾。我那会子忙乱着,那里还辨得清楚。这会子细想着,就不错了。那姓贾的是宝二爷,那姓柳的是柳二爷了。”
薛蟠听说,急的乱跳,便大哭起来,道:“我头里在道儿上,也是遇了强盗,亏柳二爷救了我。我们两个人结了生死的弟兄。后来他出了家去,我找了他几天,总找不着,我哭了好几常这会子又是他来救了我,他从前救我还是无意的,今儿救我竟是有心的。宝二爷也是出了家的,原来他们倒在一块儿了。他们出家的人有什么事,怎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?可不是他们已经能够未卜先知,特意来的么?怎么我就昏死了,要不然怎肯当面错过。他们还稀罕我谢么,我还留得他们住么?
到底也和他们会会,说说话儿,问问他呢?我该死了,我该死了。”说着,还咬牙切齿的跺脚。
张德辉道:“事已过了,不必急了。倒是瞧瞧这死的人,我听见那几个人叫那要杀你的人是鲍老二。这鲍二我却不认得,你且看看是不是?”薛蟠拿灯照看了一会道:“我认是认得鲍二,却隔了四五年没见了,这会子瞧着虽不真,估量着也是不错的,只听他们的话,也必定他了。头里荣府打死了何三的事情,那一起人必定就有这几个在里头。鲍二因此害怕踩缉,不敢回来,已是四五年了。想是近来私下回家,探听了消息来的。
“张德辉道:“这总是在家门口访察定了来的,这会子报官也不提这认得的话,不必累赘了。”因把这四个人的刀,拿了一把蘸上些血,说是自己防身的刀,拿他杀的。
店主人和当槽儿的等天明了,便到衙门里报了。少时老爷下来验看,有劈破的大门,所遗下的火把、刀子为证,并同寓的客人都一样口供,检验了伤痕,比对了刀仗不错,便教地方抬去掩埋。余人无干,全行省释。薛蟠又耽搁了一天。次日,始和张德辉赶起骡驮,动身回去,暂且不题。
再说柳湘莲和宝玉救了薛蟠,便连夜离了平安州。次日到了京师城外,问着了紫檀堡,来到蒋玉函家敲门。里面小厮开门出来,看见宝玉二人,便道:“可是甄二爷么?”宝玉点头道:“你们主人在家么?”小厮道:“我们爷前儿回来了几天,昨儿又进城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因上年在这里打搅了,还没来谢,今儿打从这里过,特来道谢的。你们爷既没在家,请你们奶奶出来罢。况且,你们奶奶头里都认得的。”小厮答应着,便进去了。不一时,捧出茶来道:“我们奶奶请爷的安,上年都简慢的很,这会子不敢当谢的话。”宝玉道:“我还当面有两句话说,请你们奶奶出来,略见一面就是了。”这小厮又复进去说了,袭人只得出来。
宝玉见了,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:“袭人姐姐,好些时没见了,上年借宿多蒙厚爱,时刻在心。今儿因和这个姓柳的朋友,出城有事,特来一见,有两把椇扇,也算不得谢意,聊表寸心罢了。”说着,便递了一个包儿过去。袭人接了,道:“上年都简亵了爷们,心里还很过不去。这会子反又多谢东西,我们家里又不在家,明儿等他回来,教他到府上来叩谢罢。”
宝玉道:“我原打量送些银钱之物,也知道你不稀罕。这原算不得什么,不过略尽我的一点心儿罢了。我还和这个朋友有事去呢。”于是,又作了一个揖道:“我去了。”袭人送至檐外,宝玉回身道:“袭人姐姐,请进去罢。”说着,和湘莲二人,向袭人虾了一虾腰,便出去了。
袭人回到自己屋里,把包儿打开,见里面是两把湘妃竹的纸扇,随打开一把看时,见上面有字,都不大认的,只见后面像有“袭人”两个字的似的。因又打开那一把看时,见后面却没有“袭人”的字样,底下倒像有“贾宝玉”三个字的光景。
因素常看惯了这几个字,故略有些认得。而且前面斗方,都有“贾宝玉”这三个字的样儿,因细细在心中想道:“甄宝玉怎么写贾宝玉呢?他一见了面,就作揖叫袭人姐姐。要是甄宝玉,前儿并没这样的称呼礼数。况且,又说是好些时没见了,及多蒙厚爱时刻在心,临了儿又说,略尽我的一点儿心的话。倒像不是甄宝玉,竟是贾宝玉呢。难道前儿拿甄宝玉认做贾宝玉,这会子又拿贾宝玉认作甄宝玉么?”心里越想越发疑惑起来,因叫小厮立刻到城里去请了蒋玉函回来,说有要紧的话说呢。
及至小厮回来,说爷没在城里,往通州去了,还得几天才得回来呢。
又隔了六七天,蒋玉函方才回来。袭人便细细儿的告诉了他这话,取出扇子来给他看。蒋玉函打开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的字都还认的。因念道:前知渐识学参禅,记得偷窥离恨天。
说是优伶偏有福,谁知公子本无缘。
后面写着“书赠袭人姐拂暑,怡红院旧主人笔”。又打开那一把看时,只见上面写道是:归杨归墨总无情,此日无颜可对卿。
记弱年多福满,好来聚首在蓉城。
后面写着“书请宝钗姐姐鉴原,愚弟贾宝玉拜上”。
蒋玉函念完了,袭人道:“怡红院旧主人,可不是贾宝玉么?那一把写着宝钗姐姐的,又是给奶奶的,这必是叫我转送去的。他不好明说,估量着上面写着名字,自然不得错的意思。
明儿就要进府走一趟去才好,也要把这扇子上的诗,请奶奶说说给我们听听,是些什么意思呢?”蒋玉函道:“你说他同了个姓柳的朋友,那必定就是柳二爷了。可惜我偏偏儿的不在家,若在家里遇见了就认出来了。天下就有这么不凑巧的事,想来他们都得了道了,都能知道过去未来。甄二爷上年在这里借宿,他就能够知道,故托他的口气进来,使人无疑,又知道我不在家,人都不认得,可不是过去未来他都能知道了么。”袭人道:“真正的话。罢了,上回把甄错认作贾,这回把贾又错认了甄,真是真假难辨了。”说着,便料理停当。次早便套了车,到荣府来了,暂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薛蟠回到家中,张德辉把货物发出,还了一千银子找项,除了一千银子本钱,净赚了一千六百两银子。薛蟠告诉薛姨妈说:“这趟买卖也就算很好的了。只是我这性命又几乎送掉了,只当是在鬼门关又走了一趟来了。”因把探春留住,以及遇盗,又是柳湘莲救命的事情,细细说了一遍。薛姨妈道:“总是你命里应该如此,不有此祸还必有他灾呢。这也就还算罢了。”薛蟠道:“我也还得歇息歇息,再出门去罢。”因教人把探春的禀启送到荣府去,便接宝钗回来。
宝钗在王夫人处看了探春、周姑爷的禀启,知道又升到江西去了,便收拾套车回家。薛蟠便告诉了他,出外一路的始末缘由,因说:“我那会子吓昏了,及自醒来,他们两个都去了。
可见他们如今都算得了道了,要不然怎么预先就知道了,先在坊子里住着,把房饭钱都开发了,说四更天就要去的。他不是特意来等的吗?”宝钗笑道:“杀人的时候,他倒在旁边大笑,可不还是那么傻气么?”薛蟠道:“任是怎么傻气,杀人的事可是玩儿的么,他有个不怕的么,这可就见他不是个凡人了呢。
“宝钗道:“这么说起来,是和尚不是呢?”薛蟠道:“我虽没见,我也问来,我们张德辉伙计说,都是有头发的,都是俗家打扮。他认定是宝二爷和柳二爷的。”宝钗道:“头里我们家老爷,亲自看见是和尚呢。这会子,又是有头发的,只怕不是他罢?”薛蟠道:“我们张德辉,是素常认得他的,怎么得错呢?”因又说起探春来,说了一会子,多姑娘出来向宝钗请了安。宝钗又到邢岫烟屋里,说了一会话。岫烟的女孩儿宛蓉,已是三岁了,便到宝钗面前来叫“姑妈”。宝钗便抱了他起来,和他说了一回玩话儿。说着,人来请吃饭,晚上便在薛姨妈屋里住了。
到了次日,梳洗才毕,便到岫烟屋里来闲坐。忽然那边焙茗家的套车来接,说袭人来了,请奶奶回去,说有话说呢。宝钗便上车回来,到了怡红院,袭人早迎了出来请安。宝钗进了屋里坐下,袭人便细细的把这话告诉了一遍,拿出两把扇子来,递与宝钗。
宝钗接了扇子道:“我昨儿家去,是我哥哥回来了接我回去的,告诉我路上又遇了强盗,又是柳二爷救了他的性命。柳二爷和二爷在一块儿,柳二爷杀那些强盗的时候,二爷在旁边看看还哈哈的大笑呢。我问他是和尚不是呢?他说都是有头发的人,俗家的打扮。我说只怕他们认错了罢,他说他伙计自来认得他们的,怎么得错呢?这会子,你又是这么说,说起来这话,有几天了?”袭人道:“这有八九天了。我还是因上回错认了甄宝二爷的时候,后来想起二爷是出了家的,怎么得错认了人呢。昨儿二爷来了,说是甄宝二爷,我那里还疑惑是贾宝二爷呢?原来二爷并没出家做和尚的事。”宝钗道:“柳二爷和二爷救了我哥哥,必定就顺道同到你那里来的。想来总是在那一两天里头的事。”袭人道:“可不是,那柳二爷出家在先,二爷在后,他们两个人原来是在一块儿的。我们家里的说的,也是说他们是都得了道了。故此都能知道过去未来的事情了。
奶奶且把这扇子打开,看看上头写的是些什么意思?”
宝钗随打开了一把看时,见上面写着“书赠袭人姐拂暑”,又看了诗句,点了点头儿道:“他说你们是一定的姻缘,他早已就知道了的。不是你头里还告诉我换汗巾子的话么,我就说是,可见是一定的姻缘了。我是因你告诉了我,我才知道的。
他是不要你告诉他,早就知道的了。”袭人道:“我记得,从前要学紫鹃跟四姑娘出家的时候。二爷就说我是不能享这个清福的。可见那时候二爷就有些知道后来的事情了。这把扇子是给我的,那一把是给奶奶的。奶奶也看看,是些什么话呢?”
宝钗又打开那把扇子,看了一遍,也点点头儿。袭人道:“奶奶也说说给我们听听呢。”宝钗道:“迟四十年之后,他说还会在一块儿呢。再过四十年,可不都要死了么,死了自然在阴间要会见的。”袭人道:“二爷是得了道的人,怎么还死呢?想必是四十年后,就来度奶奶成仙去的意思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连阴间的话都不大信,何况是什么度了人成仙去的事呢?
我最不信的是这些渺茫的话。”袭人道:“现在他们都能知道过去未来了么,怎么还说是渺茫的话呢!”宝钗道:“四姑娘他欢喜讲究这些话,且把这两把扇子拿给他看看去,看他怎么说?”
于是,同了袭人到了栊翠庵中,宝钗便把两把扇子递与惜春道:“有两把诗扇,特来请教请教。”惜春接来,先打开袭人的扇子看了一遍,因想起花席的图画及“堪羡优伶有福,谁知公子无缘”的话来,因连连点头儿道:“二哥哥他因偷窥,才得前知。我也偷窥过的,故也略知一二。看来总是一样的话,可见万事皆有一定的道理。”又把那一把打开,看了一遍道:“我前儿不说过,二嫂子你有大福享在后呢。我今儿告诉你罢,二十年之内我就先到芙蓉城等你去了。四十年后,我们大家都在那里相聚就是了。”
宝钗道:“芙蓉城可就是酆都城不是?”惜春道:“芙蓉城就是离恨天,那是仙境,怎么是阴司呢?”宝钗道:“我记得诗上有‘芙蓉城中花冥冥,谁其主者石与动,我看那总是文人的寓言,那里实在有这个地方呢?”惜春道:“二嫂子,你既知道这诗,我就索性告诉你罢。二哥哥衔玉而生,名为宝玉,其实非玉,本质乃是补天之石。故‘石与动之‘石’,就是二哥哥的前身了。那‘石与动之‘动,就是柳湘莲的前身。故此二人,皆是芙蓉城主。这会子,功行未满,尚同在人间,将来功行圆满的时候,就都归还原处去了。”袭人道:“怪不得二爷和柳二爷在一块儿呢,原来是都有根基,同在龙华会上的人哪!”
正说时,只见紫鹃在外打着帘子道:“小兰大奶奶来了。
“傅秋芳进来,先请了安,道:“二婶娘也在这里么,袭人姐姐来了,怎么没到我那里坐坐去呢?”袭人道:“我是才刚儿来的,还没过来请安呢。”宝钗便把袭人的话告诉了他一番,又把两把扇子拿与他看了。秋芳道:“看来二叔叔得道,只怕是芙蓉城主罢。”惜春笑道:“可不是呢,二嫂子,你这可信了么?”宝钗笑道:“‘子不语怪’,‘子罕言命’,都是难以稽考的事。我是个愚钝的人,纵然信也不得十分真切。”秋芳道:“二婶娘,你不见圣人尚知防风之骨,肃慎之矢,商羊萍实之类,又何尝不语怪呢?”
惜春笑道:“你们不用说了,我们要下棋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真是个棋癖了。我竟要做林和靖去了呢。”秋芳笑道:“姑娘,二婶娘他笑我们是屎棋呢。”惜春也笑道:“他说林和靖不能担粪与着棋。那林和靖他是自己不会下棋,故此才这么说;他要是会下棋的,又不这么说了。”紫鹃送上棋枰,二人对着下了半天,为了一个劫,秋芳的劫少,惜春的劫多,打到后来,秋芳没了劫了,惜春输了七个子儿。宝钗笑道:“明儿再下罢,我们都要回去了。”于是,大家散了。袭人便在宝钗屋里住了一夜,次日方才回去。未知后文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
林如海升任转轮王
王熙凤归还太虚境
却说贾母在酆都城隍府中,自宝玉回去之后,一日大家都在面前,贾母便向林如海道:“我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爷呢。前儿我们到地狱里去游玩,男狱里有我们本家子的一个孙子名叫贾瑞,女狱里有你二舅子屋里的一个妾,他娘家姓赵。他们两个人要求姑老爷施恩,求求阎王放他们脱生去罢。”林如海听见,诧异道:“这两个人,小婿竟没见过,等我明儿查查册子,如果不是什么十恶大罪,也可以通融办得来的。”
贾珠听了,便也站起身来,向林如海笑道:“侄儿也查出一宗公案:此女名唤张金哥,原许聘了崔守备的儿子为妻,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别人,此女不从,自缢而死;他丈夫崔子虚,闻知他妻子守节而亡,他也就循义而死,如今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。侄儿求姑老爷施恩,赐给花红,判为夫妇,以彰风化。
“贾母听见,就知是前日告状的女孩子,事情已经办妥当了,不禁大喜,说道:“姑老爷,这样好事是我们做官的人应该做的。你大侄儿说的很是。”林如海笑道:“这些旌善惩恶的事,原是我们衙门里的本等。我这几天很没闲工夫,就给大侄儿和冯书办商量着办去就是了。”
贾珠笑道:“冯书办他自家也有件事要求姑老爷施恩呢。
“林如海笑道:“他又有什么事求我呢?”贾珠道:“姑老爷记不得冯书办生前是为买妾被人打死了的么?”林如海道:“是啊,这件事我到任后他还告过的,因查这凶手阳禄未尽,暂将此案悬搁。他如今求我的意思,是要怎么样呢?”贾珠躬身笑道:“打死冯书办的凶身,就是侄儿的表弟名叫薛蟠,是我姨妈的儿子。”林如海笑道:“哦,这个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儿子么?嗐,听见你姑妈说,薛姨太太是个很好的人儿,怎么养了这么不肖的一个儿子呢?可惜!可惜!冯渊这如今到底要怎么样呢?”贾珠刚要说出夏金桂的话来,又觉碍口,只得便悄悄儿的把秦锺推了一下。秦锺站起来笑道:“冯书办如今又要买妾呢。”林如海拈须笑道:“他要买妾,只管尽他买罢了,难道还害怕有人来打死他么?”秦锺也笑道:“不是怕人打死了,只因上回发在青楼为妓的那个妇人夏金桂,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。这会子冯书办意欲买来作妾,要求姑老爷在册上除了他的名字就是了。”林如海道:“这么说起来,冯书办就不该啊,阎王已经许下给他结案,他怎么又图谋人家的妻子呢?”
贾珠忙站起来笑道:“冯书办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,前儿在望湖亭请侄儿游玩,将此妇唤来弹唱,也都不认得。后来是侄儿的兄弟宝玉,他们到了,才认得他本是薛蟠的媳妇。侄儿想他生前为妇不贞,薛家还要他作什么呢?况且,他与冯渊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了。莫若求姑老爷就把此妇给了冯渊,禀明了阎王,以抵薛蟠偿命之罪,倒也两全其美。不知道姑老爷意下怎么样呢?”林如海便沉思了一会,“嗐”了一声道:“倒也罢了,只是可惜你们薛姨太太,既没养着好儿子,怎么又没娶着好媳妇呢?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么不好来?”贾母笑道:“我老了,在家也不大理会这些事。只听见他们说,这个媳妇子不大老成,蟠儿犯了官司陷在监里,他就受不过冷清,不知多早晚儿,又看上他小叔子了,亏了他兄弟薛蝌是个好的,不然早闹出事来了。姑老爷这一办理,很好。不但蟠儿减了罪名,冯书办也感激姑老爷的恩典呢!”林如海道:“这些事都不打紧,等我明儿到王府里去,当面禀求阎王就是了。”
于是,次日林如海便进了王府,将各事一一的禀求阎王,阎王不好意思驳回,一一都允准了。林如海回府便吩咐冯渊,把贾瑞、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。贾瑞发往京城周家投胎,与巧姐为子名唤瑞哥。赵姨娘发往江西布政司周衙投抬,与探春为女名唤照乘。又传了张金哥、崔子虚来,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。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,与张金哥安家。又把夏金桂青楼册上除名,择吉与冯渊配合。
又过了几天,一日上帝有旨,林如海酆都城隍任满,着转升十殿转轮王之职。原来那十殿下原是胡判官署理。他自宋朝署到如今,已经五百多年了。林如海所遗城隍员缺,即着胡判官调补。贾母等听见了,都与林如海道喜。接着,阎王也和各王都来拜贺。林如海将任内经手事件,一切查办,交代清楚。
因署内乏人,又回了阎王,将贾母、贾珠并冯渊、秦锺、崔子虚一同携眷随往,择吉上任。进了王府,甚是热闹。午后,摆了几席家宴,叫了一班小戏儿。那唱旦的才得十二岁,拿着笏板上来请贾母点戏。贾母便点了《冥判》、《阴告》、《闯界》、《冥升》四出。那小旦又到凤姐面前求赏戏,凤姐便点了一出《钟馗嫁妹》。开了锣鼓,唱的甚是精细,贾母与凤姐赏了八十串钱。
至晚席散,凤姐与鸳鸯向贾母道:“姑老爷如今升了十王爷,还得好几年才得升转天曹呢。我们已来了好几个月了,各人皆有专司,未便久离职守,打量就要回转幻境去了,等过一两年再来请老太太的安。我们横竖是来过的,再来就是熟路,极容易的了。”贾母点头道:“也罢了,我原为的是等姑老爷转了天曹,我们一起去的。这会子,既是还有几年,你们又都是事,就且回去,过两三年再来,也是一样。”于是,便向贾夫人说了,转告诉了林如海,摆了饯行酒席。凤姐、鸳鸯拜辞了贾母、贾夫人、贾珠等众人,便上车而去。
车走如飞,行到下午时分,早已望见太虚幻境芙蓉城淡红围墙了。不一时,已看见石头牌坊,只见几个黄巾力士过来查问,是那里来的,什么人?那御车的小太监道:“我们是送‘痴情’、‘薄命’两司的主人回来的。”黄巾力士听见,便退了下去。说着,车已到了牌坊面前,凤姐、鸳鸯便都下了车来,早有仙女们看见,都跑去各处报信去了。
只见秦可卿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瑞珠儿路近先迎了出来,彼此请安问好。尤三姐道:“你们怎么到这会子才回来呢?昨儿警幻仙姑说,林老爷今升了十殿下,你们这两天该回来了。
我今儿教仙女们在外边打听着些儿,才刚儿听见来报信了,我赶忙就出来了。”凤姐道:“老太太再三留着在那里不教回来,说要等姑老爷早晚转了天曹,好一起同来的。昨儿因为姑老爷升了十殿下了,还得几年才转天曹呢,故此我们才赶着辞别了回来的。”鸳鸯道:“通共要不得一天的工夫,就回来了,也没什么难处。我向老太太说了,等明年有闲工夫,再去请安。
一年去这么一趟也是极容易的事。”说着,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也来了。凤姐、鸳鸯都上前彼此请安问好。凤姐道:“我们且到娘娘那里缴了旨,再来细谈罢。”于是,和鸳鸯进了赤霞宫,叩见了元妃,缴了旨。元妃问了些冥中之事,凤姐、鸳鸯一一回答了。元妃道:“你们都辛苦了,可到二姑娘那边歇息歇息去罢。”
于是,凤姐、鸳鸯便到迎春屋里来了,只见秦可卿等都在那里等候。才刚坐下,黛玉、香菱、晴雯、金钏也一齐来了。
大家请安问好已毕,黛玉笑道:“诸公不弃,都请到我那里坐坐去罢。我今儿聊备一□,特给凤姐姐、鸳鸯姐姐洗尘呢。”
迎春道:“我这里也要给他们接风呢么,林妹妹,你改在明儿请罢。”黛玉道:“我为的人多,在我那里宽敞些。二姐姐既这么说,咱们公办也可以使得。”迎春道:“也罢了,很好。
“于是,一同到了绛珠宫来。
警幻仙姑不肯坐席,说家里没人照应,便告辞回去。其余众人大家坐定,彼此谈了些别后事情。凤姐告诉他们说:“宝玉同柳湘莲到冥府见老太太来,在那里住了三天,就回青埂峰去了。他们都已修得了道,还得几年功夫就归还此处,我们大家相聚在一块儿的了。”因向尤三姐道:“柳二爷知道我们到冥府寻访老太太,他便同了宝玉特来给你相会的,谁知你倒先回来了。”尤三姐道:“咱们自来就是神交,那里在乎会不会呢!况且,终久是要聚在一块儿的。这会子,彼此俱脱离了凡情,那里还像头里怕有什么儿女私情了吗?”凤姐笑道:“到底是尤三妹妹给别人不同,说话都这么剪绝的有趣儿,就是宝玉,这会子也不像头里好么样了。他先是做了和尚的,如今又还了俗了。他都知道这里有名的人数,都一一的问我和鸳鸯来。
他也并不惦记着谁,横竖没两年的工夫,总是要长久聚在一处的。他说我们各有专司,教我们早些回来呢。”
黛玉道:“你们去的那一年三十晚上,多谢宝姐姐他还寄书来给我,我想着要会他一面总不能够。你们既可以到得冥中,那阳世纵不能到,梦魂是可以通的了。”香菱道:“明儿请教警幻仙姑,若是梦魂可以来往,我也要回家去看看我那孩子怎么样了!”
鸳鸯笑道:“你们家服毒死的奶奶夏金桂,这会子在冥中嫁了冯渊了。”香菱道:“这是怎么知道的呢?”凤姐笑道:“夏金桂在冥中罚入青楼为娼。这冯渊就是为娶你被薛大爷打死的,如今在姑老爷衙门里当总书办。那一天叫了夏金桂在望湖亭陪酒请珠大爷,后来遇见宝玉,他弟兄都不认得,及至秦锺来了,才知道是宝玉同柳二爷。宝玉认得夏金桂,夏金桂便躲了不肯出来。后来说明了原故,求了阎王把青楼册上夏金桂除了名,给冯渊作配了。”
秦可卿道:“二婶娘,我兄弟还好么?听见说娶了馒头庵小姑子智能儿了。”凤姐道:“他倒还是那么样。他给宝玉、柳二爷他们自来相好。那一天,要不是他在那里,他们弟兄们会着了都不认得,还要错过了呢。”
秦可卿道:“头里四姑娘到这里来的,他倒还认得我呢。
我因还不是他来的时候,故此推托说他认错了。”凤姐道:“你怎不向他说明白了呢。倒推不认得他么?”妙玉道:“那是我引他来看这些册子的,他如今道力渐深,还有几年功夫,便同紫鹃一齐尸解来这里相聚了。”秦可卿道:“宝二叔头里到这里来过几次,我当面也是说不认得呢。总要到该来这里的时候,才是相聚。若是因缘未到,就不能相聚的。这就叫做‘须知亲近不相逢’了。”众人都点头儿道:“这话很是。”说着,早已摆下两席酒筵,上首一席便请凤姐坐了,是妙玉、香菱、尤三姐、黛玉、瑞珠陪坐;下首一席请鸳鸯坐了,是尤二姐、迎春、秦可卿、金钏、晴雯陪坐。
酒过三巡,香菱道:“我们行个酒令儿玩罢,使得么?”
黛玉道:“我有两副酒令骰子,今儿每席六个人,正合这酒令呢。”因教晴雯取出来,拿了两个骰盆过来。把一副西厢的,给那边使了。拿过这一副来,放在桌上。香菱拿起来看时,只见三颗骰子,每面皆有两个字,便问道:“这怎么使呢?”黛玉便拿起两颗骰子来,只留一颗在盆内,便教凤姐掷了,挨着下去,凤姐道:“你不说明白了,怎么教我掷呢?”黛玉笑道:“这是最公道的,你只管掷了。我对你说就是了。”于是,凤姐便拿起那颗骰子掷了下去,是个美人。下该香菱掷了,是个才子。尤三姐掷了,是武士。瑞珠掷了,是渔父。轮到黛玉掷了,又是美人,因道:“重了凤姐姐了。”复又掷了下去,是羽客。下该妙玉就不用掷了,是缁流。黛玉道:“这六个人就很称,武士除了尤三姐还有谁配呢?这一颗骰子就不用了,单用这两颗挨着掷就是了。这六个人,有六句本色,乃是:才子瀛洲作赋。武士麟阁标名。
美人天台对镜。渔父桃源放舟。
羽客蓬莱游戏。缁流灵鹫谈经。
若掷出本色来了,大家公贺,各饮一杯,本人不饮。若掷出错综名色,酌量罚酒,数目不定。”
于是,该凤姐掷起。凤姐便拈起骰子掷了下去,大家看时,却是“灵鹫标名”。黛玉笑道:“美人到灵鹫,已是不该,又有何名可标呢?该罚五杯。”凤姐道:“我又认不得字,你可别要把当给我上呢。”香菱道:“二嫂子,你放心。林姑娘他并不欺人的。”于是,凤姐喝了五杯。下该香菱掷了,却是“天台谈经”。黛玉道:“才子到天台原使得的,但不应谈经,罚两杯罢。”香菱道:“才子便谈谈经也不为过,怎么便要罚呢?”黛玉道:“但只是天台非谈经之处,故此也只罚两杯酒。
“香菱喝了两杯。下该尤三姐掷了,却是“麟阁对镜”。黛玉笑道:“武士应该麟阁标名,不应对镜,虽然算你是武士,到底还离不了美人的影儿,也罚两杯罢。”尤三姐笑道:“武士对镜,他是要在麟麒阁上图形呢,不罚也罢了。”黛玉道:“图形是别人图画,难道对镜自己图形么?”尤三姐笑着喝了两杯。下该瑞珠,拈起骰子掷了下去。黛玉笑道:“好啊,掷出本色来了。”大家看时,却是“桃源放舟”。于是众人公贺了一杯。下该黛玉,拈起骰子来笑道:“我也掷个本色才好呢。
“说着,掷了下去,却是“瀛洲游戏”,因道:“虽非本色,却可以免罚的。”大家都道:“你并没掷出本色来,怎不罚酒呢?
这就是徇私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是羽客,本色是蓬莱游戏,那瀛洲离蓬莱不远,总是一样的仙境,有什么不合呢?我也不要你们公贺我,我也不该罚酒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这回也像这样的掷出来,就也不罚了?”黛玉道:“只要合理,就免罚的。”于是,下该妙玉,掷了下去,却是“天台对镜”。黛玉笑道:“缁流不应到天台,更不应对镜,该罚五杯,还便益了你。”妙玉笑道:“我这缁流只算尼僧,对镜也不为大过,罚的未免太重了呢。”黛玉道:“尼僧也不应对镜,况且缁流犯了美人的本色,应该大罚的。”妙玉只得饮了五杯。
又该凤姐了,掷了下去,却是“蓬莱游戏”。香菱道:“美人到蓬莱游戏,这该没了什么过犯了?”黛玉道:“这也可以免罚的,你掷罢。”香菱拈起骰子掷了下去,看时却是“蓬莱对镜”,因道:“这也没了什么罚罢?”黛玉道:“蓬莱可以到得,但不应对镜,罚两杯罢。”香菱饮了两杯。下该尤三姐掷了,却是“瀛洲标名”。黛玉道:“若是才子掷出来,倒可以免罚的。你是武士便不合了,也罚两杯罢。”下该瑞珠,掷了个“瀛洲作赋”出来。黛玉道:“渔父到瀛洲还庶乎可以,但不应作起赋来,要罚三杯。”瑞珠饮了三杯。下该黛玉,掷了下去,不禁笑道:“这可要罚了。”大家看时,却是“麟阁谈经”。黛玉道:“麟阁非谈经之处,要罚三杯了。”香菱道:“羽客非谈经之人,只怕还不止罚三杯呢?”黛玉道:“缁流谈经,羽客又何尝不可谈经么?罚的是麟阁三杯,连罚两杯就可以的了,我是克己倒情愿罚了三杯,还有什么说呢?”下该妙玉掷了,却是“灵鹫谈经”。黛玉道:“好,又遇本色。”
大家公贺了一杯。
那边鸳鸯席上,只有迎春明白此令。先是鸳鸯起,掷的是杜将军。次该迎春,掷的是老夫人。下该秦可卿,是崔莺莺。
金钏是老和尚。晴雯是小红娘。尤二姐是张君瑞。先掷定了人目,那两颗骰子要掷出六句本色,乃是:张君瑞回廊操琴。老和尚僧房念经。
杜将军萧寺灭寇。老夫人中堂赖婚。
崔莺莺花园烧香。小红娘西厢寄柬。
未知这六个人怎么个掷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
贾探春荣归宁父母
薛宝钗雪夜拟诗题
话说当下鸳鸯席上,先是鸳鸯掷了个“花园念经”出来。迎春便笑道:“杜将军不是念经之人,花园又不是念经之地,该罚三大杯。”鸳鸯笑道:“将军就不可以念经的么?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么!”迎春道:“才掷起不要讲究,你喝了,好让下家掷的。”于是,鸳鸯喝了三杯。下该迎春,掷的是“西厢烧香”,因道:“老夫人原可以烧香,但西厢不是烧香之地,我罚两杯就是了。”下该秦可卿,掷的是“僧房寄柬”。迎春道:“崔莺莺不是寄柬之人,僧房寄柬更大不该了,要罚五大杯。”尤二姐笑道:“莺莺都跑到僧房里去寄柬,真不成个莺莺了,五杯还罚的少呢!”秦可卿喝了五杯。下该金钏,掷的是“僧房念经”。迎春道:“你是老和尚,啊!掷出本色来了。”
大家公贺了一杯。下该晴雯,掷的是“西厢操琴”。迎春道:“操琴不是红娘的事,罚两杯罢。”下该尤二姐,掷了个“萧寺赖婚”。迎春笑道:“赖婚是老夫人,怎么张君瑞倒自己赖婚来么?要罚三杯。”
下又该鸳鸯,掷了个“僧房灭寇”。迎春道:“僧房到底与萧寺有别,只罚一杯罢。”下又该迎春,掷了个“中堂操琴“,因道:“我再罚两杯罢。”下又该秦可卿,掷了个“花园烧香”。迎春道:“这回掷了个本色出来了。”秦可卿笑道:“我先一个人喝了五杯,这会子你们五个人只喝五杯,还是我不上算呢。”下该金钏,掷了个“花园灭寇”。迎春笑道:“花园不是灭寇之地,老和尚又不是灭寇之人,罚三杯罢,还便益了你呢!”下该晴雯,掷了个“僧房赖婚”。迎春笑道:“红娘不是赖婚的人,况在僧房里,越发大不合了,也要罚五杯呢!”晴雯笑道:“小蓉大奶奶他做莺莺,偏生我又做红娘。
总是不该做这两个人的好,做了这两个人就罚的酒多了。”迎春道:“‘老和尚花园寄柬’,也是要罚五杯的。掷的好,就罚的少了。”晴雯喝了五杯。下该尤二姐,掷了个“西厢操琴“。迎春道:“这个就好了,虽然不是本色,却不罚酒呢。”
说着,只听那边席上,一齐喧笑起来。迎春忙问:“你们那边怎么了?”香菱道:“琏二嫂子他掷了个‘美人灵鹫放舟‘。那美人不是放舟的人,灵鹫又不是放舟之地,况且,美人也不应到灵鹫去,该罚五杯酒。他说连地府里他都去过了,为什么灵鹫就去不得呢?他要往那里去,不走旱道儿,叫个船去有什么使不得呢?林姑娘说灵鹫是山名,那山上怎么行船啊?
这一句把琏二嫂子问住了,所以我们都笑起来了。你们这边倒没人赖呢!”迎春道:“也有人要赖呢,理上说不过去,就赖不成了。”因道:“酒也够了,大家吃饭罢。”
于是,都吃了饭,濑口已毕,散坐吃茶。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,鸳鸯、秦可卿、瑞珠三人归到“痴情司”住去,凤姐、尤二姐、尤三姐三人归到“薄命司”住去,妙玉还到警幻宫里住去,迎春还回赤霞宫住去,香菱、黛玉、晴雯、金钏仍在绛珠宫住,暂且不题。
却说探春在江西布政司署内,生了一女取名照乘。这边巧姐生了一子名唤瑞哥。两个恰是一天生的。其年贾兰也生了一子取名祥哥,邢岫烟也生了一子名唤顺哥,薛宝琴也生了一子名唤春林。贾琮娶了平原侯之孙、世袭二等男蒋子宁之女为妻,还在贾赦那边居祝甄宝玉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。贾兰升了邢部员外郎。这年乡试发榜,贾蓝中了第九十六名举人,李婶娘子中了第一百二十三名举人,两处皆有报子到来。
贾蓝迎了举回来,先到宗祠内磕了头,然后到荣宁两府拜了众人,又磕头,定然请了贾琏、贾环、贾蓉并平儿等家去。
他家里内外也摆了几席酒筵,乃是贾琮、贾蔷、贾芸、贾芹、贾菌并各亲友等人,热闹了一天。平儿等至晚方回。
一日,贾兰下了衙门回来,便来回贾政、王夫人道:“今儿衙门里有信,三姑老爷内升了刑部侍郎了,大约不过三四十天,就可以到京了。”贾政道:“周姑爷的官运就很好,通共几年的工夫,倒升了侍郎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可怜三姑娘,自从嫁出门去,多在外少在家。这会子,又快回来了。明儿还是内升罢,不做外任就好了。”贾政道:“做官是在皇上的意思,这说不定的,明儿再放了督抚呢,能够不出去吗?探丫头虽然这么样,到底是他的福命好,还有什么说呢!你都不知道为国忘家吗?”于是,家中总盼望着探春回来。%瞬息光阴,早到了十一月初间。这日午后,周姑爷到了家中。冲早陛见之后,便拜了本部同寅,然后到贾府拜见贾政、王夫人等,谈了半天别后事情,留了晚饭方回。次日,贾政等回看贺喜,并接探春回家。又过了一日,探春方才回来,先见了王夫人请了安,然后与众人相见。傅秋芳也来拜见磕头,探春忙拉住了,随教取出一对金花,一套刻丝尺头答贺侄媳。傅秋芳过来谢了。奶子抱了妞儿照乘过来,王夫人问道:“他是七月几时养的?”探春道:“是七月初一日养的,这会子四个月了。”平儿道:“这不同巧姑娘的瑞哥儿,是一天生日了么。他是早上养的,姑奶奶是什么时候生的呢?”探春道:“是辰时。”平儿道:“这也差不多的时候儿。我们小兰大奶奶也养了一个哥儿了。明儿这些亲戚家的人都来齐了,哥儿、姐儿有十四五个了,做个‘孩子会儿’倒有趣儿呢。”说着,桂哥、蕙哥、松哥都来了,一齐跪了给探春请安。探春笑着,连忙拉起他们来,道:“好孩子,一个赛似一个儿的,都很好。”奶子又抱了祥哥儿来了,探春便抱了祥哥儿过来,又说:“桂哥儿都长了恁么长了,他们都是四岁的了,松哥儿小一岁呢。我倒去了三年了,日子也快的很呢。”
王夫人因探春又去了几年才得回来,要留住到年才许回去,便搬在园子里怡红院,与宝钗同祝晚上探春说起,“去年薛大哥在扬州运司衙门,带了老爷书来,我问问他才知道些家里的事情,留薛大哥住了没几天,恰恰又升了,要往江西去了,就不能多留,赶着写了这里的禀启,就料理要动身了”。宝钗道:“我哥哥回来说,多谢妹妹、妹夫的情义是了不得的,又给他脱销了货,又多赚了钱,又省了力。他还没知道妹妹回来呢,我明儿教他到府上去道谢。”探春道:“亲戚家,这算什么了,又值得道谢。”
宝钗道:“谁稀罕谢吗?不过各尽一点儿心罢了。我哥哥回来的时候,离家没两三天路,路上又闹出个大乱儿来,性命又几乎送掉了呢!”探春道:“那是怎么着了?我看薛大哥近来比头里好了许多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回虽然不像上回是他胡闹,闹出大祸来,到底也还是他自己不好的缘故。他未出门之先,把这里头的家人鲍二复娶的女人多姑娘,弄了家去做校这鲍二因头里撵了出去,便勾合了周瑞的干儿子,约了一起强盗,趁老太太出殡的时候,弄了上房多少东西去。周瑞的干儿子被包勇打死了。报官缉捕,这鲍二虽没露出赃证,却惧祸远了好几年了。所以他女人流落为娼,我哥哥是在锦香院里娶来的。想必这鲍二又私下回来了,因不见了他女人,察访出来是在我哥哥家里,又打听实了我哥哥在外做买卖的路径。故此又约了几个强盗,在路上坊子里劈门进去,那伙人叫出鲍二的名字来,他拿刀就要杀我哥哥。那时亏了坊子里柳二爷在那里,他把这几个强盗都杀了,才救了我哥哥。柳二爷是和你二哥哥一起来的。你二哥哥还在旁边看着傻笑呢!”
探春道:“这么说,薛大哥会见二哥哥的了!”宝钗道:“那时我哥哥都吓死了。我们张伙计出来,他原认得他们两个人的,便与柳二爷作揖;那柳二爷他说并不姓柳,我们还有事去呢,赶忙就和你二哥哥连夜走了。我们张伙计不能强留,及至我哥哥醒了,他们都去了好远了,急的我哥哥跳脚大哭了一常这是他回来告诉我的。”探春道:“我记得薛大哥头里在路上也听见是遇了强盗,亏了柳二爷救的。后来柳二爷因尤三姑娘抹了脖子就出家去了。原来我二哥哥出家,也是和他在一块儿的。这会子又是他来救了薛大哥,虽然是他们生死有缘,这么看起来,他们竟有些道理呢!若论出家人就不该杀人,二哥哥在旁边傻笑,也不是出家人的行为。况且,出家人怎不在庵观寺院里住,反到坊子里来歇宿,杀人之后又连夜走了,这可不是事非无因么!”
宝钗道:“我也曾问来,都说是俗家打扮并非僧道呢!我听见了我哥哥告诉了我这一番话,第二天袭人便回来了,他上年错把甄宝二爷认作你二哥哥,那甄宝二爷是因赶不进城,又值下雪,在他那里借住的。后来他想起你二哥哥是做了和尚的,怎么错认了人呢?他也回来告诉过我的。不想前儿,甄宝二爷又同了个姓柳的到他那里去,说上年给他那里借宿,今儿特来道谢的,送了袭人两把扇子。袭人便拿来给我看,原来这甄宝二爷,又是你二哥哥了,袭人又错认了。你二哥哥和柳二爷是救了我哥哥,就同到袭人家去的,总是在那一两天里头的事。
那两把扇子,一把是给袭人的,一把是给我的。”因叫紫云把扇子取来,道:“三妹妹,你是个明白人,看看这扇子评论评论。”
探春打开扇子,细细看了一遍,道:“他说‘归杨归墨总无情’,可见非僧非道了,或是从前做过僧道,这会子并非僧道了。‘此日无颜可对卿’这句,还只算是谦语,看他这些行为,与先前大不相同了。士隔三日,尚且当刮目以相待,何况他已出去了好几年了,皇上恩典已封了他文妙真人。这会子是真人不露相,并非无颜可对呢。姐姐享尽了四十年之福,便同归仙境,谅来也不是假话。太太为二哥哥出了家,也不知哭了多少。你该把这扇子送给老爷、太太看看去,也教老人家喜欢喜欢。”宝钗道:“我怕招得太太又伤起心来,我并没去告诉过。况且,我也总还不大信。”
探春道:“头里乱纷纷的各处找寻,我原说过是不中用的。
这会子揆情度理,却与头里竟大不相同了。我才听见救薛大哥这一番,就说事非无因,再把袭人的事一想,更可知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前儿把扇子给四妹妹看了,他还说的奇怪呢。并且泄漏天机,还凿凿可据呢。你明儿问他,便知道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才刚儿也没和他大说什么,看他还是那么样么?”宝钗道:“我却也不知道什么,听见说他的道力很进了呢。”探春道:“我明儿到他那里谈谈去,就试试他的学问怎么样?”说着,收拾归寝。
到了次日,探春便和宝钗到栊翠庵中来,与惜春谈了一会宝玉的事情,又说了一会闲话。因抬头看见傅秋芳画的“天女散花图”,因道:“这幅画是和宝姐姐那里的‘移居图’一起画的么?这小兰大奶奶的笔墨,竟比四妹妹的高些呢。”惜春道:“我因为画的学而不成,就总不画了。他比我的画高多着呢。”宝钗道:“小兰大奶奶他倒喜欢讲究画呢,连他的丫头秋水,都会画的,并且诗也做的很好,我前儿也看见过他几首。
“探春道:“自从林姐姐死了,史大妹妹他们都去了,就总不兴头了。想起从前做诗起社来,那还是我起的头儿呢。咱们明儿把史大妹妹接了来,横竖他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纳闷,倒还是在这里来散散儿的好呢!等他来了,我再领个头儿起社好不好?”宝钗笑道:“三妹妹,你倒还这么兴头,便是史大妹妹来了,也没几个人呢!不如把我们二嫂子邢妹妹索性也请了来,到底人多些。”探春道:“那更好了,四妹妹明儿也要算你一个人呢。”惜春摇头道:“我的诗自来不济,就和画是一样的,诗画总不讲了久矣,把笔砚都焚弃了,只有个棋还丢不掉,或者还可以下一两盘就是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小兰大奶奶他除作诗画画之外,无事就是到这里来对着,他倒是时常来的呢。”
于是,探春便来向王夫人说了,教人到两处去接。王夫人道:“往常老太太在日,年年这时候请人作‘消寒会’,自从老太太不在了,就总没做过。咱们明儿也做个‘消寒会儿’,索性把巧姑娘也接了来玩几天儿。巧姑娘也会念书写字儿的,我听见说他很聪明,想谅也会作诗罢。”探春道:“正为人少呢,有巧姑娘来更好了。”于是,打发人到各处去接,俱回说明日早来。
这晚彤云密布,北风凛冽,早纷纷的下起大雪来了。探春向宝钗道:“可记得那年子下雪,在芦雪亭联句了么?”宝钗道:“怎么不记得,那时候云妹妹他们还自己烧鹿肉吃,平儿姐姐还不见了一只金镯子呢。”探春道:“倒是下雪儿有趣呢。
明儿就以咏雪为题。”宝钗道:“单咏雪,题目太泛了,就不得有什么好诗呢。”探春道:“也像上回菊花诗,分出次序来,也拟他十二个题日,即如:看雪、踏雪、卧雪、煮雪之类,皆可以的。”宝钗道:“这都好,还有积雪、霁雪、春雪、听雪也都可以。”探春道:“咱们就先写出来看,开首是‘欲雪’使得么?”宝钗道:“很好,‘欲雪’之后便是‘大雪’,然后是‘看雪’、‘听雪’。”探春道:“这是四个了,底下是‘积雪’、‘霁雪’、‘踏雪’、‘卧雪’,还有‘立雪’可使得么?”宝钗道:“‘立雪程门’怎么使不得呢?‘立雪’之后就是‘煮雪’、‘春雪’,有了多少了?”探春道:“有了十一,还少一个了。”宝钗道:“再以‘残雪’结尾就是了。“探春道:“好,就是这么样,这诗要作七绝,任凭每人不拘几首,便十二首全做也可。还要想个题目出来,要作五律一首,梅花诗太熟了。宝姐姐,你想想看,有什么好题目?”宝钗道:“何不咏即景,就以‘消寒会’为题呢?”探春拍手道:“好的很,就是这么样。”因问外头“雪还下么?”文杏道:“还下呢,地上已有二三寸了。”探春道:“再一夜过来,这雪就很好看了。”于是,收拾归寝。
次日,一早起来,小蝉进来回说:“雪已住了,地上都堆了有七八寸厚了。”探春见窗纸上已照得彻亮,因问道:“出太阳了么?”小蝉道:“还没出太阳,是雪照的亮,走出外头去都亮的射眼呢。”探春、宝钗梳洗已毕,李纨、马氏早同了傅秋芳过来。宝钗道:“你们好早啊!”李纨道:“今儿是‘消寒会’,又是这么好雪,我多早晚就起来了。史大妹妹他们都要来了,你这会子还说早呢!”宝钗笑道:“我才刚儿说三妹妹是见雪欢。这会子,连你也是这么样,就怪不得了。”马氏笑道:“大嫂子,你看宝二嫂子他说你是见雪欢呢!”李纨笑道:“咱们都是一样的妯娌,我见雪欢,他也是这么样。”
探春道:“大雪兆丰年,为什么不喜欢呢?”李纨道:“你今儿起社,我是不大做诗,只好看高兴,不过一半首儿。倒还是让我主坛,评论评论次第罢。“说着,人回:“巧姑娘来了,在太太那里呢,请奶奶们都上去罢。”
于是,众人都到王夫人上房来,只见巧姐儿来了,平儿已在那里。接着,史湘云也来了,大家相见已毕,坐下吃茶。王夫人道:“我今儿特请你们过来,也学老太太做个‘消寒会儿‘,也没什么外人,再教人把姨太太请来。少刻就在暖香坞那里赏雪,你们就在那里收拾下两间屋子,住几天逛逛去。我们三姑娘要和你们做诗呢!”史湘云道:“我想起头里起社做诗来,那还是三姐姐起的头儿呢!这会子还这么兴头,你再起个社罢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告诉你罢,题目都拟的现成的了。”
湘云道:“宝姐姐,你先把题目说说我听呢,咱们就早些去做罢了,还等什么呢?”宝钗笑道:“我知道你这个诗疯子,是听见不得的。你且莫急,人还没来齐呢!”说着,邢岫烟也来了,大家相见过了。王夫人问:“暖香坞可收拾停当了么?”
底下人回那里都已预备齐了。王夫人便道:“你们就都先到那里去坐罢,我等姨妈来了,再一起过来。”
李纨等答应了,便大家都到园子里来。进了暖香坞,只见里外皆是大铜火盆笼着火,玻璃窗里映着园里雪景,甚是好看。
外面厢房里,婆子们预备茶水伺候。探春道:“笔砚还不够使呢,我们共算几个人要使?”史湘云道:“不用这么累赘,你只教他们多拿几副来就是了。”于是,探春教伺候的丫头们又去取了几副笔砚来。
探春便把拟的诗题粘在壁上,大家观看。湘云道:“诗题就好,我做这《欲雪》、《听雪》、《立雪》、《卧雪》四首罢。”因取笔,把这四题下注上“湘”字。邢岫烟道:“我做这《霁雪》《残雪》罢。”因也取笔,注上“岫”字。宝钗便把《看雪》、《踏雪》、《煮雪》、《春雪》四题,注上“钗”字。巧姐道:“还有《大雪》、《积雪》两个题目了,这让我来混诌罢。二婶娘,给我注上罢。”玉钗便注了“巧”字。李纨道:“我单做《消寒会》一首五律,这个我就不做了。”探春道:“小兰大奶奶还没注,就十二首全做也使得,不拘拣几首做也使得,那就不用注了。我是也不注,横竖随便做几首罢。那一个题目是要每人一首的。”于是,七个人各自舒纸磨墨,拈笔起草。平儿、马儿盾了他们支颐构思,闭目作想,点头摇足,负手抱膝,各样不同,因笑道:“还是我们不会的倒好,免了烦心。”便同到窗下来看外面雪景。
不一时,薛姨妈来了,邢夫人也带了蒋氏来了,那边尤氏也带了胡氏来了。王夫人便同到暖香坞来,大家相见已毕。人回摆饭,当下薛姨妈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探春、巧姐一桌在里边坐。王夫人道:“今儿也没甚外人,我们在里边坐了,你们在外边也不用过来伺候,晚上也是这么样罢。”于是,外边平儿、马氏、蒋氏、胡氏、傅秋芳坐了一桌,邢岫烟、史湘云、尤氏、李纨、宝钗坐了一桌。少顷饭罢,未知众人诗成是怎么样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
王夫人复作消寒会
贾探春重征咏雪诗
话说众人在暖香坞吃过了饭,薛姨妈便与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四人斗牌。平儿、马氏、蒋氏、胡氏便到秋爽斋来闲话,因也斗起牌来。这里探春问道:“你们都有了几首了?”史湘云道:“我才有了两首,要不是吃饭也就得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是两起交卷,还是一起交卷呢?”探春道:“作两起的好。
“李纨道:“一起搅杂,就看不清爽了。”说着,邢岫烟早已交卷。接着,傅秋芳、宝钗也有了。史湘云道:“你们都有了么?我只好草草塞责了呢!”因赶着,便也完了。探春、巧姐接着都完了。李纨道:“我只就交卷的先后,挨着看了。”因先把邢岫烟的取过来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是:霁雪邢岫烟朝来喜听鹊声声,日映银沙照银明。
料得今朝消不尽,知他待伴始同行。
残雪
留与梅花伴岁寒,庭隅犹有雪平安。
剧怜玉润冰清质,珍重还思几日看。
李纨道:“老手的意思,不消说是好的了。”因又把傅秋芳的拿过来看时,只见上面写道是:听雪傅秋芳寂寂无声夜闭门,增寒不信火犹温。
偶闻窗竹生微响,知是姗姗玉蝶魂。
看雪
试看寒林化玉龙,四围白满射双瞳。
须知天地无私处,人在琼楼玉宇中。
大雪
千山万径少人踪,知否天公玉戏工。
倾倒玉尘三万斛,乱飞宇宙斗雌雄。
踏雪
欣然踏雪出柴门,特为寻梅过远村。
爱煞银沙铺满地,悔教屐齿破新痕。
煮雪
扫取梅花枝上雪,竹炉松火趁煎茶。
休言当酒消良夜,风味全然胜党家。
残雪
乘有经年雪未消,银沙犹覆沁芳桥。
东风切莫轻吹去,留取鸿泥伴寂寥。
李纨道:“这《听雪》、《大雪》、《踏雪》、《煮雪》四首都好,惟有《残雪》里头‘银沙犹覆沁芳桥’这是本地风光,不可为典,未免俳谐,近于打油体了。”史湘云道:“兴到笔随,偶一为之,还不为过。这《听雪》的‘偶闻窗竹生微响,知是姗姗玉蝶魂’,那《踏雪》的‘爱煞银沙铺满地,悔教屐齿破新痕’真是杰作,我要搁笔呢!”李纨因又挨着看了宝钗的,念道:看雪薛宝钗一望乾坤玉琢成,光摇银海欠分明。
已无缺陷崎岖路,更有何人著不平。
踏雪
飞雪初停兴颇饶,独来深处踏琼瑶。
却因一路人行迹,知有梅花隔野桥。
煮雪
手把茶铛下玉阶,竹炉煮雪趁幽怀。
良宵汤沸车声急,烛影光中堕紫钗。
春雪
六出花飞五出花,依然遍地玉无瑕。
东风有意催新绿,一夜吹融万里沙。
李纨笑道:“到底是他的不同,沉著痛快的很呢!”史湘云道:“好个‘已无缺陷崎岖路,更有何人著不平’,推开一层,说出大道理来,好的了不得。谅想《看雪》总要让这一首的了。
并且‘却因一路人行迹,知有梅花隔野桥’,这样摇曳曲折,还不是登峰造极之句么!”李纨笑道:“且等看完了,再细细儿的评论。”因又看史湘云的,只见上面写道:欲雪史湘云北风连夜吼空林,天压云低覆远岑。
最是一年冬景好,诗情画意两关心。
听雪
模糊细响欠分明,不是潇潇暮雨成。
恰似蟹沙声渐急,拥炉静夜隔窗听。
立雪
独立衡门看雪飞,爱他梅瘦渐添肥。
讲筵不缀人忘倦,也学程门是也非。
卧雪
黑甜一枕裹寒衣,栩栩魂随玉蝶飞。
梦到袁安僵卧宅,芭蕉窗外果然肥。
李纨道:“你这《听雪》、《卧雪》两首,就很好,怎么还说是草草塞责呢?”宝钗道:“你这《听雪》的一首,给兰大奶奶的都不相上下呢!总好这《卧雪》的一首,想头更好,用笔玲珑,竟是无出其右的了。”李纨因又看探春的,只见上面写道:看雪贾探春无数青山尽白头,拥炉镇日裹重裘。
试舒冷眼凭高望,好濯尘怀上玉楼。
踏雪
踏遍琼瑶宇宙宽,缓行袖手不知寒。
骑驴只怕山桥滑,且访梅花慢步看。
李纨笑道:“这两首都好,怎么你也只作了两首么?”探春道:“我昨儿虽然拟了题目,并没想到先作。今儿作的时候,本打量还做两首呢,因见他们都交了卷了么,还作什么呢?”李纨又看巧姐的,见是《大雪》、《积雪》两首,因念道:大雪贾巧姐雪满空山大地平,林封没髁少人行。
何当乘兴扁舟夜,好寄当年访戴情。
积雪
山色全然改却青,空林玉树得佳名。
天寒最喜消难尽,何只书窗一夜明。
李纨笑道:“这算难为他了,竟很去得呢!我近来久不作诗,只怕还没有他这个想头呢。这里头《看雪》、《听雪》、《踏雪》、《大雪》、《煮雪》五个题目都有重着的。《看雪》是宝妹妹的第一了,次之就算三妹妹。《听雪》是史大妹妹,次之就算我们媳妇。《踏雪》是宝妹妹第一,次之就算三妹妹和我们媳妇,这三首都好。《大雪》是我们媳妇,次之就算巧姑娘了。《煮雪》的两首都好,不相上下。通看起来,是宝妹妹第一,史大妹妹第二,邢妹妹第三,三妹妹第四,我们媳妇第五,巧姑娘第六。你们看公道不公道呢?”史湘云道:“别人倒也罢了,只是屈了你们媳妇了呢。”探春笑道:“婆婆原没个公然高夸媳妇的道理,他这谦处却也怪不得他。依我公论,兰大奶奶第三,邢姐姐第四。”邢岫烟道:“不错,三妹妹评的公道。我的那两首诗,还不及三妹妹的两首呢。三妹妹第四才是。”宝钗道:“那是已经定了的,二嫂子,你也不用谦虚了。”李纨道:“日天短了,今儿已不早了,还有一个题目呢,我是已有了四句了,你们怎么样?”在家都说:“一首还容易,我们也就作罢。”
于是,大家都拈笔寻思。不一时,李纨早先有了。接着,史湘云、宝钗也有了。又等了一会,邢岫烟、傅秋芳也有了。
因催着探春、巧姐完了,誊出来大家公看。只见李纨的,上面写道:消寒会即事李纨寒气颇侵人,严冬负好晨。
聚谈堪祛俗,促坐可相亲。
绿酒能消冷,红炉即是春。
香山与洛社,难辨主同宾。
大家都说:“好。”史湘云道:“稻香老农,如今越发老了。
你看他竟公然要学香山九老、洛社耆英呢!”大家都笑了。于是,又看史湘云的,见是:消寒会即事史湘云唐有王元宝,暖寒作会佳。
追踪怀古哲,继美到吾侪。
酒满浮金盏,春生遍小斋。
顿然忘凛冽,疑有避寒钗。
大家都说:“这首更好了。”探春道:“清新俊逸,只怕这首要压卷呢!但只是结句‘疑有避寒钗’是给宝姐姐玩呢!这‘避寒钗’可不是‘宝钗’么?宝姐姐要罚你的。”湘云道:“信笔所到,就讲不起避讳。况且,并没说他什么坏处。我知道,宝姐姐他是不怪我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云妹妹,他自来说话都没什么忌讳的,再看别人的罢。”于是,大家又看,却是宝钗的。大家因争着念道:消寒会即事薛宝钗置酒群高会,消寒兴不孤。
莲灯燃绿蜡,兽炭红炉。
诗思留风雪,冰心在玉壶。
本来原耐冷,此际也吹竽。
大家都说:“到底是他的,与别人不同,另开生面,果是高手。
“邢岫烟道:“后四句足见襟怀旷达,风雅宜人。宝姐姐真是词坛赤帜了呢!”大家随又看邢岫烟的,只见上面写道:消寒会即事邢岫烟严寒消不得,袖手苦逡巡。
白雪去苛政,红轮来故人。
会同人似玉,谈笑座生春。
广厦与大被,千秋语尚新。
大家都说:“这首高古,也不亚于蘅芜君之作。”因又看傅秋芳的,大家念道:消寒会即事傅秋芳炎凉天世态,酷冷作何消。
绿酒螺杯注,红炉兽炭烧。
消寒征好句,说快赌良宵。
惭愧狐裘士,居然竟续貂。
大家都说:“这首意思又好,声调也高。”因又看探春的,见是:消寒会即事贾探春风雪原佳境,其如苦太寒。
消他三斗酒,会我一身安。
觅句心情暖,拥炉笑语欢。
好张云汉画,相赏共盘桓。
大家都说:“这首风味自然,结句清丽,也是好的。”因又看巧姐的,只见上面写道:消寒会即事贾巧姐共拥薰笼坐,冬闺集艳时。
避寒凭好会,生暖借新词。
玉脍金齑列,红灯绿酒宜。
偶思龟手药,善用始称奇。
大家都说:“这首也不弱,看起来今儿这题目的诗,总都很好。
“李纨道:“依我看,这几首诗又还是宝妹妹第一,史大妹妹第二,邢妹妹第三。你们看我评的公道不公道?”众人都说:“这评的很是。除了三鼎甲之外,那就各有各的佳句,都算不相上下了。”
说着,只见平儿、马氏、蒋氏、胡氏一起笑着进来了。宝钗道:“你们都到那里去的,怎么这半天都没见你们呢?”平儿笑道:“你们没了事,都寻着去烦心玩儿。我们虽不会做诗,也学你们去寻着烦心去玩儿呢!”马氏笑道:“我和他们都到我那里去闲坐的,因说白闲着做什么,不如咱们也斗牌罢,因此咱们四个人就斗了半天的牌。”李纨道:“怎么倒歇了场了么,谁赢了呢?”马氏笑道:“琏二嫂子一个人赢了,他赢了就不来了。”平儿道:“我怕上头太太们歇了牌,好上去伺候的,故此早些歇了。”李纨道:“这倒也说的是的,没有个太太们歇了牌,你们还没歇的道理。平丫头赢了多少钱儿,明儿可要拿出来做个东道。”平儿笑道:“通共赢了十来串钱,还做什么东道呢?”李纨笑道:“你明儿把钱都交给我,我给你办就是了。”说着,人回太太们牌也歇了,问你们诗可作完了没有?打量要坐席了。
于是,大家一同到里边来,原来薛姨妈、邢、王二夫人都输了,只有尤氏一个人赢了。当下见众人都进来了,王夫人因问:“你们诗都做完了么?谁做的好呢?”李纨道:“也不过大家玩儿,都也差不多儿,没有什么高低。”因问:“姨妈今儿彩头好,赢了多少呢?”薛姨妈笑道:“我和你们两位太太都输了,就只是你大嫂子一个人赢了。我们渐渐儿的都老了,那里还是他们少年人的对手呢!”尤氏笑道:“那是姨妈让我呢,我自来斗牌武艺儿就平常,今儿亏得是手气还好,牌也上张,要不然也是要输的。”说着,人回酒席都齐备了,请示怎么摆?王夫人道:“还给早上一样摆就是了,你们还照先前坐罢。”于是,还是薛姨妈、邢、王二夫人、探春、巧姐在里边坐了一席,余人在外边坐了两席。席散之后,薛姨妈、邢夫人、蒋氏、尤氏、胡氏俱各回去了。岫烟、湘云、探春、巧姐就在暖香坞里住了。四人谈了半夜的诗,方才收拾归寝。
次早起来,梳洗已毕,同到王夫人上房走了一回,便仍回到园中,先往怡红院来。大家坐定,史湘云道:“到底宝姐姐的学问高,你看诗社回回都是他的出色。最妙是昨儿《看雪》的‘已无缺陷崎岖路,更有何人著不平’,是何等胸襟!那《踏雪》的‘却因一路人行迹,知有梅花隔野桥’,是何等的风味!”傅秋芳笑道:“我还有两首诗没呈政呢!”因取出来,与众人公看。湘云忙接了过来,打开给大家同看。湘云便念道:踏雪爱从无影月中来,几度蹒跚踏凤鞋。
忽地凌波罗袜冷,不禁狂笑堕金钗。
煮雪
只疑天女散琼花,飞满卢仝处士家。
料得不须劳出汲,好炊玉液旋烹茶。
湘云念完了,道:“这诗倒清空,一气堆砌全无,却不像大奶奶你的口气呢!”
傅秋芳笑道:“这原不是我做的。”探春道:“不是你做的,却是谁做的呢?或者从前的人原有这诗也未可知?”宝钗笑道:“那都不是的,这必是我们秋水姑娘做的。他学诗不久,心地空灵,却句法清丽,往往有出蓝之意。真是诗有别裁呢!
“探春道:“是的呀!你前儿就说他会做诗的,我只道他不过学做罢了。早要知道他的诗这么好,昨儿就该请他的呢!”傅秋芳笑道:“姑妈言重的紧了,他那里当的起呢!”探春道:“什么话,任他是谁,有了这样的聪明,总该另眼相待的。这孩子很好,他没在这里么?”傅秋芳道:“他在家看屋子呢。
“宝钗道:“明儿再当社的时候,叫他入社就是了。”湘云道:“这要到几时才当社呢?”傅秋芳道:“难得三姑妈、史大姑妈、薛二舅母都这么兴头,我明儿在我那里就请一社使得么?
“大家都说:“这就好的很了,明儿添了秋水姑娘,又多了一个人了。你打算做什么题目呢?”傅秋芳道:“我打量还是‘咏雪’十二题。”湘云道:“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。”要知大家怎么说,且听下回细表。
第二十七回
傅秋芳诗社赓前日
薛宝钗酒令忆先年
话说当下傅秋芳说:“我明儿起社,还是‘咏雪’十二题。”
湘云道;“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。”傅秋芳道:“把十二题换过‘雪’字在上,那底下的一个字总是实的,限韵不限体,古风、近体、绝句皆不拘,任人拣择着作。”探春道:“这却也新鲜别致,十二个‘雪’字在上,那底下的用些什么字呢?”
傅秋芳道:“我还少着几个呢,我想的是‘雪月’、‘雪窗’、‘雪图’、‘雪梅’、‘雪松’、‘雪竹’、‘雪蕉’、‘雪狮’、‘雪泥’数数才有九个呢。”史湘云道:“还有‘雪渔‘、‘雪夜’也还可以的。”宝钗道:“结尾可用‘雪消’。“傅秋芳笑道:“很好,有了十二个了,就限底下一个字的韵,这里头只得三个仄韵,就用仄韵也使得罢。”探春道:“那也罢了,横竖听人拣择,也不用首首俱作呢。”宝钗道:“就是这么着罢,等明儿再写出来大家看就是了。这会子,不用说这个了。”
说着,奶子抱了照乘、祥哥、顺哥、瑞哥过来,接着遗哥、桂哥、蕙哥、松哥和宛蓉都来了。宝钗道:“这里头祥哥、瑞哥是小一辈的弟兄,那七个都是平班的姊妹了。再过一年就都会走的了,那才有趣儿呢。”史湘云拉了蕙哥儿问道:“你娘在家里做什么呢?”蕙哥儿道:“我娘在太太上头呢,我来和哥哥、姐姐们来玩的。”史湘云道:“这都是你的哥哥、姐姐么?”蕙哥道:“遗哥哥、桂哥哥、宛姐姐只得三个人哪,怎么都是哥哥、姐姐呢?”湘云笑道:“那几个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?”蕙哥道:“那是松兄弟、顺兄弟、照妹妹了,那祥哥是侄儿,瑞哥是我们外甥,我们是他的舅舅呢!”湘云笑道:“他们都是四岁的,倒都怪惹人疼的。你看他说话儿,都这么清楚剪绝的有趣儿。我们遗儿就不能这么样呢!”宝钗道:“什么话呢,我前儿问了遗哥儿一会儿话,也是和他玩呢,他就回答的很明白。我看他比我们家的还强些呢!”探春道:“这宛姑娘说话才有趣儿呢,他也是四岁的,虽然是孩子家,你看他倒像个大人呢!”岫烟道:“他是在人家来了,就有点儿拘谨些,在家里也是混闹呢!”宝钗道:“在生处原比自己家里不同,姑娘家自小儿就知道这个道理,就很好。”说着,丫头们来请吃饭,于是,大家一起同着出去了。
到了次日,傅秋芳教人吩咐厨房里替另备了两桌酒菜。又请了平儿、马氏过来同坐。当下李纨、岫烟、湘云、探春、巧姐、宝钗、马氏都到了蘅芜院。大家正在吃茶,平儿笑着来了,大家让坐。平儿向马氏笑道:“我们两个俗人,又不知道什么诗,又请了我们来做什么呢?”宝钗笑道:“谁要你们做诗呢,难道你们两个喝酒吃饭都不会么?”平儿、马氏笑道:“既然是请我们出张嘴来吃东西,这却使得。”李纨笑道:“你们今儿只管吃了东西去,少不得挨着一个一个的来还席就是了。今儿是头一社,明儿二社、三社就是你们两个人邀。”平儿笑道:“我们不作诗的,还邀什么社呢?难道还白备办了酒席,来请你们做诗么?我们的主意还结实的很呢,今儿吃了兰大奶奶的东道,明儿不管你们是谁邀二社、三社,也不怕你们不来请我们呢!”李纨笑道:“你看他这不要脸面的东西,都想吃起白食来了。”
于是,大家笑了一会,傅秋芳早将诗题粘在壁上。大家看时,只见写着:“《雪窗》、《雪月》、《雪梅》、《雪竹》、《雪蕉》《雪松》、《雪狮》、《雪图》、《雪泥》、《雪夜》、《雪渔》、《雪消》十二题,限下一字韵,不拘体。”湘云便取笔把《雪月》、《雪狮》二题注了。宝钗道:“惟有这诗疯子,他赶忙的就注上了,还该让他们生疏些的先注,剩下来的再做也不迟。
且而题目好作些的,倒被老手占了,教那生手怎么作呢?巧姑娘他们到底还不很老练,你们先看了,注上了。秋水呢,你也来先注上了。”秋水笑道:“奶奶们注了,剩下来的我作罢。”
宝钗道:“这是临文不讳的,你只管先注就是了。”说着,巧姐便注了《雪梅》,秋水便注了《雪窗》、《雪松》。探春过来看了一看,便把《雪渔》、《雪消》两题注了,李纨注了《雪蕉》、《雪泥》,岫烟注了《雪夜》,宝钗叫傅秋芳索性也来注了,“把剩下来的,我作就是了。”于是傅秋芳便注了《雪图》,剩下《雪竹》宝钗注了。这回是八人构思,各自舒纸起草。
平儿、马氏在旁边看了一会,道:“你们也未必一时就得完篇,日天又短,也该早些吃了饭,再烦心罢。”李纨笑道:“请了你们来,原来是催吃的么!”说着,自鸣钟打了十一下。
傅秋芳道;“已是午初了,也该吃饭了。”说着,人回摆饭。
于是,上下摆了两桌,上首一桌是湘云、岫烟、探春、平儿、李纨,下首一桌是马氏、宝钗、巧姐、秋芳。宝钗教秋水来坐,秋芳道:“婶娘们在这里,他怎么敢坐呢?”宝钗道:“教他坐,便坐了罢。要是使不得的,我也不能教他坐了。”
秋芳道:“既是二婶娘命坐,你上来谢个坐便坐了罢。”秋水便上来谢了坐,挨在下首坐了。不一时饭罢,撤过残肴,依然入坐,磨墨拈毫。平儿、马氏道:“我们到上头太太那边走走再来。”李纨笑道:“你们吃了东西,就去了么?过会子要来迟了,就只好啃骨头了呢!”平儿笑道:“我们来的快啊!过会子我们大家吃了,把骨头都留给你啃就是了。”说着,和马氏二人笑着走了。
这里众人,不一时又是湘云先有了,接着宝钗、岫烟、李纨也都有了,因道:“我们且先看着,再等他们的罢。”于是,四人便先看湘云的,只见他是两首七律。那上面写道是:雪狮史湘云大雪填门扫径时,阿谁游戏累成狮。
心寒顿减狰狞异,眼冷难甘骨相奇。
瓦犬陶鸡同笑滞,木牛流马独难羁。
吼声闻说铜钲响,日若铜钲减玉迹
李纨道:“这‘瓦犬陶鸡’、‘木牛流马’的一联,好警句,很像蘅芜君的句法呢!”湘云笑道:“我最爱他的句子沉著痛快,意思高蹈不群,故此留心学他的呢!你既然说很像,可见我这学的还不大离左右呢。”岫烟道:“咏物诗最不宜着实,这第二联就好,因尚觉着实,所以就不及第三联了。”宝钗道:“且看那一首《雪月》的呢。”因大家看时,却是:雪月雪中寒漏声无歇,弄影梅花窗外发。
欲玩银沙顷?X?},更看皎月罗肴核。
爱他同洁更同清,取彼不尽用不竭。
安得招同二谢来,赋完大雪赋明月。
李纨道:“这首也工稳,结句典雅清丽。”又看宝钗的,却是一首五古。大家念道:雪竹薛宝钗大雪北风催,家家贫白屋。
玉树犹难伸,压倒千竿竹。
高节志凌云,不敢当滕六。
君子本虚心,甘自低头伏。
无复绿猗猗,何如在淇澳?
寒林尽白封,奚第琅?e独。
寒梅也不禁,何只君瑟缩?
读书小窗前,不见青矗矗。
搦管坐空斋,不听声谡谡。
缅怀文典可,佳画添几幅。
更思僵卧人,岂只食无肉。
湘云道:“仄韵倒是五古的好,蘅芜君的诗,首首都是好的,也不须说的了。”大家因又看岫烟的,却是一首五律。只见上面写道是:雪夜邢岫烟雪满渐寒加,拥炉坐深夜。
酪奴尚未煎,麴生且先泻。
山径犬方嗥,剡溪舟始驾。
一灯影忽摇,风透纸窗罅。
宝钗道:“这结句好的了不得,颇有‘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’之意了。”因又看李纨的,却是两首七绝。因又念道:雪蕉李纨右丞妙笔最逍遥,曾画新奇雪里蕉。
昔日屠门聊大嚼,千秋快意到今朝。
雪泥
可怜冰雪聪明质,一半消融一半泥。
鸿爪应留遗迹在,杖藜来踏短长堤。
湘云道:“两首都清丽芊绵。”说着,探春、秋水也都有了。
大家因先看探春的,却是两首七律。只见上面写道:雪渔贾探春佳境从来信不虚,满天风雪一归渔。
会赊旧酿升余酒,为有新鲜尺半鱼。
江上橹声原活泼,雪中蓑笠自舒徐。
晚来堪画天然景,只恐丹青画不如。
雪消
积雪连阴倏几朝,东风风??易融消。
梅花尚未飘金殿,鸳瓦依然展翠翘。
渐识青山如故里,何来春水满蓝桥?
檐前滴沥声如雨,却与晴窗破寂寥。
李纨道:“两首都工稳。”因又看秋水的,却是二首七绝。只见上面写道是:雪窗秋水雪逞寒威未肯降,香闺拥火喜明窗。
正疑新有中庭月,何处声声吠远?
雪松
雪覆青山改旧容,惊疑不见岭头松。
最怜古怪苍髯叟,化作蟠虬白玉龙。
大家都说:“这诗思路学力都很好,全不像个初学的。只怕再过两年,就要青出于蓝了呢!”说着,只见秋芳、巧姐也都完了。于是,大家又先看秋芳的,却是一首七古。只见上面写道是:雪图傅秋芳雪诗雪赋雪词殊,一种冰心在玉壶。
伤易伤繁说不尽,何如泼墨兹成图?
梅花不瘦丑枝无,芭蕉掩映全不枯。
袁安高卧尚未醒,苏卿牧羝仰天呼。
灞桥驴背诗思在,剡溪扁舟兴不孤。
活火何妨煮酪奴,酒香须趁此际沽。
青山尽改非头白,玉树蟠曲玲珑株。
解衣盘礴未下笔,营邱妙手今有无?
好师王蒙为大巫,小弓架笔弹粉铺。
琼楼玉宇未模糊,好景一一当抚模
毋为细嫩宁老粗,识者掩口笑胡卢。
今人罕见有是夫,笑语君休见一隅,
卿用卿法我为吾。
探春笑道:“这首七古,颇有气力,足见你长于丹青。这也可谓‘先生自道”也了。”湘云道:“这也是各有所长呢!要是我们作,只好说看人图画,断不能说自己图画的。”大家又看巧姐的,却是一首七律。因念道:雪梅贾巧姐清瘦南枝正欲开,无端大雪漫天来。
温香雅韵梅骄雪,软玉冰清雪傲梅。
雪压梅花香馥馥,梅开雪际白皑皑。
色香双绝都高品,且尽当筵蕉叶杯。
大家都说:“这首两下互写,也还平稳。”李纨道:“三妹妹的《雪渔》里头的‘会赊旧酿升余酒,为有新鲜尺半鱼’,和那《雪消》的‘渐识青山如故里,何来春水满蓝桥’这两联,都清新俊逸的很。”探春道:“你那《雪泥》的‘鸿爪应留遗迹在,杖藜来踏短长堤’还要怎么好呢?”李纨道:“平韵好作,仄韵到底难作些。今儿三个仄韵,都是老手。三首的结句都好的了不得。”
正说着,平儿、马氏来了。平儿笑道:“你们的诗都有了么,诗作的就好的了不得呢?”宝钗道:“你又管他谁好谁不好做什么呢?怎么你们就去了这半天,是到那里去的?”马氏笑道:“我们在太太那里走了一趟,又到园子里来,在我那里坐了一会就来了。估量着你们的诗,也该作完了呢!”李纨笑道:“倒是估量着我们也该坐席了,怕迟了就要啃骨头了。”
说着,大家笑了一会。
不一时,早摆下了两席,仍照前坐了。酒过三巡,湘云就要行令。平儿道:“我只会猜拳,要是别的,我总不来。”李纨道:“就行个雅俗共赏的令也好。云妹妹,你要行个什么令呢?”湘云道:“我有个酒令,要说两个字,把上一个字拆作两个字,要字义相协贯串。不能说的,就说个笑话儿罢了。”
李纨道:“这也罢了,你就说罢。”
湘云饮了门杯道:“窗外有明光,不知是日光,是月光?
“岫烟道:“这是个原有的酒令啊!”因也饮了门杯道:“堂上有珠帘,不知是王家,是朱家?”下该李纨,饮了门杯道:“闺中怀好孕,不知是子胎,是女胎?”探春道:“你们的都好啊,教我说什么呢?”因想了一想,饮了门杯道:“有客到馆驿,不知是舍人,是官人?”湘云道:“很好,今儿的人少,要轮两转才好。琏二嫂子,你说了笑话儿,再从我起,重行一转。”平儿笑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笑话儿,教我说什么呢?”
湘云道:“不能行令,才准说笑话儿,两样皆不能,就要罚三大杯呢!”平儿道:“我便说一个,若说的不好,可不许挑饬的。”李纨笑道:“你且说了来看。”
平儿道:“有个屯里人进城有事来,回到家中,那些屯里人都问他道:‘你到城里去了一趟,可有听见什么新闻儿没有呢?’这进城的人说道:‘我到城里去,没听见什么新闻,就只知道了皇帝爷升了吏部天官了。’那问的人道:‘你见了没有?’这人答道:‘我怎么没见呢?我看见皇帝爷穿的碧玉的袍子,天青玉的褂子。’这问的人笑道:‘可见你撒谎,皇帝爷穿了玉袍褂,他怎么作揖呢?’这人道:“我不撒慌,你的话倒是撒谎。我且问你,你看见皇帝爷和谁作揖来?”说着,大家都大笑起来。
湘云道:“这个姑准了他的罢,我又从头起了。”因饮了门杯道:“半夜生孩儿,不知是子时,是亥时?”下该岫烟道:“这两转就要搜枯了呢!”因拿起门杯来,想了一想道:“烹调有鲜味,不知是羊羹,是鱼羹?”李纨道:“好,我这个倒难说了呢!”湘云道:“说不来,罚三大杯就是了。”李纨笑道:“当真的我就没有了么?”因饮了门杯道:“灯下观傀儡,不知是人形,是鬼形?”探春笑道:“这也亏你想呢!”因拿起门杯来,猛然一想道:“有了!”饮了门杯,说道:“树底憩(田井)农,不知是田边,是井边?”湘云道:“很好。又该琏二嫂子说笑话儿了。”
平儿饮了门杯,说道:“耗子生日,猫来拜寿。耗子害怕,躲在洞门口张望,不敢出来。猫在洞门外闻嗅,猫的胡须戳了耗子的鼻孔儿,耗子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。猫在洞外祝道:‘百岁,百岁。’耗子道:‘你那里是真心愿我长寿,明明是哄我出来要嚼我呢!’”说着,大家哈哈大笑。李纨笑道:“今儿还亏没人生日,由你说罢。”
那边席上,宝钗因马氏不能行令,教人将花名酒令签取来,摇了一摇放在中间。从马氏掣起,马氏便伸手掣了一枝出来,大家看时,见上面画着一枝海棠,上有“香梦沉酣”四字,那边有诗一句,是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”,下注着“善睡者饮一杯”。宝钗道:“还记得那年云妹妹醉了,躲在芍药花下石凳上睡着了,晚上恰就掣得此签,罚了他一杯。今儿他不在座,也就没人罚了。”
下该秋芳,伸手掣了一签,出来看时,却是一枝牡丹,上有“艳冠群芳”四字,那边一句诗是: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,下注着“众人公贺一杯”。于是,大家满饮了一杯。
下该秋水,掣了一枝看时,却是一枝并蒂花,上有“连春绕瑞”四字,那边有诗一句,是“连理枝头花正开”。
下该巧姐掣了一签出来,看时却是一枝杏花,上有“瑶池仙品”四字,那边有诗一句,是“日边红杏倚云栽”,下注着“掣得此签者,必得贵婿,众人公贺一杯。”宝钗笑道:“那会子三妹妹还没出嫁呢,掣得此签就红了脸说,不该行这令。
这会子妹夫做了侍郎,可不是得了贵婿么!今儿你又掣着这签,可喜咱们家里上代下代的姑奶奶,都该得贵婿呢!明儿小周姑爷怕不像大周姑爷么!”探春听见了,说道:“巧姑娘的姑爷是翰林出身,将来连大拜都料不定的。我们家的是捐班出身,到了尚书就为止了。”湘云道:“我记得那年子,林姐姐掣得是芙蓉花,那上头是‘莫怨东风当自嗟’,可怜那就作了他的谶语了。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么,提起来教人心里过不得,不用说了。”于是,众人公贺了一杯。
下该宝钗自掣,却是一枝老梅,上有“霜晓寒姿”四字,那边一句诗是:“竹篱茅舍自甘心。”因道:“记得那会子,是大嫂子掣得这签的,自饮一杯的倒好。”于是,令完。
李纨道:“天也不早了,酒也够了,我们吃饭罢。”大家都道:“肚里都饿了,要吃饭了。”于是,撤过酒筵,摆上饭来。饭毕,漱口喝茶,大家散了。
过了几日,湘云、岫烟都回去了。光阴迅速,转瞬到了腊月中旬,探春、巧姐方才回去。要知再有什么事情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八回
卜世仁与倪二醉打
贾郎中向裘良说情
说话宝钗一日与李纨说起,“秋水这丫头聪明伶利,才貌双全,要是给他出去配人,便不是个小子,也没什么上等人家,那就把这孩子白糟蹋了,岂不可惜呢?不如就给兰哥儿收了做校况且,小兰大奶奶也疼爱他,兰哥儿年纪又不大,我们大家都抬举他,这可比给在外头的强多了呢。”李纨道:“我也是这么说呢,但不知道我媳妇他愿意不愿意呢?”宝钗道:“他有什么不愿意呢?我早就探过他的口气了。”李纨道:“咱们这会子就回了太太,请太太的示去。”于是,上去回了王夫人,王夫人道:“这孩子我头里瞧见很好,早就该这么着了。这会子也要过年了,且等过了年,正月里再吩咐他们罢。”
于是,荣府忙忙的备办过年。贾政、贾兰自封印后,每日便不上衙门去了。到了除夕,内外灯烛辉煌,十分热闹。匆匆已过新年,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。大家都在上房里的时候,王夫人便吩咐了秋水之事。秋芳答应了,便叫了秋水过来,先给王夫人磕了头,然后挨次给大家都磕了头。秋芳便在自己卧房旁边,教人收拾了一间屋子,给秋水住,晚夕贾兰便在他屋里歇了。
贾兰自收秋水为妾之后,过了两月便升了刑部郎中。时值会试发榜,李婶娘子未中,贾蓝中了第一百九十名进士,两处俱有人贺喜,甚是热闹。东府里胡氏生了一子取名福哥,平儿生了一女取名月英,李绮也生了一女取名素云,暂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贾芸的母舅卜世仁开着个生药铺儿,也还趁钱,手头充裕。女儿银姐已经出了嫁了。一日,卜世仁同着相好的朋友到酒肆中去喝酒,散了的时候,已是一更多天了。卜世仁已喝醉了回家去,路上又没了灯笼,不提防一头早碰在一个人身上去。那人就骂起来道:“瞎了眼的王八崽子,我糙你家祖宗,你乱碰你娘的什么?”这卜世仁已醉了,听见了也就骂道:“狗妇养的,怎么开口就骂人啊!”那人喝道:“咱骂了你,便怎么样?你还不快给我滚开么,我就打你这王八崽子,教你才认得我这醉金刚倪二呢!”卜世仁便上来抓倪二道:“你是什么王八蛋的金刚,你吓谁呢?”倪二大怒,便左手来揪着了卜世仁右手,一拳早打在卜世仁肩膀上。这卜世仁两手揪住倪二,便一头撞去。这倪二也醉了,不防卜世仁一头撞去,早打了个坐跌,手还揪住卜世仁不放,两个人便在地下乱滚,嘴里乱骂。
恰值五城兵马司裘良打这里经过,看见了便问:“是什么人?”衙役把灯笼照着,喝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,还不丢手么?老爷在这里问呢!”这两个人都醉了,两下揪住不放,嘴里乱骂,都道:“老爷,吓谁啊!谁要老爷仗腰子么!”这衙役回道:“两个人都喝醉了,吆喝着都不听呢。”裘良喝着叫打,打着问他,看酒醒不醒,拴了带到衙门里去,明儿再问。衙役答应,上去把两个人着力的抽了几鞭子,方才放手,当下拿链子拴了,带着到兵马司衙门里去了。
原来这里是荣府后廊的路口,倪二就在这里左右居祝家里随即知道了,倪二妻子赶忙出来,已经带到衙门里去了,不知是和谁打架呢?有认得的人道:“是开生药铺的卜世仁,就是这后廊上贾芸二爷的母舅。因走路不防两下里碰了头,两个人都醉了,就打起来了。”倪二妻子回到家中,同他女孩商量道:“上回闯了贾大人的道子,拴到衙门里去,是求了荣府里的周瑞转央了人去说,才放出来的。这会子周瑞已经撵掉了两年了,又寻什么人去呢?”他女孩道:“上回原是托贾芸二爷去的,那会子贾芸二爷不很到荣府里去,才教我们去寻周瑞的。
这会子贾芸二爷不像头里了,上年娶了亲,还是荣府里给的上等的丫头呢。况且,时常到府里去办事,本家的兄弟贾蓝大爷又新中了进士,荣府里都升了大官,还是托他去的好。”倪二妻子道:“我想起来了,头里贾芸二爷向他舅舅,就是这卜世仁家,要在他药铺里赊些香料,他舅舅分文不赊,连饭都不留他吃。他气了回来遇见你爹,告诉了他,你爹就借了十几两银子给他。他买了香料,打了荣府的门子,办了一趟差事,赚了好些银子,还了你爹,你爹连利钱都没要他的。这会子恰就是和他这舅舅打架,闹出事来,想来他听见了是要出力帮忙的。
这会子不知道他家关了门没有?你在家里坐着,我且出去看看他家去,要没睡,我就进去和他说说看呢。”
于是,倪二妻子走出门来,隔两三家就是贾芸家了。看时,大门还没关呢,随即进去敲门,里面小丫头出来开门,认得是倪二妻。那小丫头道:“原来是倪二奶奶,这早晚还没睡么?
“倪二妻道:“你二爷在家没有?”那小丫头道:“二爷才刚儿回来的。”倪二妻道:“我来和二爷说句话儿的。”那小丫头道:“奶奶请里头坐罢。”倪二妻便走进里边来,贾芸的母亲五奶奶已经睡了。小红听见赶忙出来接着让坐,叫小丫头倒上茶来,贾芸也出来见了。
倪二妻道:“我有件事情,特来央烦二爷的。”贾芸道:“什么事情这么要紧?”倪二妻道:“我们家里的,平空的才刚儿闹出个乱儿来了。”贾芸道:“倪二爷又闹出什么乱儿来了?总是喝醉了的原故,那酒要劝他少喝才好。”倪二妻便把方才的事,细细说了一遍,因道:“这和他打架的,就是二爷的舅舅。头里二爷短了向他措挪,他一点儿不顾外甥,倒还是我们家里的借了几两银子给二爷使了的。今儿总望二爷念头里的情,给我们撕罗撕罗。把我们家里的放出来,不教吃苦,一总来谢二爷就是了。”贾芸道:“这事不打紧,请放心就是了。
上回倪二爷是得罪了贾大人,那事不同。那会子我不大到府里去,府里二老爷又从不给人家说情,他一点儿闲事都不管。我所以就办不来,那时我心里急的什么似的呢!这会子兵马司衙门又不大,打架的事情又轻。我们府里小兰大爷是我的堂弟,他现今升了刑部郎中,我明儿和他说了,教他写封书子到兵马司衙门里去,包管就放出来了。况且,那兵马司裘良,我们都认得,和他喝过酒的。这事稀松,只管放心,请回去罢。”倪二妻道:“等我们家里的出来了,教他到府上来磕头道谢。”
贾芸道:“什么话呢,我们好邻居人家,这点儿事,什么要紧?”贾芸、小红送出倪二妻,便关了大门进来,回到房里。
贾芸道:“我头里向我舅舅那里去要赊些香料,他一点儿不肯,连饭都不留我吃。他叫卜世仁,真真不是个人了。我气了回来碰见倪二,告诉了他原故,他倒借了二十两银子给我,我就买了香料,送了琏二奶奶,他就派了我种树的差。我天天带了人,在园子里头看着种树,那会子我们两个才认得的。你还在宝二叔房里呢!”小红道:“你明儿和小兰大爷说了,写了书子到兵马司去,放了倪二出来,你舅舅呢?”贾芸道:“两个人打架,不能放了一个,那一个又发落的道理。要放,两个就都放了。只是便益了我舅舅了,要打他一槽板子,才出出我的气呢!”小红道:“只恐怕明儿舅母还要来央你去说情呢!”贾芸拍手道:“这话倒不错呢,我想他们任什么衙门里都没有熟人,这会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急的哭呢!他明儿要来了,我不会他,且等他急一急着。我明儿一早就到府里去,迟了他们就要上衙门去,那就会不着了。倘若舅母来时,你横竖看光景,拿话答应他就是了。”于是,二人上床归寝。
到了次日,贾芸一早起来,把倪二打架的事情,告诉了他母亲一遍,他母亲五奶奶道:“好歹到底是你的舅舅呢,比不得外人,还要看顾他些才是道理。”贾芸道:“我这会子到府里去说了,少不得两个人一起都放了出来的。但只是舅母要来了,把话推开,不管他闲事。且着实的急他一急,也不为过。
你老人家只推我不在家就是了。我已经照应了媳妇拿话登答他了。”说着,便出门到荣府去了。
再说卜世仁的妻子,在家等到二更天,不见卜世仁回来,叫丫头拿了灯,到门口去探望。这丫头站在门口望了半天,还不见回来,只见斜对门住的一个人回来了,看见丫头站在门口,因说道:“你家卜大爷闹出事来了,都拴到兵马司衙门里去了。
你还等什么呢?”这丫头听见,连忙进去告诉卜世仁妻。卜世仁妻吓了一跳,忙叫丫头去请过这人来细问。
原来这斜对门住的这人,姓管行四,在大街上开个杂货铺儿,才刚从铺子里回到家中,听见对门丫头来请,只得过来。
卜世仁妻见了,忙道:“管四爷请坐。”教丫头倒茶,便问道:“管四爷可看见了我们卜大爷没有?”管四道:“我没看见,我回来的时候,路上遇见一个朋友,他告诉我,才知道的。卜大爷今儿喝醉了,路上又没有灯笼,碰了一个人,这人叫什么醉金刚,是个泼皮,也喝醉了,两下骂着就打起来了。遇着五城兵马司走那里过,又不知回避,兵马司老爷喝叫拴了,都带到衙门里去了。”
卜世仁妻一听见了,就吓得哭起来了,说道:“我一个女人家,教我怎么样呢?家里又没有人的苦,这不是把人活坑死了么?”管四道:“这不是白急的事,须要想方设法央人到兵马司去说情,那就放出来了,也不得吃苦。”卜世仁妻道:“这会子,我到那里央人去呢,又知道什么人可央呢?便是破着花两个钱,没有这个人的也难,真真的要把人急死了呢?”管四道:“我倒替你想出个主意来了,你现放着门路,有什么难处呢?你们府上的外甥,可不是荣府里的本家么?”卜世仁妻道:“我们外甥贾芸,虽是荣府里的本家,只怕也不能够到兵马司去罢。”管四道:“我听见你们外甥贾芸二爷,天天在荣府里办事,这会子很红。况且,荣府里现在做太仆寺少堂,又是刑部郎中。只消去央你外甥,教他到荣府里要封书子到兵马司去,犹如吹灰之力,还怕不放出来么?”卜世仁妻道:“这会子,已经迟了,只好明儿去罢。”管四道:“明儿须要一个黑早就去。这会子也不用着急,夜也深了,我去了。”卜世仁妻道:“等我们卜大爷出来了,到府上来叩谢罢。”说着,送出管四,便关门进来睡了。到床上,一夜不曾合眼。
到了次日,天才半明就起来叫丫头出去雇了车,梳洗已毕,留下丫头看家,便上了车到荣府后廊上来。不一时,早到了贾芸门口,下了车进来敲门。里头丫头听见,出来开门,看见卜世仁妻,便忙跑进去说道:“舅太太来了。”五奶奶便同小红迎了出来,请到里面坐下,丫头倒上茶来。五奶奶道:“舅母,今儿怎么这么早啊!”卜世仁妻道:“我天没亮就起来了,外甥在家没有?”五奶奶道:“他今儿一早就出去了。”小红道:“今儿是荣府里头有事,他一早就到那里去了。舅母问他做什么呢?”
卜世仁妻道:“姑妈,你兄弟昨儿闹出个乱儿来了。我今儿特来寻外甥,给我出个主意的。”五奶奶道:“我兄弟他不是个多事的人儿,怎么得闹出事来呢?”卜世仁妻道:“我昨儿晚上,在家里等到二更多天,也不见他回来。我叫丫头到门口探望着,幸亏对门的邻居知道了,来说你兄弟喝醉了,路上又没有灯笼,黑地里错碰了一个人,这人也是喝醉了,两下骂着就打起来了。遇着五城兵马司的老爷,吆喝着都不放手,老爷叫拴了,都带到衙门里去了。姑妈,我一听见就把我吓死了。
可怜我急的一夜通没得睡,思来想去,也没有什么人管我闲事。
今儿天没亮就起来,叫了车到姑妈这里来,好歹央外甥给我料理开了才好呢!”
小红道:“舅舅这件事,你外甥便在家里也只怕是办不来的。先不先荣府里二老爷,从来是一点儿闲事不肯多的,通不许给人家在衙门里说情。舅母,你老人家莫怪,我说竟是另打主意的好呢!况且,你外甥不知道多早晚才得回来。舅母,且请回去,等你外甥晚上回来了,我就把舅母的话向他说了。他要是办得来,便不消说,倘若办不来,他明儿早上少不得来给舅母的回覆。”卜世仁妻道:“我的奶奶,那里等得到明儿,那还好吗?”小红道:“便是发落了,也不过打几个板子罢了。
难道还有什么罪名不成么?”
卜世仁妻道:“阿呀,你舅舅要是打了板子,拿什么脸去见人呢?”说着,便哭起来了,又道:“姑妈,怎么叫个人去找找外甥去也好。”五奶奶向小红道:“叫丫头到府里去问声看罢。”小红便叫丫头从后门进去,“到琏二奶奶那里,叫人到外边去找着了二爷,说舅太太在这里有要紧的话对他说呢,叫他就来”。那丫头答应着去了,不一时回来说:“二爷知道了,说就来呢。”
这卜世仁妻便坐着呆等,于是左等也不见来,右等也不见来,已是巳牌时分了,心里正在焦燥,只见贾芸回来了,见了卜世仁妻,便道:“舅母有什么话,这么要紧?”卜世仁妻便把这事,又告诉了他一番。贾芸道:“这也是舅舅自己不好,这会子外甥言不出众,貌不惊人,那里能够管这个闲事。况且,荣府里我本家的爷爷二老爷,是一点儿外事不许人管的,要是向他说了这话,先挨一顿好骂呢!”因向小红道:“你是知道的,怎么不早和舅母说呢?该请舅母早些回去啊,你都不知道今儿我们家里没有早饭米么?难道留着舅母挨饿不成么?”小红道:“我早就告诉过舅母说,你这件事是办不来的。今儿家里没早饭米,我怎么不知道呢,我才刚儿是问丫头借了三十来个钱,打量买两斤面来下下,给舅母吃呢。”
卜世仁妻听见了这一番话,知道明明的是提他旧事,因不觉大哭起来,道:“那都是头里舅舅的不是了,你这会子还提他做什么呢?舅舅便是个该死的人,也要看你娘的面子,到底是你娘的兄弟,怎么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呢?”五奶奶道:“你舅母都急的这么样了,你怎么给他料理料理罢。”贾芸道:“可知道和我舅舅打架的这个人,叫什么名字呢?”卜世仁妻道:“听见叫什么醉天王罢。”贾芸笑道:“那里又是什么醉天王了,这人叫醉金刚倪二,他就在我们隔壁第四家祝头里我到舅舅家去要赊些香料,舅舅不但不肯赊给我,反倒说了我一顿,不是连饭都不肯留我吃。我实在是气不过,就赌气走了,回来路上出了神,也是就碰了这倪二,他恰待要骂,因看见是我,就问我为什么走路出神呢?我就告诉了他原故,他说要不是你舅舅,我便要骂他一顿呢。既然你短钱使,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,你拿去使罢。我后来还他这银子的时候,他连利钱都不肯要我的。我自己的舅舅,一个钱儿的东西都不肯赊,倒是外人倒这么慷慨,你教人怎么不寒心呢?”卜世仁妻哭道:“原知道那是你舅舅的不是了,古人还说得好:‘不念旧恶’呢,好歹看你娘的面上,救救你舅舅罢。”
贾芸道:“我告诉舅母实话罢,我昨儿晚上就知道了,倪二的妻子彼时就来和我说了。我就说,什么要紧的事,你放心请回罢,交给我就是了。我要是恨舅舅的,就单把倪二弄出来,不管我舅舅的事了。舅舅虽然不拿我当外甥待,我心里便十分的怪他,到底看我母亲的面上,还要看顾舅舅呢。我今儿一早到荣府里,会了我本家的堂弟小兰大爷,他现做刑部的郎中,央了他写了封书子,教人送到兵马司衙门里去,随即把两个人都放了出来了。这会子,只怕舅舅已经到了家里了。舅母,你老人家快些请回去罢。我也不留舅母吃饭了,我不是不肯留舅母吃饭,等明儿闲了再来请舅母来吃饭罢。”卜世仁妻方才揩了眼泪,告辞出去,大家送出大门,看着上车去了。
原来贾芸一早会了贾兰,告诉了原故。贾兰便写了一封书,教林之孝赍了到兵马司衙门里去。裘良看了书子,便当着林之孝叫带过卜世仁、倪二来申饬了一番,说以后不许多事,便都释放了出来。倪二回家,他妻子告诉了他原故,便忙到贾芸家来谢了。那卜世仁回到家中,他妻子还在贾芸家未回,才知道是他外甥的力。及至卜世仁妻子回来了,告诉了他这一番说话,卜世仁也觉自愧,只得也到外甥家来谢了一番。贾芸回不在家,小红也不出来。卜世仁便和他姐姐说了一会昨儿的事,临去时说:“外甥回来的时候,给我说来给他道谢的罢。”卜世仁去了,贾芸出来笑道:“今儿才认得外甥了。”要知后文更有何事,且看下回便知明白。
第二十九回
佳子弟拜家塾先生
群丽人迎芙蓉城主
却说这年殿试又早过了。贾蓝是三甲第一百二十名,朝考后,是即用知县。过不多时,早选了长安县知县,且喜离家不远,就带了家眷赴任去了。甄宝玉点了江西学差,小周姑爷升了翰林院编修。李纹生了一女取名淑兰,傅秋芳又生了一女取名绿绮,小红生了一子取名祺哥,探春又生了一子取名安哥。
时又早已到了年底,瞬息新年。桂哥已是六岁了。贾环在家无事,因就园里自己住的秋爽斋里头,另外收拾起两间屋子,做个家塾,以训子侄。桂哥应该草字排行,因添了一个“芳”字在下,取名桂芳。松哥也就照着排了,改名杜若。蕙哥原是草字,不用改了,还叫贾蕙。薛姨妈听见了,喜欢的了不得,便把孝哥儿也送来附读,来往便从园里角门出入,又近便,又有姑妈宝钗照应。每日读书写字,四人都还聪明,就中薛孝哥才料略为差次。桂芳本性聪明,五岁时宝钗便教他念书写字,已经认得两千多字了。每日一早便到塾中,晚上回来,宝钗又还教导。
一日,是四月中旬。紫云接了桂芳回来,不见宝钗在屋子里,问时知是到王夫人上头去了。只听那边屋内素琴、绣琴两个在里头笑打,桂芳便要瞧去,紫云遂跟了过来说道:“奶奶不在家,你们就这么发疯,教人看见了是什么规矩?哥儿回来了,都不知道伺候。”素琴道:“哥儿回来了,今儿辛苦。”
便拿了茶杯,要倒茶去。桂芳道:“我不喝茶,你们两个人,为什么事这么吵嚷?”素琴道:“奶奶到上头去了,叫我们两个看屋子。我们两个就说,白坐着做什么呢,不如一家写一张字,看谁写的好,写不上来的,就打五下手心。他写了一半多,就不写了。我说原说过的要打五下手心呢,他又不肯教打。我正要打他呢,你们就来了。紫云姐姐,你说我该打他,不该打他呢?”桂芳道:“你们写的字在那里呢?拿来给我瞧瞧。”
素琴便把两张字递给桂芳,桂芳看时,见素琴的写完了,绣琴的还差着两行呢。桂芳道:“你们两个人的底子是谁写的?”
素琴道:“都是紫云姐姐写的。”桂芳道:“紫云姐姐写的很好,你明儿也给我写两张呢!”紫云笑道:“我那是什么字,你要学了我的字,还好么?三爷同奶奶写的都很好,你只照着他们那样写,就是了。”
正说着,只见秋水进来了。紫云便忙让坐,绣琴倒上茶来,秋水道:“宝二奶奶那里去了?”紫云道:“奶奶在太太上头去了。姐姐又是带了诗来,是画来了呢?”秋水笑道:“那里有这么些诗啊,画啊的。我因今儿还没见过奶奶呢,特来请安来的。”桂芳便拉住他道:“姐姐,你来给我画张画儿罢。”
秋水道:“这里又没有颜色画笔,怎么画法呢?等明儿在我那里,我给你画两张来就是了。”桂芳点头道:“也罢了,姐姐,你就别忘记了。”秋水道:“我知道。”因也拉了桂芳的手,问道:“你今儿在学里念的是什么书,可记得了,你念给我听听看呢?”桂芳道:“我今儿念的是:吉梦维何?维熊维罴,维虺维蛇。大人占之:维熊维罴,男子之祥;维虺维蛇,女子之祥。乃生男子,载寝之床,载衣之裳,载弄之璋。其泣喤喤。
朱芾斯皇,室家君王。乃生女子,载寝之地,载衣之裼,载弄之瓦。无非无仪,维酒食是议,无父母贻罹。”秋水道:“你倒念第三本《诗经》了么。”说着,宝钗回来了。
桂芳便同了秋水众人过去,秋水向宝钗道:“桂哥聪明得很,我才刚儿问他念什么书了?他倒念了第三本《诗经》,念得很熟呢。明儿总要比哥哥高些的,只怕鼎甲总有分呢!”宝钗笑道:“他却还肯念书,记心也还好。那里敢望鼎甲呢,将来功名还不愁罢了。”说着,早摆上晚饭,是一盘芥末拌雏鹅、一碗燕窝鲜笋煨鸡、一碗火腿炖肘子、一盘东坡大肉。
宝钗便叫秋水在这里吃饭,宝钗坐了上首,桂芳与秋水对面打横,绣琴盛上饭来。桂芳向宝钗道:“妈妈,秋水姐姐是妈妈的干女儿不是?”宝钗笑道:“那里是什么干女儿呢,他是我养的亲女儿么。”桂芳道:“他大我十几岁呢么,那里是妈妈养的呢!”秋水也笑起来了。桂芳道:“妈妈,秋水姐姐他明儿给我画两张画儿来呢!”宝钗笑道:“是了,你吃饭罢,仔细看吃冷了。”桂芳道:“不冷呢。”秋水道:“我给你浇些热汤罢。”桂芳摇头道:“我不要汤。”秋水便夹了一块火腿给他。少顷饭毕,撤过残肴,漱口喝茶。又坐了一会,秋水去了。宝钗又给桂芳理了一会书。方才归寝。
瞬息夏秋已过,交冬之后,到了十一月上旬,乃是探春子安哥周岁。平儿、宝钗、马氏、秋芳都坐了车,过去听了一天戏,至晚方回。过了几日,探春的姑爷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,随即谢恩陛见回来,各衙门都来贺喜,车马填门。于是,一连唱了几天戏。头一天请的是郡王、驸马、各公侯伯、大学士;第二日请的是六部、都察院各官;第三日请的是翰詹、科道各官;第四日请的是国子监、大理寺、鸿胪寺、太堂寺、太仆寺、光禄寺各官;第五日请的是本地方官;第六日请的是各亲友。
这日,贾赦、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都在那里听了一天戏,甚是热闹,暂且按下不题。
再说湘莲、宝玉自从救了薛蟠之后,便同到袭人家里,见了袭人,宝玉丢下扇子,便和湘莲两人脱身走了。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,见了大士、真人,告禀平安州、紫檀堡两处之事。大士、真人道:“好,好!又了却世间两段因缘。再过一年,你们便该归还芙蓉城去了。我们又且到山下云游,只等到了其时,我们再来引送便了。”
湘、宝二人送出了大士、真人,回来坐下。湘莲道:“我们弟兄两个,却给薛家兄妹两人皆有夙世因缘。前儿两处之事,也是分该如此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么?我们明儿到了芙蓉城中,无事时尽可游戏人寰。也还可再来看看未了的因缘,是怎么样呢?”湘莲道;“那却不然,前儿的两处事情,也只可偶一为之,不可复行。如此,一则怕被人识破;二则宝兄弟你都不知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事么?”宝玉道:“二哥说的是,你到底比我的见识高多着呢。我往常见你舞剑舞的风驰电掣,英气逼人,却没见你用过他呢。前儿才看见你的武艺,想古来剑侠,也不过如此罢了。我们在此,除坐功之外,别无消遣。不如你明儿就传授给我剑术,使得么?”湘莲笑道:“我的剑术也算不得什么,这剑术的讲究原大。当日黄帝与神女讲击刺之法,要守如处女,出如脱兔。这剑侠一流,原属阴。故妇人善此者不少,红线、隐娘最为高手。善剑术者,将双剑炼为弹丸,藏于脑后,任是铜关铁壁,障碍全无,来去如飞,不见踪影。
我们师父,原不是此道中人,故我也没有传授。宝兄弟,你又何必学呢?你之不能学我舞剑,就犹如我不能学你吟诗的一般。
我见你吟诗,又何尝不羡慕呢?我要学,想量一时也学不会,白可惜了工夫,又何必学呢?”宝玉笑道:“这还是各有所长的好了。”于是,二人每日还是打坐用功,无事时或到山下闲步,看些山花绕径,古木参天,飞泉瀑布,绝壁横云;或到山顶步月,听些龙吟虎啸,鹤唳猿蹄,和那妖狐拜月,斑豹藏云。
这都是司空见惯,不以为奇的了。
由是寒暑又更,宝玉已经离家七年了。一日,二人正在门外闲望,只见大士、真人同了甄士隐、贾雨村一起回来,二人忙上前迎接,同进茅屋内坐下,湘、宝二人献上茶来。甄士隐、贾雨村道:“柳、贾二兄,恭喜赴任蓉城,我们特来相送。”
大士、真人道:“你们功行已满,该登芙蓉城主之位,今已届期,二位道兄有言在先,故来相送。我们就此同行罢。”
于是,大家出了茅屋,湘、宝二人跟随甄士隐、贾雨村、大士、真人穿云而去。行了两个时辰,早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,里面隐隐楼台殿阁,只见警幻仙姑,带领痴梦仙姑、钟情大士、引愁金女、度恨菩提一群仙子,并妙玉、林黛玉、迎春、凤姐、香菱、鸳鸯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秦可卿、晴雯、金钏、瑞珠等都来迎接芙蓉城主,一齐在围墙之外。大家相见已毕,让甄、贾、大士、真人、湘、宝六人前行,只见围墙外两边,有许多黄巾力士站立。那淡红围墙,共有四门,即所谓芙蓉城也。
湘、宝二人由南门进去,行不多远,只见一座石头牌坊,上面写着“太虚幻境”四个大字,两边一副对联:乃是:假作真时真作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
宝玉见了,心下道:“我来了数回,俱是梦里,到底不大明白。
今儿才亲历其境,原来倒是此地的主人,也不枉我学道一番了。
“过了牌坊,便是一座宫门,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:“孽海情天”,又有一副对联,大书道:厚地高天堪难古今情不尽,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。
进了宫门,只见两边都是一溜配殿,各处都有匾额。行尽了甬道,只见中间一座正殿,上书“花满红城”四个金字。
众人进了殿中,大家重新施礼。黛玉又拜见了师傅贾雨村,妙玉拜谢了甄士隐昔日搭救之恩,香菱也来与他父亲磕头,湘莲与尤三姐相见,宝玉与凤姐、迎春、黛玉、鸳鸯、秦可卿、晴雯、金钏等相见。各道契阔已毕,然后让甄士隐、贾雨村、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四人在上面东西对坐,湘莲、宝玉二人在东边下首并坐,警幻仙姑与众人在西边下首陪坐。
仙女献茶已毕,警幻仙姑道:“柳、贾二公虽是此地主人,然而今日初到,尚在未谙。今蒙四位老仙长降临,小道亦忝在地主之列,略备一餐,少伸芹意。”大士、真人道:“多蒙仙姑盛意,有我们甄、贾二位道兄在此叨扰罢。我等尚有他事,不能羁延。”警幻仙姑道:“已知二位老仙长不茹荤酒,特备纯素蔬食,不过少顷之工,也不敢久留的。”因请到后宫去坐。
警幻仙姑在前引导,大家走进殿后看时,却是五间上房。
原来不进上房,却由旁边角门出去,向北而行约有三五百步,转过甬道,只见向北也有一座石头牌坊,牌坊外再向北去,便是芙蓉城的北门了。警幻仙姑引着众人不过牌坊,却转向南,进了向北的宫门,到了警幻仙姑的正殿。里面已摆下四席,上首两席请甄士隐、贾雨村、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坐了,东边一席让湘莲、宝玉二人坐了,西边一席是警幻仙姑与妙玉二人相陪。不一时,饭毕漱口吃茶,大士、真人便起身告辞。湘莲、宝玉二人道:“二位师父,还请在此暂宿一宵,明日再行,也少尽弟子辈一点微忱。”大士、真人道:“我等还有因缘应当指点,将来到此之日尚多,汝等不必坚留。甄、贾二位道兄,他们可以在此留连两日,领略风光,也是一样。”于是,湘莲、宝玉二人与警幻仙姑、妙玉等送了大士、真人出去,过了牌坊,看着二人出了围墙,飘然去了。
湘莲、宝玉等大家回到警幻宫中,只见贾雨村正与黛玉谈讲别后之事呢。黛玉道:“闻得师傅当日宦途颇称得意,常在外祖母家与母舅拜会,学生几回要出来请安,又恐冒昧,是以因循不果。敢问何以又于几时入道的呢?”雨村道:“我因为沉溺宦海风波,幸遇甄道兄指点迷津,遂幡然入道的。甄道兄已经得道多年,我之入道是和宝玉兄入道的时候相等,于今才得七年耳。”宝玉道:“林妹妹,你到这儿来也是七年了。你来的时候,这里还没什么人呢么?”黛玉道:“我到这里来,也是七年了。我来的时候,已有好几个人了,头一个是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,以后便是金钏姐姐,再后便是尤三姐姐。”宝玉道:“尤三姐姐到这里有十几年了?”尤三姐道:“我也不记得是十几年了。”湘莲道:“也才得十年呢。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就是这年入道的,所以记得。那还有那个先来的呢?”
黛玉道:“那就是尤二姐姐、晴雯姐姐、元妃娘娘了。”宝玉道:“元妃姐姐怎么没见?”凤姐道:“他在东边赤霞宫居住,轻易不到外边来。你今儿来了,也该谒见去才是。”宝玉道:“是的,凤姐姐亏你提醒了我,不然几乎忘了,我少刻就去。
二姐姐是几时来的呢?”迎春道:“林妹妹来后,就是我来了。
我来后,就是鸳鸯姐姐。”凤姐道:“鸳鸯姐姐之后,就是我了。我来后,就是妙师父和香菱嫂子了。”宝玉道:“再后呢?”凤姐道:“再后就是你了。”于是,大家都笑了。
宝玉道:“凤姐姐和鸳鸯姐姐我们在地府里会见之后,你们是几时回来的呢?”凤姐道:“你们去了,我们又住了一个多月才回来的。”秦可卿道:“听见宝二叔要不是会见了我兄弟,还认不得珠大叔呢!”宝玉道:“我那是和柳二哥一起去的,鲸卿兄弟他都认得我们两个呢。柳二哥是同去会尤三姐姐的,谁知道尤三姐姐倒先回来了。”湘莲道:“尤三姐姐,你们是三人同去的,怎么你一个人先回来了呢?”尤三姐道:“我原是护送他们两个去的。到了那里,因老太太要留他们在那里住,我又记挂着回来覆旨,故此就先回来了。”宝玉站起身来道:“我此刻便到元妃姐姐那里去,只是我路径生疏,要烦谁指引才好呢。”迎春道:“你跟我来,我带你去就是了。”
湘莲道:“我也该去拜见娘娘,只怕礼仪不谙,宝兄弟烦你给我代奏请安罢。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,我给你转奏就是了。”
于是,迎春引着宝玉出了警幻宫门,向东而去。走了一会,早望见一带红墙,到了向东的赤霞宫,进到正殿,见了元妃,先行君臣之礼。元妃命宫女扶住,道:“此处已非禁地,只行常礼罢。”遂赐坐于旁,宝玉又代湘莲转奏请安已毕,元妃道:“我起先闻知你出了家去,心里很不爽快。后来凤姐、鸳鸯在地府回来,说你复又蓄发,将来还是此地主人,不久就来,我这才放心。我住的这赤霞宫,便是你的屋子。我在这殿后中间作为寝室,这殿旁左右另有上房,右边是你二姐姐住了,你便在这左边住罢。咱们姊妹们每日在一块儿说话,朝日相见的,何快如之。追想从前暌隔人天,不能聚首的时候,岂不顿有霄壤之分了么。”宝玉道:“这都是托赖娘娘的洪福。元妃道:“别的姊妹们住处,你还没到呢么?”宝玉道:“都还没去,先来请过娘娘的安,然后再去呢。”元妃道:“你且仍去警幻仙姑那边,恐怕还有什么事宜办一办去。你这里寝所的铺陈一切,我已教人预备了。你二姐姐先领他去看看罢。”于是,迎春领了宝玉,到殿外左边转进一垂花门去,里面两边抄手游廊,上面三间上房十分精雅,进到里面,在炕上坐下,早有十二名伺候的仙女上来磕头参见,随又捧上茶来。宝玉道:“他们都还在那边等我们呢,不喝茶罢。”迎春道:“也好,横竖晚上还是我和你一起回来呢。”
于是,二人复回到警幻宫中,只见甄士隐与香菱正谈薛蟠之事,说起当日打死冯渊,还是在贾雨村案下判断的话。贾雨村道:“那时我因葫芦庙的小沙弥做了门子,他说薛家、贾家的富贵盖天下,教我不可秉公判断的话,因而枉法受私,就把这事胡乱断了。”湘莲道:“冯渊在地府,现已娶了薛大哥之妻夏金桂为妻,这事倒公允了。我与宝兄弟在地府回来之后,又到平安州救了薛大哥一命。”香菱等尚不知原故,湘莲又把前事细细说了一遍。甄士隐道:“那都是事皆前定,岂不闻:‘莫之为而为者天也,莫之致而致者命也’的话么?”大家点头叹息。不一时,摆上晚饭,甄士隐、贾雨村、湘莲、宝玉四人坐了一桌,警幻仙姑与众人分坐了三桌。少顷饭毕,漱口喝茶,又坐了一会,大家都要归寝。
警幻仙姑等便送士隐、雨村、湘莲、宝玉到正南花满红城的正殿而来。正殿之旁另有三间上房,由一垂花门进去,里面铺设的甚是清雅,请士隐、雨村二人在内歇宿。众人道了安置出来。那花满红城正殿之后,五间上房内,请湘莲与尤三姐同祝湘莲道:“宝兄弟在那里住呢?”宝玉道:“我是在元妃姐姐那里住了。”警幻仙姑等便要送宝玉到赤霞宫去,宝玉道:“我先已经去过了,这会子我和二姐姐一起回去就是了。我今儿也不能到各位姐姐、妹妹处去请安问好了,只好恕我明儿到罢。这会子,竟是两便的好。”于是,大家都道:“也罢,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警幻仙姑、妙玉两个便仍回警幻宫去。鸳鸯、可卿、瑞珠就近回“痴情司”去。凤姐、尤二姐也就近回“薄命司”去了。黛玉、香菱、晴雯、金钏四人,向西面回绛珠宫去。迎春、宝玉二人便向东到赤霞宫去了。要知后文,再观下卷。
第三十回
警幻宫歌红楼余音
芙蓉城舞鸳鸯宝剑
却说迎春、宝玉二人回到赤霞宫去,进了宫门,宝玉先到右边迎春屋里来又坐了一回,讲了一会别后事情。说起二姐夫孙绍祖来,迎春不觉流下眼泪。宝玉道:“孙绍祖的报应,也只在早晚不远了。我们师父早已知道说过的。二姐姐,你明儿少不得有知道的时候,虽然不能现报在你眼里,耳朵里是听得见的。
“迎春道:“我也只怨我自己的命罢了。”因说:“夜已深了,我送你过去罢。”只见那边早有四个仙女过来迎接,在外伺候着了。宝玉道:“二姐姐,不用送了,明日会罢。”于是,四个仙女执着玻璃手照,迎了宝玉过左边上房里来,进了房内,便收拾就寝不题。
再说湘莲、尤三姐到了花满红城殿后的上房,也有十二个伺候的仙女上来参见磕头。湘莲与尤三姐在炕上坐下,湘莲道:“自从那日一别,又早十年了。”尤三姐道:“那从前我痴情待君五年,不期君果冷心冷面,我故以死报。那时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,前往此处而来,又不忍相别,故曾魂来一会,你还记得么?”湘莲道:“这怎么得忘呢?我头里误听了浮言,因而生疑退聘,以致误了你的性命,故此我才痛恨出家的。我并非负心之人,你自然也该知道了。此时倒反得天长地久,竟可以不恨从前了。若没有从前的死别生离,怎么得有今日的逍遥聚首呢?”尤三姐道:“这也是塞翁失马,祸福难期。可见事皆前定的了。”于是,二人收拾进房就寝不题。
话分两头,再表宝玉,次日一早起来,便教仙女们引路,到绛珠宫来,走进里面,黛玉正在房内梳洗才毕。晴雯、金钏见了,便说道:“姑娘,宝二爷来了。”黛玉听见,便出来相见让坐,金钏送上茶来。宝玉道:“香菱姐姐,也在这里住呢,我特来给他请安来的,怎么没见么?”晴雯道:“姑娘在这左边屋里住,香菱姑娘在这右边屋里祝才刚儿起来,还没梳洗完呢。二爷,请坐一坐,他就出来了。”宝玉向黛玉道:“妹妹,我上午到地府里去,见了姑爹、姑妈,听见说有书子来给妹妹的。”黛玉因教晴雯“把书子找出来,拿给二爷瞧瞧”。
不一时,晴雯取了书来,递与宝玉。宝玉打开看了一遍道:“姑爹现已升了十殿王了,还得几年才能转升相会呢。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,原指望该升转天曹的,不期又升了十殿王了,这又要还得好几年呢。”
宝玉因见书子外,尚有一封书子,上写着“颦卿妹妹玉展“,打开看时,却是宝钗的五言排律。宝玉看了点头道:“宝姐姐是几时有书来给妹妹的么?”黛玉道:“多谢宝姐姐寄了书来,是那年除夕。次日元旦,我父亲的书来,也是那一天,故此放在一处的。他才拿我父亲的书子来给你看,故此一起都拿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宝姐姐这诗把咱们头里的事,都说透了。
我今儿有句话,谅想妹妹也不能怪我的。自古说:‘太上忘情,贤者过情,愚者不及情。’这是万古不磨之论。我因这话,便悟到至人无梦,愚人无梦,所以贤者动谓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遂不觉过情,以致缠绵颠倒,入于魂梦,不能醒悟。可见庄周之栩栩梦为蝴蝶,尚不能如太上之忘情,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也。这‘情’的一字,原是不可少的,也是不能免的。那喜、怒、哀、乐未发之时,便是个性,喜、怒、哀、乐已发之时,便是个情,不现定指那儿女私情,才为情呢。故此这里的对联上说的好,‘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警,又说‘孽海情天’。
故此小蓉大奶奶是这里的第一情人,掌管‘痴情司’事。世人都被痴情束缚,故跳不出孽海情天。妹妹已是到此多年了,况本性聪明,胜我十倍,应该久已悟彻了。太上忘情,一时虽巴结不上,然而太过犹如不及,故中庸之道庶乎可矣。咱们头里被痴情束缚,自罹于咎,倒是这里的对联说得好,他道‘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,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’。到了今儿,方才如梦初醒,翻悔从前,正所谓‘识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’了,然而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这会子咱们姊妹神交聚首,世外逍遥,天长地久,翻觉人世之百年短促,何况,尚且不能如愿呢么?”黛玉点头道:“自来浓不如淡,淡之意味深远,只因世人都错认谈不如浓,不知道物极必反,盛极必衰,自然之理。所以宝姐姐与人不同,他见识高超,你看他凡事皆处于淡而不及浓,故此人都错认了他固执,仔细想起来,怎不令人佩服他呢!”宝玉因又把会袭人,寄宝钗扇子的事,告诉了黛玉一遍。黛玉道:“这等宝姐姐到这里来,还得三十多年呢!”宝玉道:“这三十年内,还有好些人要来呢。至快是四妹妹,不过两三年就要来了。”
说着,只见香菱笑嘻嘻地从屋里出来道:“宝二爷,好早啊!”宝玉道:“我特来给姐姐请安来的。”香菱笑道:“那可不敢当。我昨儿听见说,宝二爷同柳二爷在路上救了你薛大哥。宝二爷,你可见了你薛大哥没有呢?”宝玉道:“那会子,薛大哥已吓得不省人事了,及自他醒了的时候,咱们都去了好远了。”香菱道:“我只惦记着我那孩子,不知怎么样了?”
宝玉道:“姐姐放心,你家孝哥很好。他和我们桂儿都是同年的,现今都在我们家里念书。先生便是舍弟环老三,他是归班的进士呢。明儿孝哥都有科甲的功名,姐姐你不用忧虑的。”
说着,只见警幻仙姑那边有人来请。于是,五人一起出来。
宝玉道:“我记得绛珠仙草在这里呢!”晴雯指着院中的白石花栏道:“这不是么!”宝玉等遂走至花栏边来看时,只见那草通身青翠,叶头上略有红色,一缕幽香,沁人心髓。宝玉走至跟前,却见那仙草婀娜摇摆不休,就像见了故人的一般。
因想起从前到此处时,还有人怪他偷觑仙草呢,不觉心下叹息一番。然后大家同到警幻宫来,只见甄士隐、贾雨村、湘莲、尤三姐、迎春、凤姐、鸳鸯、尤二姐、可卿、瑞珠早已到了,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。
原来这日是警幻仙姑特备了几席酒筵,款待甄士隐、贾雨村,并与湘莲、宝玉接风。于是,上边摆了两席,请士隐、雨村、湘莲、宝玉四人分左右坐了;下边四席相陪,头一席是迎春、黛玉、香菱、鸳鸯,二席是凤姐、尤三姐、可卿、晴雯,三席是妙玉、尤二姐、金钏、瑞珠,四席是钟情大士、痴梦仙姑、引愁金女、度恨菩提与警幻主人。大家坐定,只见席上摆列的都是交梨火枣,仙李蟠桃、龙肝凤髓、麟脯鸾胶之类,仙女们斟上千红一窟酒来,又有十二众仙女执着凤箫象管、锦瑟鸾笙上来,奏乐侑酒。
警幻仙姑道:“十年之前,神瑛侍者初到此间,适值新谱成《红楼梦》曲一套,曾经当筵演奏,不知可还记得否?”宝玉道:“我只记得出口是‘开辟鸿濛’一句,那其余全然不知道了。惟有记得音律节奏是妙极了的,正所谓‘此曲只应天上有’呢!”警幻仙姑道:“昨儿新近又谱了《红楼梦余音》曲一套,只是巴人下里之词,并非白雪阳春之曲。今日无以侑觞,敢借此以博甄、贾二位老先生并二位芙蓉城主一笑。但恐新曲字句难明,先呈底谱共观,庶便指顾。”因命仙女们每席先呈上一本底谱,然后众仙女当筵奏乐,歌声嘹亮,真有遏云绕梁之音。宝玉与湘莲一席,二人揭开底谱同观,只见上面写着道:《红楼梦余音》曲。
【仙吕·点绛唇】何事情天,古今不变。伊谁遣,万载千年,直恁地束缚人如绢。
【混江龙】试看这红楼梦演,珠围翠绕总堪怜。镇日价,痴男缱绻,怨女缠绵,从来意重没世心坚。只道是三生有幸,那里晓一旦无缘。因此上心迷肺腑,智失疯颠。真教那金锁空偕连理梦。那知这绛珠久赋断肠篇。说什么,长垂玉箸,报答那甘露恩涓。悲绣户,愁眉枉黛,病潇湘泪眼空穿。葬花人心惜桃花落片,埋忧女魂悲弩箭离弦。咄咄手书空,不向那儒书究理;默默心解脱,竟来将内典参禅。昏迷时遇明师圆通妙解,透彻处逢良友道悟玄诠。说什么,脱拘牵咸通鬼趣;喜的是,解束缚同证天仙。翻笑煞小儿女痴迷。曩日全仗着大道力悔悟从前。今日里点头顽石主蓉城,会当年红心弱草还仙院。割断了尘缘障碍,从今后潇洒情天。湘莲道:“这都是说的宝兄弟与潇湘妃子的话呢!”宝玉点头道:“柳二哥,你且听他唱。”
因又看底下的,见是:
【油葫芦】说什么尤物移人蓦地牵,平白地结朱陈两姓联,又谁知浮言错认误婵娟。因此上扯碎了同心券,猛然间血溅了鸳鸯剑。这一个先归了离恨天,那一个倒做了世外仙。到头来,无意中刚趁了心中愿,笑煞那再世结姻缘。
宝玉道:“这是说的柳二哥和尤三姐姐的故事了。”湘莲道:“你才说我的,怎么这会子你又这么着,不用说话,听他唱的好。”因又看底下的是:【天下乐】春满宫闱,可也早占先。年也波年不长圆,返云霄,先离了日月边。惟有那探春风三妹妍,性聪明,闺阁贤,到如今宦途中适良人,福寿全。
那边席上,迎春看到这里,便向黛玉道:“你看这可是说的元妃姐姐同三妹妹么?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呢。”因又听他底下唱道是:【哪吒令】坐香闺幽闲少言,手芸编简编。嫁豺狼可怜甚奇缘孽缘,又何堪苦煎把身捐命捐。本待要叹人间称屈冤,又谁知有天道能消怨,早只见刀斩了恶兽施严谴。
迎春听到此处,早已扑簌簌掉下泪来。黛玉道:“孙姐夫报应料已不远。二姐姐,你也不必伤心了。”香菱道:“天道循环,自是不爽的。这枝曲子上,就说的好。”因又看底下的见是:【鹊踏枝】只为怪三春快着鞭,因此上叹驹隙韶光浅。
参古佛悟道人间,把天花一笑先拈。槛外人招邀非远,事功成尸解登仙。
黛玉道:“这是四妹妹了,不知几时才事功成呢?”迎春道:“听见说也不过一两年就要来了。”因大家又听他唱底下的,道是:【幺篇】细数有情人第一先,可意女人娇艳。更有个运蹇英莲,恰似他诗稿频添,生憎那画梁双燕,说什么薄命堪怜。
迎春道:“这是小蓉大奶奶同香菱姐姐了。”香菱点头。因细看底下的,见是:【寄生草】独不施脂粉轻盈姊妹翩,香闺针黹拈绒线,纱窗笔砚拈诗柬,珠帘卷处拈花片。喜的是,佳儿佳妇两和偕,享受了五花官诰荣非浅。
香菱道:“这又是珠大嫂子姊妹三个了。”只听他又唱底下的,道是:【幺篇】冰雪聪明净风流窈窕,偏心酸泼醋人犹羡,心藏棘辣人皆怨,心伤气苦人难劝。堪叹是英姿出众,总成空。
到如今,芙蓉城里重相见。
黛玉道:“这是琏二嫂子了。”因又看底下的,见是:【幺篇】侍妾心肠好,娇娃巧性贤,平安保得芙蓉面,鱼车嫁得东床倩,鸾胶续得贤家眷。可知他,两下里富贵正绵长,荣华受享方无限。
黛玉道:“这又是平儿姐姐和巧姑娘了。倒是他们倒好呢。”
迎春道:“平儿姐姐原是好的,这也不枉他为人一番了。”因又看底下的,见是:【幺篇】人世娇多少,殊难数淑媛。有一个青灯课子儿称善,有一个青编粉指儿夫显,有一个青莲女士闺中彦。大都来富贵喜长存,一个个相夫教子登金殿。
迎春道:“这又是说谁呢?”香菱道:“一个是史大妹妹,一个是琴妹妹。那一个倒不知道是说谁呢?”黛玉道:“那一个是邢姐姐。”大家说:“不错。”因又看底下的,见是:【幺篇】迟早来仙境,同归离恨天。一个捐生殉主由来鲜,一个轻生从井冤难辩,一个偷生恨把金吞咽。到如今芙蓉女已聚蓉城,又何须悔不当初便。
香菱道:“这是鸳鸯姐姐和金钏姐姐、尤二姐姐、晴雯姐姐他们四个人了。”因听他又唱底下的,道是:【幺篇】艳丽温柔女,情多缔好缘。一个相思女遗帕多留恋,一个画蔷女局外人忘倦,一个黄冠女抱恨抛经卷。须知道钟情原只为情多,到如今多情遂了多情愿。
迎春道:“这几个又是谁呢?”黛玉、香菱都道:“这可不知道是谁了,我们且听他唱底下的罢,明儿闲了再细看就是了。
“因看那底下的道:
【赚煞尾】秋满蔚蓝天,春冷蘅芜院,他自把抱负才猷大展。试看那兰桂齐芳官爵显,一椿椿富贵频添胜当年。可晓得,天上人间增巨典,看红楼梦浅,为红楼事变。愿只愿,普天下有情人,早去证情天。
当下新曲奏完。甄士隐、贾雨村道:“目览妙文,耳聆雅奏,何快如之。此曲前后包括无遗,抑且沉著痛快,足见仙姑大才,真补天手也。佩服!佩服!”于是席散,各自告辞回去。
到了次日,士隐、雨村和湘莲、宝玉先到赤霞官去看了一看,又到绛珠宫来看看仙草,领略了一番芙蓉城中各处的景致。
这日却是湘莲、宝玉二人,在花满红城殿上,备了六席酒筵,请士隐、雨村坐了上首,中间面南一席;其上首面西一席,是警幻仙姑、钟情大士、痴梦仙姑、引愁金女、度恨菩提坐了;上首面东一席,是迎春、黛玉、香菱、尤三姐;面西下首一席,是妙玉、凤姐、鸳鸯、尤二姐;面东下首一席,是秦可卿、晴雯、金钏、瑞珠;那下首中间向北一席,是湘莲、宝玉相陪。
席上黛玉、香菱说起昨儿曲中,有相思女、画蔷女、黄冠女这三个人,都不知道是谁的话来。宝玉道:“那是小红、椿龄、鹤仙三人。”黛玉道:“小红我认得的,那两个是什么人呢?”宝玉道:“画蔷女椿龄是女戏子,黄冠女鹤仙是小女道士。”迎春道:“你怎么倒都知道么?”宝玉笑道:“怎么不知道呢,这三个人现都是我们的侄媳妇呢。这小红配了贾芸,椿龄配了贾蔷,鹤仙配了贾芹了。”甄士隐道:“这三人内中有许多原委,宝玉兄谅想都知道的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原也不知道的。这都是蒙我们师父,指示我们世间一切因缘,故于过去未来之事,都略知一二。”警幻仙姑道:“神瑛侍者生有宿慧,故得道最早,与他人不同的。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他得道在我之前,要算是前辈呢。有多少事,都是柳二哥指教我的呢。
昨儿蒙仙姑赐教仙乐,令我辈俗耳一清。今日无以为欢,柳二哥出席当筵舞剑一回,以博二位老仙长与仙姑们一笑,何如?
“众人都道:“好的很。”
于是,湘莲出席,脱了长衣,拔出鸳鸯剑来,先走了两个架式,便盘旋舞将起来,只听飕飕风响,渐渐舞紧了,便只见一团白光罩住,全然不见人影。大家正在喝采,湘莲忽然收住宝剑,只见面色依然,气息如旧。士隐、雨村道:“原来柳二兄竟是剑仙之流么,请将此鸳鸯剑作永镇芙蓉城之宝,庶不负此宝剑,亦不负此蓉城也。”宝玉道:“既观妙舞,请各浮大白。”于是,仙女们献上巨觞,大家又痛饮了一回,然后吃饭,饭毕漱口撤席,又坐了一会,方才各自散了。次日士隐、雨村二人便告辞去了。要知下文如何,请看后卷便见。
第三十一回
贾宝玉解衬衣慰婢孙绍祖拔佩刀杀人
话说柳湘莲、贾宝玉到了芙蓉城中,为芙蓉城主,每日与警幻仙姑、妙玉、迎春、黛玉等众人或是谈道,或是谈心,或是作诗下棋,或是看花饮酒,或是煮茗焚香,或是看书舞剑,真是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了。
一日,宝玉到绛珠宫来,适值黛玉、香菱都到警幻宫中与妙玉闲话去了,金钏儿跟了去了,只有晴雯在家。宝玉走到里面坐下,晴雯倒上茶来道:“林姑娘和香菱姑娘都到警幻宫里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去了多大会儿了?”晴雯道:“去了好一会儿了,只怕也该回来了呢。二爷,请坐会子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没什么事,在家里也是白坐着没趣儿,不如到这儿来坐坐的。”
晴雯道:“二爷近来怎都不像从前了么?”宝玉道:“我没改什么样儿啊,怎么都不像从前了呢?想是黑瘦了不成?”
晴雯道:“不是说你脸上不像头里,是说你说话儿、心里不像心里了。”宝玉道:“怎么就不像头里呢?”晴雯道:“头里二爷和林姑娘何等的亲热,时刻都不肯相离。那会子说林姑娘要家去了,二爷就吓疯了。后来林姑娘死了,二爷就出了家了。
怎么前儿二爷到了这里来,见了林姑娘总这么淡淡儿的,比着头里那么亲热的样儿,就很差多着了呢!林姑娘也不像头里,也是那么淡淡儿的了。这是怎么说呢?”宝玉道:“这也没什么说的。自从头里到了今儿,这个‘情’字原还没有一点儿更改的。我们那从前都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,只想着我们姊妹们长在一块儿,要这些姊妹们眼看着我死了,还化成了灰,再化了烟给风一吹就散了才好,总为的是怕见那生离死别的缘故。
哪里知道世人痴愚,谁能得够这么样么?怕见生离死别,偏偏儿的生离死别就不一而足,因此上才因痛而悔,因悔而悟。这会子做了芙蓉城主,原是想不到的。到了这里,不但是林姑娘一个人,就连大姐姐、二姐姐、凤姐姐、鸳鸯姐姐和你们大家都在一块儿,并且是天长地久,永没有生离死别的时候了。从前怕的是生离死别,偏偏儿的免不得的是生离死别;这会子经历了一番过来,不怕那生离死别了,倒又永没了生离死别了。
细想起来,可不是淡淡儿的倒好,又何必尽着痴迷呢?况且,这个‘情’是总在的,又谁还不知道呢?总之情多情浓倒反无益,还不如情淡情长的好。”晴雯道:“既是这会子胜似头里,这情义就该比头里还重些才是呢!”宝玉笑道:“这情虽淡,却比头里的情原还重呢!我说了这些话,你总还不懂。你且过来,我给你看就是了。”
晴雯走了过来,宝玉拉他坐在手下,便在自己身上解开荷包,教他去看。晴雯看时,只见里面还装着他从前咬下的两根指甲在内,不觉一阵心酸,滴下泪来。宝玉道:“你又何必这么样呢!”因又掀起身上衣服来,给他看时,只见贴里还穿着是晴雯当日脱下来贴身的旧红绫小袄儿呢!晴雯擦着眼泪道:“这是多谢二爷,原不忘我的,情义是天高地厚的了。只是教我怎么补报二爷呢?”宝玉道:“你这也就是可见那情多情浓不如情淡情长的好了么!”
正说着,只见黛玉、香菱、金钏都回来了,大家相见坐下。
黛玉道:“你们两个又说什么梯已话儿呢?”宝玉道:“我来了没多大会儿,他说你们去了好半天了,也该回来了。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,因白坐着就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儿。你们到警幻宫中是做什么去的呢?”香菱道:“我们到那里去,是和妙师父谈诗去的。”宝玉道:“好啊!我们在这里横竖没什么事,很该起个诗社才好呢。”黛玉道:“要起诗社,就是人太少了些。明儿等四妹妹来了,那就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四妹妹原本就不大作诗,他近来是全然不讲此道了。我们这里现在有几个人?且数数看。”香菱道:“前儿做绛珠仙草的诗,是连元妃娘娘、警幻仙姑只得五个人呢!那天子二姐姐他又没做,越发觉得人少了。”宝玉忙道:“我没见过这诗,你这里有底子么?”黛玉便取出五人的诗草来,递与宝玉。宝玉接来,看了一遍道:“警幻仙姑的诗,我还没看见过呢!这诗首首都好,题目又新,少不得明儿我先要补和一首,然后再讲起社的话。”
香菱道:“明儿起社还要算二姐姐一个人,那不就有了七个人,也不算过少了。”宝玉道:“就是这么说,我明儿先补和了仙草诗来请教罢。”话分两头,暂将芙蓉城事按下不题。
再说那孙绍祖自从迎春死后,并没续弦。只因人家听见他娶了荣府的姑娘尚然糟蹋死了,谁肯把女儿给他续弦?因此终日在外闲游浪荡,便常在锦香院里往来,与云儿宿歇。那锦香院自多姑娘去后,又来了个吴姑娘。这吴姑娘原来就是晴雯姑表之嫂吴贵儿媳妇,其淫浪更在多姑娘之上。那孙绍祖见了十分合意,便常来合他住夜。不期那长安府的舅子李衙内因妻丑陋,也长来锦香院里,与云儿十分相好。后来见了吴姑娘,更加喜悦,要便在院里一住十天半月。孙绍祖又没有李衙内花的钱多,故此常时到了锦香院总值李衙内在内,便不许吴家的过来。
这日,孙绍祖又来到了锦香院里,人回李衙内在内。孙绍祖道:“我来了几回,总没见吴姑娘,你叫他过来,我和他说句话儿。”这里人便过去对吴家的说了,那李衙内听见,便问:“是谁?”吴家的道:“是孙绍祖大爷,来了几回了,我过去说句话儿就来。”李衙内道:“你理他,是什么东西呢?我不许你过去。”便一把把吴家的拖下了。
这孙绍祖等了半日,不见吴家的过来,气忿不过,又听得那边豁拳喝酒之声不绝,便一头闯将过去看时,只见吴家的与李衙内两个正在那里豁拳喝酒呢。孙绍祖便向着吴家的道:“我叫你过去说话,你为什么都不过去呢?”那吴家的便忙站起身来,李衙内便一把拉住吴家的坐下,道:“他是什么东西,好大胆,到这儿来混闹吗?趁早给我滚开罢!”孙绍祖大怒道:“瞎了眼的忘八蛋!我糙你家祖宗。”李衙内也大怒道:“好大胆的王八崽子!我们的人呢,快拴了这野黄子,带到衙门里去问他。”孙绍祖道:“瞎了眼的忘八蛋,你吓唬谁?”因上前便一把拖了吴家的起来。
李衙内见了,便顺手拿起席上酒壶,照孙绍祖劈头打来,道:“我打你这王八崽子。”孙绍祖忙把头一闪,却打在右边肩头上,那酒淋了一身,前面衣袖都湿了。孙绍祖不觉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一面骂道:“好大胆的忘八蛋,了不得了。
“一面在身上拔出解手刀子,上前一步,照李衙内劈面扎来,道:“我就捅了你这王八崽子了。”李衙内已经醉了,刚站起身子,见孙绍祖刀来,把头一侧,一刀正扎在左边太阳穴上。
李衙内“哎哟”了一声,便跌在椅上,鲜血迸流。孙绍祖再复一刀,正扎中李衙内胸膛,早血流不止,登时死了。李衙内有跟随的三个家人,上来见李衙内已死了,便齐奔孙绍祖来。有一个手脚利便些的,便一脚先踢掉了孙绍祖手中刀子。三个人上前,便揪住了孙绍祖,拿绳子来捆他。孙绍祖道:“这忘八蛋,他诈死呢!便是死了,也没什么要紧。咱们不怕,谁还走了不成!”
那三个家人,不由分说,便拿绳子把他手脚都捆了。锦香院里,已先有人到长安府里去报信去了。不一时,长安府里下来了三四个人,写了呈子,拖了孙绍祖一起到都察院来喊冤。
大周姑爷这日尚未下衙门,听见是孙绍祖的事,即时升堂。
先带原禀上来,这李衙内的家人便上来磕头,道:“小的叫李正,这死了的是小的的主人叫李衙内。今日在锦香院娼家喝酒,突有孙绍祖妒奸闯入,辱骂小的的主人,小的的主人也骂了他,他就逞凶拔出身上刀子来,把小的的主人戮死了。小的们把孙绍祖登时捆了,夺去刀子,现在大人案下,求伸冤作主。”周姑爷便叫带孙绍祖上来。这孙绍祖知道都察院里有探春的姑爷,原是两连襟呢,或者看情,可以避重就轻也不可知。便上来跪下道:“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,他倚势作威害民不浅。今日在娼家饮酒,官吏宿娼律有明条,职员因去拿他,要送官究治的,不期他拒捕,先拿酒壶打了职员,把衣服都污了可证。
职员一时气愤,就拿酒碗砸他,不期打中他太阳,就血流不止死了。”周姑爷把惊堂一拍,道:“你是什么职员,职员都去混杀人的么?先打他的嘴。”左右站班人役上来,先把孙绍祖拖过掌责二十。周姑爷道:“现有凶器,是刀子扎死的,怎么说是酒碗砸死的呢?”孙绍祖碰头道:“实是酒碗砸的,那刀子是他捆起小的来,在小的身上拔了去,图赖小的的。”周姑爷“哼”了一声,吩咐发交刑部监禁。即委邢部司员带领仵作人等,前往检验明确,再行讯究。
贾兰在刑部听得此信,便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人等,随即到了锦香院来,将李衙内尸首检验明确。忤作喝报:“验得左太阳穴有紫色刀伤,深一寸五分,皮破、骨伤、血出;胸膛有紫色刀伤,深一寸八分,皮破、骨断、血出。”当即填写尸格,禀覆都察院衙门。
贾兰下了衙门,回到荣府,见了贾政、王夫人。贾政也下了衙门,才刚回来。贾兰道:“今儿都察院三姑爹衙门里,饬委刑部司员检验李衙内尸首,我听见这凶手就是孙绍祖,在都察院衙门里犹称职员,三姑爹就喝住了他,先已掌责了二十了。
我就忙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前去验明,已经禀报过了。这是明儿总定了抵偿的了。”贾政道:“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呢?
“贾兰道:“这李衙内在娼家喝酒,孙绍祖妒奸进去吵闹。李衙内怒将酒壶掼打孙绍祖,孙绍祖便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,扎了李衙内太阳穴同胸膛两处,重伤血流不止,登时死了的。”
贾政道:“孙绍祖这东西,平日也太凶横了。此时还是在这凶横上头了结,可谓恶贯满盈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可怜迎丫头,就白被他家糟蹋死了,这会子也算是现报了。”贾兰道:“二姑妈此时在九泉之下,也可以暝目了。”贾政道:“你明儿还在都察院打听打听,看是怎么审拟了?”贾兰答应下去,不题。
再说周姑爷下了衙门,回到家中,便把这事细细的告诉了探春一遍。探春道:“这总该定了是死罪了么?”周姑爷道:“他今儿还不认是刀伤,狡辩是酒碗砸的。这会子,刑部司员已验明是刀伤确切。将来照故杀律,总是斩罪罢了。”探春道:“可怜二姐姐,白被他凌辱死了。这会子,是他自投法网,也不是官报私仇,就是死罪还便益了他呢!”周姑爷道:“我明儿讯供的时候,自有法儿处治他。”探春道:“死罪不算,总要活着给他受受罪才好,也出出人的气呢!”周姑爷点头,夜深归寝。
次日一早,上了衙门,等各官到齐了,便提了孙绍祖一起人犯当堂审讯。先叫上吴氏问道:“李衙内是怎么死的,从实供来。”吴家的供道:“这李衙内昨儿在小的家喝酒,孙绍祖不忿,他来就要叫小的过去,李衙内又不肯叫小的过去,孙绍祖便气忿,过来争闹,与李衙内两下相骂,李衙内动气便把酒壶掼打孙绍祖,孙绍祖急了便拔身上解手刀子,把李衙内戮了两刀子,就戮死了的。小的不敢蒙蔽,求大人问孙绍祖,就是恩典了。”周姑爷便叫上孙绍祖来,问道:“你是怎么用刀子杀死李衙内的呢?实供罢。”孙绍祖道:“小的实是拿酒碗砸伤李衙内的,那刀子是他家人们拔了小的的去,图赖小的的。
“周姑爷道:“吴氏现供是你用刀子戮死了李衙内的。昨儿司员检验也是两处刀伤,比对凶器符合。你还狡赖吗?看大刑伺候。”两旁答应了一声,孙绍祖道:“实是酒碗砸的一伤,并没两处刀伤啊!”周姑爷把惊堂一拍,道:“夹了,问他招不招?”两旁答应,把孙绍祖拖下,将靴袜扯去,把孤拐套上夹棍眼里,用力一收,孙绍祖早已昏晕了过去。周姑爷问道:“到底是什么伤?”孙绍祖苏醒过来,道:“是刀伤,是小的该死。”周姑爷叫松了刑,问道:“怎么用刀子戮的呢?实说罢。
“孙绍祖道:“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小的,淋了小的一身的酒,小的气起来,就拔出身上刀子,先扎了李衙内太阳上一刀,又扎了胸膛一刀。是小的该死,求大人的恩典。”周姑爷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不用大刑,还狡赖呢!”吩咐当堂画了供招,仍发交刑部监禁。吴氏发交官媒收管,饬令李衙内家人李正将李衙内尸棺领埋去讫。
次日,便具了折奏,奏闻请旨。折奏上道:“都察院谨奏,奏为奏闻请旨事:据长安县民李正呈称,伊跟随主人李衙内在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,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,妒奸争闹,互相角口辱骂。绍祖逞凶,突拔身上解手刀子,将李衙内登时杀死。伊等当将绍祖捉住,夺去凶器,奔赴臣衙门求究等情。
据此,当经饬委刑部司员带领仵作前往检验去。后旋据刑部司员填写尸格禀称:‘检验得李衙内尸身左太阳穴有紫色刀扎伤,深一寸五分,长一寸,皮破、骨伤、血出;胸膛有紫色刀扎伤,深一寸八分,长一寸,皮破、骨断、血出,两致命伤检验是实。
‘并取具仵作人等不致脱漏增减、扶同捏合甘结前来。随经提同人证,当堂严讯。据李正供:‘我是李衙内家人,我跟随李衙内到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,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,妒奸争闹,互相角口,以致辱骂。孙绍祖就逞凶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,在李衙内左太阳上先扎了一刀,复又在李衙内胸膛上扎了一刀,两处血流不止,登时就死了的,可怜我们的家主就活活的被他杀害了。’据锦香院妓女吴氏供:‘我是锦香院妓女。
这死了的李衙内,这日到我们家喝酒,孙绍祖也到我们家来,叫我过去,李衙内不许,孙绍祖就气忿起来,闯进去两下争闹,互相辱骂起来。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孙绍祖,孙绍祖急了,就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,先扎了李衙内左太阳上一刀,血流不止,跌在椅上,孙绍祖复又扎了李衙内胸膛上一刀,就登时死了。
我们一时救护不及,在旁都吓死了。求问孙绍祖,就是恩典了。
‘据孙绍祖供:‘我是荫袭指挥。这李衙内倚恃是长安府的舅子,横行宿娼,我是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,不期李衙内拒捕,反将酒壶掼打,淋我一身的酒。我一时气愤就用身上解手刀子先扎了他左太阳一刀,复又扎了他胸膛一刀,血流不止,就死了。是我一时该死,求恩典。’诘问孙绍祖:‘你是妒奸争闹,因而杀死李衙内的,怎么又供是李衙内拒捕因而杀死的吗?’孙绍祖犹狡辩不服,因用大刑一次,始据供云:‘实因妒奸争闹,以致杀死李衙内的,不敢蒙蔽。’各等供。据此,查律载故杀者斩监候,又律载如系在官人役加一等。今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,因妒奸杀死李衙内,应准故杀律拟斩监候,又系在官人役加一等,应拟斩,秋后处决。吴氏私娼,以致酿成人命,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。余人无干,俱各省释。相应将审拟缘由,恭折奏闻,伏乞皇上睿鉴训示,谨奏。”
过了一日,批下折子。奉旨:“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,罔知法纪,殊堪痛恨,着即立决,毋庸秋后。余依议,钦此。”
周姑爷见折奏批回,即委刑部郎中贾兰监斩。贾兰便带了人役到监中提出孙绍祖来,跣剥了衣服。贾兰标了斩标,将孙绍祖绑赴法场之上,刽子手上前一刀,将孙绍祖的头早砍下来了。
贾兰监斩已毕,便到都察院衙门覆命。周姑爷便将吴氏也发落了,了结此案。
这吴氏原是晴雯姑舅哥哥吴贵儿媳妇。当初晴雯撵出,卧病在他家内之时,宝玉私自去看晴雯,却被这贵儿媳妇拉在他房内,将两腿夹住宝玉不放,后来听见人来,宝玉才挣脱跑了的。及至晴雯死后,这贵儿媳妇就跟人逃走了。吴贵回来,怕人耻笑,不敢声张,只说被妖怪从墙头上过来吸了精去死了。
这贵儿媳妇自来妖冶淫荡,久后遂至流落为娼。自从进了锦香院恰又遇着孙绍祖、李衙内。这一番人命在都察院发落了之后,就不许为娼。适值王仁妻死,知道这贵儿媳妇貌美,又不要花什么大钱,就娶了家去续弦去了。要知下文如何,再看后回便见。
红楼补梦32-完(清)环山樵著
第三十二回
孙绍祖鼎烹转轮府
贾元妃高会赤霞宫
话说林如海在冥中做了十殿转轮王之位。那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三家眷属俱在署内。如海因着他们分管事情,犹如幕友一般,教冯渊掌管刑名兼理钱谷,崔子虚专管书启兼代红黑笔,秦锺专管号件。这转轮王府中有一名厨子,原是前任荐过来的,名唤多官混名多混虫。原来便是多姑娘的前夫,原是荣府厨子。
今知贾母、贾珠在林如海任上升来此处,便写了个手本,托潘又安回了,上来磕头请安。贾母便问问他生前之事,因知他妻子多姑娘现已嫁了鲍二。这多官并无过恶,况原是荣府旧人,贾母便向如海说了,加恩叫他在大厨房管总,这多官便磕头谢了。
一日,过堂脱生的鬼犯内中,忽有一名鲍二。林如海看了阳世犯由,叫上他来细问。鲍二不敢隐瞒,便将因荣府撵出,纠约盗贼,俱祸潜逃,探知其妻多姑娘为薛蟠娶去作妾,复约伙盗于平安州欲行劫杀薛蟠,致被柳湘莲杀死之事,一一供明。
林如海便罚令他转世为驴。因将此事告知贾母,贾母叹息了一番。便因鲍二,想起鲍二家的来,他自来就与贾琏不端,现今年少在此寡居,难保其无暗昧之私。况鲍二已被湘莲杀死,转世为驴。鲍二既经复娶多官之妻为妻,今多官现在此处,且人胜似鲍二,何不即将鲍二家的配了多官,岂不十分公允呢!遂将此话向林如海说了,林如海笑道:“老太太真是想得到,凡事一秉大公,这么一调剂,真是内无怨女,外无旷夫了。”于是,遂将多官与鲍二家的配为夫妇,一个是其妻曾嫁其前夫,一个是其夫曾娶其前妻,真是颠倒姻缘,从来奇事了。
一日,阎罗王那里有文书来,是有几名要过堂转世脱生的鬼犯。崔子虚看见内中有李衙内一名,心下惊疑,因请出林如海来,将李衙内名字指与他看,道:“不知是那李衙内不是?
请老大人明儿过堂的时候,留心问他一问。横竖晚生的始末,老大人是知道的。”林如海道:“这个容易。这会子没事,就过堂罢。”因吩咐出去,叫伺候升堂。
不一时,人役齐了,如海升堂,便叫带过这一起过堂的鬼犯上来。底下答应一声,一一点名过去。点到李衙内,林如海问道:“你把生前之事,细细说来。”李衙内道:“小鬼犯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,生前总在长安府衙内,因到锦香院去宿娼,有孙绍祖妒奸争闹起来,那孙绍祖行凶,就把小鬼犯杀死了的。
小鬼犯生前并无过恶,今当转生为人,到案下来过堂的。”林如海道:“你生前聘过张金哥为妻的么?”李衙内道:“张金哥聘后就死了,并未过门。”林如海大怒道:“你倚仗长安府威势,强聘张金哥有夫之妇,以致金哥父母逼退崔守备家之聘。
义夫烈女,双双自荆你这罪恶还小么?”姑念已死于他人之手,免受地狱之苦,罚令转世为犬,也不问枉了你了。”底下鬼卒就把狗皮给李衙内披上,同这一起过堂的鬼犯,都赶到六道轮回处转世脱生去了。
林如海退堂进去,便告诉了崔子虚一番。适值贾珠也在那里,便道:“罚他为犬,还便宜了他呢!只是他才说被孙绍祖杀死了的,这孙绍祖是什么人?好像我二妹妹的姑爷是这个名字呢!等我问老太太去,看是不是?”于是,走到上房见了贾母道:“方才姑爹在外过堂,有一个鬼犯是李衙内,就是崔子虚、张金哥的对头,姑爹已罚他转世为犬去了。这李衙内在阳间,说是被孙绍祖杀死了的。我好像听见二妹妹的姑爷是这个名字呢,老太太可记得么?”贾母道:“迎丫头的姑爷是叫孙绍祖,他是荫袭指挥,怎么能混杀人呢?”贾珠道:“听见二妹妹还是他凌辱死了的,可见就是个凶横的人了。或者因斗殴,或者因什么事情杀了人,也是有的。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,这杀他的人总是要抵偿的,以后总留心看这孙绍祖的名字就是了。”贾母道:“要果然是孙绍祖这混帐东西到这里来了,也要给他受受罪才好呢!”贾珠道:“我对他们说去,俱大家留心,不要给他错过了。”于是,出来嘱咐了冯渊等,大家留心看孙绍祖的名字,恐怕错过。
谁知过不数日,只见过堂的文书内早有一名孙绍祖。贾珠道:“是要抵偿李衙内的,不得这么快,或是别故死的,也未可知?”冯渊道:“恐怕是畏罪自戕的,也料不定。”贾珠等林如海回来,就将此话禀了。林如海道:“今儿已迟了,明早过堂罢。横竖他已来了,没有错过的事,就放心了。”
到了次日一早,林如海吩咐,今儿在内堂过堂,请贾母、贾夫人在屏后坐听。不一时,伺候人役已齐,如海升堂,逐一唱名点过,点到孙绍祖,如海便问:“孙绍祖,你在阳间是什么人,是怎么死的呢?”孙绍祖道:“小鬼犯生前是荫袭指挥,只因酒醉杀了李衙内,问了抵偿,正了国法死的。”林如海道:“你娶的妻子是贾迎春吗?”孙绍祖道:“是贾迎春。”如海道:“他是怎么死的呢?”孙绍祖道:“是病死的。”林如海把惊堂一拍,喝道:“我久已知道是你凌辱死的,还狡赖吗?
“叫鬼卒把他快叉下油锅底下。鬼卒答应了一声。只见檐前早已设下油锅,烈焰腾腾烧的锅内的油都滚起来了。一个鬼卒便上来把孙绍祖跣剥了衣服,一个鬼卒提起钢叉照孙绍祖腹上“咯喳”一声叉将起来,举着往油锅里一丢,那滚油都溅出锅外。
不一时,皮骨俱烂,渐渐熔化,化成一道清烟。鬼卒将他捞将起来,向地下一掼,将水一喷,依然还是人形,穿了衣服,上前跪下,哭道:“十王爷爷,鬼犯从今悔悟,再不敢为非了。
“如海道:“你生前杀了李衙内,故抵偿正法。那凌辱妻子致死的罪名,还没消除呢!今罚你转世为猪,长大了的时候,免不得心头一刀,还教那世人千刀万割吃你的肉去。”底下鬼卒便把猪皮给孙绍祖披上,同那一起过堂的鬼犯,都赶到六道轮回的地方,转世脱生去了。
堂事已毕,如海退堂进来。到了上房,见了贾母,问道:“老太太可听见了么?”贾母道:“我见他叉下油锅,看的害怕起来,也没听完就进来了。后来怎么样了呢?”如海道:“他后来知道改过,我就罚他转世为猪去了。”贾母道:“阿弥陀佛,这也就很够了他了。”贾珠道:“前儿李衙内转世为狗,今儿孙绍祖转世为猪,这猪狗都是差不多的畜生,还便益了孙绍祖呢。”如海道:“猪狗虽然一样,却大有分别。这狗若生在太平富贵人家,得保其天年,逍遥自在,比那贫贱极了的人还高些呢。猪是长大了的时候,总免不了一刀,还要千刀万割的切食其肉,比狗就差远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二侄女儿此刻都在离恨天上,原也不恨他了。只是不知几时才得瞧瞧我们女孩儿去呢?”贾母道:“横竖总有见的时候罢了。这会子,又何必这么忙呢?”于是,又过了两月。
忽然,一日玉帝有旨:“京师都城隍忠?v王员缺,着林如海调补,所遗转轮王员缺,着胡判官补授,其酆都城隍员缺,着崔判官被授。钦此。”林如海接了玉旨,随即各王并城隍等都来拜贺。贾珠与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等也都道了喜。贾母道:“这可到太虚幻境里去不能呢?”林如海道:“这是到京城里去,倒离老太太家里不远了。明儿可以晚上梦里回家看看,倒使得的。”贾夫人道:“离恨天上到底几时才能得到呢?”贾珠道:“明儿姑太爷上任去,先要到天上陛见谢恩呢!我们便都一起动身前去,先到了太虚幻境住着,等姑太爷陛见了回来,再一起到京城上任去,岂不两全其美呢?”如海道:“但不知那里可顺路不顺?”贾珠道:“潘又安是去过的,问他便知道了。”便传了潘又安进来,如海问道:“你上年送尤三姑娘到太虚幻境去过的,可知道那里离玉帝天上有多少远,顺路不顺路呢?”潘又安回道:“小的还没上过天,远近是不知道。只记得那年在那里曾听见过他们说,他们那里离南天门不远。”
如海道:“这么说,就是顺道了。”于是,一面料理交代,一面收拾,择日起身。如海又到各衙门去辞了行。
到了起身这日,各王与城隍等都在城外祖饯,如海下轿施礼,道:“多蒙盛意,铭感五中。但王程紧急,不敢稽延,待林如海立饮三盅罢了。”于是,各王公敬了三盅,如海饮了,便道:“列位王爷请回,小弟就此告别。”各王等再三要候如海上了轿,方才回去。这里贾母头里坐了一辆大车,鲍二家的在前伏侍;第二是贾夫人带了司棋坐了一辆大车;第三是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三人坐了一辆大车。贾珠带了潘又安骑马在前引路,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带领焦大、多官等也都骑马,押着行李驮子在后。林如海坐了一乘大轿,从后赶了上来。
行到下午时分,贾珠在前早隐隐望见一带淡红围墙,便问潘又安道: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潘又安道:“那就是芙蓉城了。
“贾珠道:“这就快到了,我们慢着些儿,等姑老爷上来,禀明了再走。于是,缓缓而行。渐离芙蓉城不远了,只见林如海大轿已上来了,贾珠便下了马,到轿前来回道:“前头望见的就是芙蓉城了。”如海道:“我此刻先要陛见去呢,你们先到那里去罢,我陛见回来,再到这里会齐。”贾珠答应了下去。
如海便带了潘又安,取路往南天门去了。
这里贾珠在前,引了贾母等一起车马人众,早到了芙蓉城口。只见几个黄巾力士上前来问,贾珠道:“我们都是你们这里元妃娘娘、潇湘妃子,贾林两家的人,特意到这儿来的。”
那黄巾力士答应了一声,便都上来领着进了南门,一个便先去报信。湘莲、尤三姐路近,听见了便赶忙招呼了凤姐、鸳鸯、尤二姐、秦可卿、瑞珠一齐迎了出来。贾珠等已到了石头牌坊,见了湘莲忙下了马,上前拉手相见,并与尤三姐、凤姐、鸳鸯问好。凤姐道:“老太太都来了么?”贾珠道:“都来了,人多着呢!”鸳鸯便问道:“这车里是老太太么?”贾母看见,便道:“我在这里呢!”鸳鸯赶忙上去,同着鲍二家的扶了贾母下车,凤姐便扶了贾夫人下车,接着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都下了车。大家相见,请安问好。秦锺也上前给他姐姐相见,并给众人请安。贾母道:“我们宝玉还没来么,林丫头呢?”
凤姐道:“我们路近,就先来了。他们都路远,走的慢些儿,也就都要来了。老祖宗同姑太太,且请到殿上坐坐,歇息歇息罢。”
于是,大家慢慢儿的走到宫门,正要进去,只见东边宝玉同迎春两个来了。宝玉忙跑上前去,请了贾母、贾夫人的安,迎春也上来请了安,大家相见。于是进了宫门,到了花满红城的正殿,正要坐下,只见黛玉、香菱、晴雯、金钏都来了。一齐跪下请安。贾母、贾夫人拉了黛玉,一齐大哭,黛玉也哭起来。凤姐道:“老祖宗和姑太太,今儿都大家团圆相会,应该欢喜才是,怎么倒伤起心来做什么呢?”贾母道:“原知道该欢喜才是呢,不由的见了面就伤起心来了么。”说着,只见警幻仙姑、妙玉也来了,大家请安问好。贾母道:“妙师父隔了好几年没会了。这一位是谁呢?”黛玉道:“这是警幻仙姑,就是这里太虚幻境的主人呢。”贾母与贾夫人道:“我们初到,应该来奉谒才是,怎么倒惊动仙姑的大驾呢?”警幻仙姑道:“听见老太太和姑太太的驾到,只因路远来迟,以致有失迎候了。”
于是,大家又从新逐一施礼。相见已毕,因冯渊、崔子虚不好起居,宝玉便让了贾珠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同湘莲陪着六人都到赤霞宫宝玉上房去坐了。这边贾母、贾夫人、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等是警幻仙姑、迎春、黛玉、凤姐、可卿、尤氏姊妹等陪坐。茶罢,凤姐道:“老祖宗只怕饿了罢,吩咐摆饭。
“贾母道:“元妃娘娘在那里呢?我们都要去见见呢!”凤姐道:“他在东边赤霞宫里,宝兄弟、二妹妹都在那里祝老祖宗用过饭再去不迟。”于是,摆了两桌饭,上头一桌是贾母、贾夫人二人,黛玉、凤姐陪坐;底下一桌是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三人,尤三姐陪坐。
饭毕,贾母、贾夫人带了夏金桂等三人,便要到赤霞宫去,迎春、黛玉、鸳鸯三人陪了过去。到了赤霞宫,宝玉忙迎出来道:“老太太来了,才刚儿大哥哥已同我见过了元妃姐姐了,冯大哥他们三个是代奏请安过了。元妃姐姐知道老太太来了,喜欢的很,正在那里坐着盼望呢!我和老太太、姑太太进去,先见过了元妃姐姐,再请冯大嫂子他们进去见罢。”贾母道:“也罢了。”
于是,宝玉先领导进去,奏说:“老太太、姑太太都来谒见娘娘来了。”贾母、贾夫人走上殿去,元妃便站起身来,贾母、贾夫人要行国礼,元妃便一手拉了贾母,一手拉了贾夫人,道:“不用行礼,此处已非禁地,何必如此呢?”因命宫女设坐,贾母、贾夫人谢了坐,方才坐下。元妃道:“多年没见老太太了,倒还康健么?”贾母道:“托赖娘娘的洪福,还好。
“元妃道:“姑太太有三十多年没见了,我都不大认得了。才刚儿珠大兄弟来见,也只依稀仿佛,面貌都记不清了。姑太太,恭喜赴任京城,这倒离家里不远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都是托赖娘娘的洪福呢!娘娘一向玉体万安?”元妃道:“自到此地,倒比宫闱强多了。”贾母道:“同来还有冯、崔、秦三家女眷在外,要进来叩见请安,因候旨不敢擅入。”元妃便向宝玉道:“你去领他们进来罢。”宝玉答应,便到宫门外领了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三人进殿。夏金桂等三人便向上一齐磕头叩见,道:“恭请娘娘万安。”元妃命宫女搀起,赐坐于贾母、贾夫人之下。金桂等三人又磕头谢了坐,然后挨次坐下。元妃道:“才刚儿两个兄弟说,陛见之后即赴新任,不过一两天就要去了,心里要留老太太、姑太太多住几天才好呢!也罢,今儿在我这里吃晚饭罢,明儿我就不管了。”因叫宫女去请了迎春、凤姐、黛玉、尤三姐、鸳鸯五人来陪坐。贾母、贾夫人等齐道:“又多蒙娘娘赐宴,何以克当?”元妃道:“什么话,我们多年都没有见面了,这会子权作个团圆家宴罢!”
于是,就殿上摆了六席酒筵。迎春、凤姐、黛玉、尤三姐、鸳鸯也进来了,参见已毕,大家就坐。右边上首一席是贾母,凤姐陪坐;下首一席是贾夫人,黛玉陪坐;左边上首一席是夏金桂,迎春陪坐;下首一席是张金哥,尤三姐陪坐;底下一席是智能,鸳鸯陪坐;中间一席是元妃相陪。
宫女们献上酒来,席间说些冥中之事。贾母便讲起孙绍祖变猪之事来,元妃道:“这事我这里已略知梗概,只不很详细。
今儿老太太一说,就明白了。但这孙绍祖原可恨,应该如此的。
“迎春听见,便流下泪来。凤姐道:“二妹妹应该欢喜,怎么倒反伤心起来呢?”鸳鸯道:“他是自己想起从前的事来,不由人的要伤心罢了。难道还可怜孙绍祖伤心么?”黛玉道:“正是,往事不堪回首处,这也是自然之理呢!”元妃点头道:“林妹妹说的很是。”贾母又说:“孙绍祖杀的这人,便是李衙内。”因又把李衙内变狗的事,说了一遍。元妃便向张金哥道:“原来这位张姑娘可敬的很,应该旌奖的才是。我这里敬你一杯罢!”因命宫女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,送给张金哥去。
张金哥忙要出席来谢,元妃令宫女拉住,不必出席。张金哥只得站起身来,接了酒,道:“蒙娘娘的恩典,婢子遵旨立饮了。
“宫女候干了,仍然取过杯子,送了上去。夏金桂生恐怕说到他的身上来,心下甚是难过。不一时,酒完上饭。饭毕,漱口喝茶,撤过酒席。大家谢了宴,便告辞出来了。
原来贾珠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也是元妃赐了一席宴,是湘莲、宝玉相陪,便在宝玉那里坐了,已经吃完。贾珠、宝玉二人又去谢了宴。贾母等到宝玉这里,看了一看,便到迎春那边闲坐去了。湘莲便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三人到花满红城之旁去住宿。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三人便在迎春上房住了。贾母与贾珠便在宝玉上房住了。贾夫人同了黛玉,便到绛珠宫去住宿。要知晚景有何话说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三回
史太君聚会离恨天
林如海赴任都城隍
话说贾夫人同了黛玉来到绛珠宫住宿,黛玉那里早有仙女们前来迎接。到了那里,香菱、晴雯、金钏也都迎了出来,进了上房,大家坐下。黛玉问香菱道:“你可有和你们奶奶去谈谈心去没有呢?”香菱笑道:“我一会着了他,就叫他奶奶,他脸上好不好意思的。后来警幻仙姑和妙师父来了,大家见礼。
他就在那个空儿里,私下拉了我去,悄悄儿的说道:‘你千万莫叫我奶奶,你只叫我姐姐,我叫你妹妹罢。等没人的时候,我给你磕头就是了。不然我这个脸放在那里呢?那真就不能活了,你只当可怜我罢!我听见他说的那么样苦,那里还和他讲什么呢?”贾夫人笑道:“到底是这位薛大奶奶为人好,量大福大呢!”黛玉道:“香菱嫂子自来宽厚和平,要比起这位冯大奶奶来是真有天壤之分了呢!”贾夫人道:“这位冯大爷倒是个好的,薛大奶奶可还认得他么?”香菱道:“就是从前见过,如今也记不得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们奶奶没有别的好,这会子倒是给薛大哥解了冤孽的好了。”
贾夫人笑道:“这却也是的呢,如今这薛大爷不知他续了弦没有呢?”香菱道:“听见他如今要了鲍二续娶的多姑娘作妾,几乎连性命又都送掉了呢!还是亏了柳二爷去救了他的。
“黛玉道:“柳二爷就是在地府回来的时候,就去救薛大哥的。
后来仍回到大荒山去,又隔了两年才到这里来的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多姑娘原是多官的媳妇,因多官酒痨死了,才复嫁了鲍二的。如今多官现在我们那里管厨,也跟着我们来了。那鲍二已经罚他转世为驴去了,鲍二家的是跟了老太太到地府来的。这会子鲍二变了驴,就把多官配了鲍二家的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么说,是鲍二续娶多官之妻为妻,多官又续娶鲍二之妻为妻了。”
香菱道:“姑太太今儿也乏了,请早些歇息歇息罢。”贾夫人道:“也要睡了。”香菱送贾夫人到黛玉房中,道了安置,便过这边房中来了。贾夫人和黛玉说了半夜的话,无非是生前死后,彼此两地的事情。听见自鸣钟打了两下,方才睡着。
到了次早,梳洗才毕,只见凤姐早走进来了,笑道:“姑太太好早啊,我来请姑太太的,请到那边警幻宫中去坐罢。老太太他们都在那里呢!”贾夫人道:“老太太倒到了那边了么,怎么这么早啊!”凤姐道:“老太太那边是鸳鸯姐姐去请的,我是来请姑太太的,这会子老太太他们也不过才到罢了。”于是,贾夫人、香菱、黛玉、晴雯、金钏、凤姐一齐都起身出来,到了庭中又看了看绛珠仙草,然后走到警幻宫中。进了殿去,只见贾母、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与警幻仙姑、妙玉、尤氏姊妹、迎春、鸳鸯、可卿、瑞珠大家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。贾母道:“我都来了半天了,你们这会子才来么,想必是昨儿晚上谈心睡迟了的原故。”贾夫人道:“昨儿晚上睡的也不大迟,就是在床上总睡不着么,听着自鸣钟打了两下,才合了一合眼儿。及至醒来的时候,太阳都出来了,赶着梳洗就迟了。”凤姐道:“怨不得姑太太,十几年都没见妹妹了,怎么一时儿能够说得清呢!”
原来,这日是芙蓉城主备席款待,都请在警幻宫中。贾母在中间坐了一席,警幻仙姑、妙玉、鸳鸯相陪;东边上首一席是贾夫人坐了,凤姐、黛玉、香菱相陪;下首一席是夏金桂坐了,尤二姐、金钏相陪;西边上首一席是张金哥坐了,迎春、尤三姐、晴雯相陪;下首一席是智能坐了,秦可卿、瑞珠相陪。
席上大家谈论,秦可卿问智能道:“我听见说,那年二婶娘、宝二叔和我兄弟都给我送殡去的,在馒头庵住了一夜。那张金哥的事,也是那会子办的;你和我兄弟两个人,也是那会子起的。后来我兄弟就死了,你们到了地府里,又是怎么得在一块儿的呢?”智能红了脸道:“姑奶奶,你悄悄的说罢,不要当着人给我没脸了。我到了地府里,便在观音庵还当姑子,后来就遇着了他,认做姑表兄弟,直等二婶娘来了,我才留了头发还俗的。二婶娘回来,也该告诉过姑奶奶的了。”可卿道:“二婶娘回来,他讲是讲的,我因为还不知道的十分详细,你今儿一说,我才明白了。”
这日,贾珠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是在花满红城殿上坐了两席,湘莲、宝玉相陪,大家猜拳行令,闹了一日,至晚席散。
贾母等在警幻宫中也散了,大家仍各回原处归寝。
到了次早,早有人报林如海已陛见回来。湘莲、宝玉听见,忙与贾珠等迎出芙蓉城外,让如海进了南门,到石头牌坊前下了轿、湘、宝等让至花满红城殿上,大家参见施礼,方才坐下。
贾夫人早带了黛玉、迎春、凤姐、尤三姐、鸳鸯等上来,行礼相见。黛玉上前哭拜父亲,如海忙拉住他道:“我上年见了你的禀启,知道你在此处很好。况我而今新任都城隍,不比在前,又很可时常相见的了,你又何必伤悲呢?”黛玉道:“女儿十几年没见父亲,一旦相逢,不由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呢。想谅父亲不能在此多住,过一两月女儿总要到都城隍衙门里请安来的。”如海道:“这很使得,我此刻不能久留,就要前去赴任去了。”湘莲、宝玉道:“既到此间,还请暂住一宵,明日起马,也让侄辈稍尽地主之谊。”林如海道:“不必如此,我因王程紧急不敢羁延,既承谆谆款留,我就先领一餐就道罢。老太太和他们还在此处再宿一宵,明早随后再来也罢了。”
说着,贾母也进来了,如海忙上前请安。贾母又问陛见之事,如海道:“小婿前儿进了南天门,为时已晚,不便陛见,便到麒麟阁去见老太爷请安。老太爷见了小婿,问问别后家中的事情,就留小婿在那里住了。小婿就告诉老太爷一切事情,并现同老太太来芙蓉城之处,一一的谈了半夜,老太爷甚是欢喜。昨儿陛见之后,因为山东衍圣公、江西正一张真人与西藏活佛三人都在那里拜会,他们三教互相夸诈,以致争论,在玉帝前来请旨的。在老太爷那里大家会着,谈了半天,故此迟了,还在老太爷那里住了一宵。今儿五鼓动身回来的。”凤姐道:“我们这些人都没见过老太爷,就是见过的,那时总还小呢,如今也记不得了。”贾母道:“珠儿还该记得你爷爷的样儿没有?”贾珠道:“我见爷爷的时候还小,如今也记不清楚了。
“黛玉又向如海道:“上年贾雨村师傅曾到这里住过两天,他如今也得了道了。”如海道:“他是宦情最重的人,是怎么着也出了家呢?”黛玉道:“他为历尽宦海风波,后来遇着甄士隐老先生,就醒悟入道的。”说着,早就殿上摆了两桌。东边一席请如海在上坐了,湘莲、贾珠两边相陪,西边一席请贾母、贾夫人坐了,黛玉、凤姐相陪。冯渊等是宝玉陪到殿外去坐,金桂等是尤三姐陪到殿后去坐了。不一时,席上酒完饭罢,如海便起身告辞。大家都送至石头牌坊跟前,看着上了大轿,潘又安拉了马,在后跟着去了。
众人回来,大家又各处逛了一逛。至晚,便在花满红城殿上坐了四席,贾珠等在殿旁三间上房内坐了两席。贾母道:“我们这一去,隔一两个月便在那里盼望你们了。你们明儿有几个人去呢?”于是,大家齐道:“我们都要来给老太太、姑太太请安呢,都是要去的。”贾母道:“你们去到那里,我是要留你们多住几天的。我自从到地府里见了你姑爹、姑妈,接着凤丫头、鸳鸯都来瞧我来了,宝玉也来了。今儿到了这里,又给你们都会在一块儿,明儿你们又都到我们那里去。我明儿闲了,还要去家里走走,瞧瞧他们。等姑老爷转了天曹,我还打这里经过,又还到这里来呢。我们明儿起身去了,虽然是离别,却又有不同。人说离别的苦,我看这离别不但不苦,倒反觉的可乐了。我活了八十多岁,福也享尽了,就是死了也就罢了,怎么还这么样的骨肉团圆,大家相聚。我还有什么不乐呢?”
凤姐道:“到底是老祖宗的福大,就是我们这些人,谁还不是托赖着老祖宗的福才这么样么。老祖宗既然乐了,我来敬老祖宗一杯罢。”说着,便上去斟了一杯,双手捧上。贾母道:“凤丫头,你也去敬姑太太一杯么!你放着,我吃就是了。”凤姐道:“我先敬了老祖宗,再来敬姑太太呢。老祖宗赏了脸,姑太太自然也要赏脸的。”贾母笑着,就凤姐手里,把酒喝了。
凤姐便过来又斟了一杯,敬与贾夫人。贾夫人见贾母很乐,便接来也喝了。大家又饮了一会,众人都道:“酒也够了,等明早祖饯再敬罢。”贾母听见,忙道:“那饯行的礼,很可不必行了。为的是临岐的光景,反倒不很舒服,又何必如此呢?”
凤姐道:“既然老祖宗吩咐了,就遵老祖宗的命,不行也罢了。
“于是,又说了一会话,便仍各回原处归寝。
到了次日一早,贾母等先到元妃娘娘赤霞宫里去辞了行,元妃要亲自出宫来相送,贾母等再三不肯,元妃只送至宫门口,便回去了。警幻仙姑与迎春、黛玉、凤姐等诸人并湘莲、宝玉一齐都送至石头牌坊之外,看着贾母等还上了原来的三辆大车。
贾珠等带了焦大,也都上了马,一齐在马上欠身,向众人道:“列位都请回罢,恕我们放肆了。一月之后,在彼拱候。”说着,加鞭出芙蓉城去了。
不言警幻仙姑与湘莲、宝玉等诸人,各自回去。单表贾母、贾夫人、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带领着司棋、鲍二家的仍然坐了三辆大车在前,贾珠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带领焦大、多官骑马押着行李驮子在后。一路行来,走到下午时分,早已到了京城里面。焦大认得,便上来回贾珠道:“这儿已是京城里头了,等奴才头里去到都城隍王爷府里去,先报个信儿,好给他们也打发轿马人夫来接的。”贾珠道:“很好,你就先去罢。
“焦大答应了,便撒开马上前去了。贾珠便叫前头车子且歇住着,等停一停再慢慢儿的走。因上前禀明了贾母缘故,贾母道:“既然都快到了,又何必歇着做什么呢?就慢慢儿的走也罢了。
“贾珠答应了,便在前头引导,缓缓而行。看看离都城隍府前,不到两里多路,只见焦大同了潘又安带领执事、銮驾、人役,两乘绿衣大轿,三乘中轿,两乘小轿并许多人夫迎了上来。贾珠便请贾母等下车上轿。贾珠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骑马在前,焦大、潘又安、多官骑马在后,一路前呼后拥。
不一时,进了王府,重门洞开,穿过大殿,进了宅门,直到内殿下轿。林如海躬身在轿口相迎,早有丫环上前扶了贾母下轿,接着贾夫人等都下了轿。走入殿后,进内宅门上了月台,两边丫环打起帘子,到了五间上房内坐下,丫环捧上茶来。那上房之外,左右两边皆有六间小小净室,铺设的十分精雅。如海便与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到那边去坐。潘又安照应人役,搬抬行李驮子,直到吃过晚饭,内外方才收拾齐备。如海、贾夫人便住了正室五间上房。那后面另有五间上房,一样月台、抄手游廊,便请贾母住了。因教贾珠也在内居住,以便照应。前上房之外,左右两边各有六间房屋,皆分前后两层,一样俱有游廊。左边两层是冯渊、夏金桂,秦锺、智能两家分前后住了,右边两层是崔子虚、张金哥住了。后边一层,其前边一层作为签押之所。择日放告,每日各司员,俱来参见办公,暂且不题。
再说荣府,又早过了新年。贾桂芳已是十一岁了。原来,秋水亦生了一子名唤禧哥,已是六岁了,亦在家塾读书。甄宝玉江西学差已满,回京陛见后,升了礼部侍郎。贾政升了工部侍郎,贾兰升了大理寺少卿,小周姑爷放了山东学差,薛蝌已升了户部郎中。
那时,瞬届灯节。一日,王夫人向贾政道:“元宵佳节,自从祖老太太去世之后,就没怎么张灯赏玩。如今老太爷公孙都升了官,逢时遇节的,也该享享家庭之乐,热闹热闹才是。
“贾政点头道:“教他们预备些灯来点点就是了。倒是这些孩子们,也该弄些灯来给他们玩玩,瞧着倒有趣儿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可不是呢!”因叫了贾琏过来,吩咐各处多备花灯。贾琏答应了下来,便传了赖大、林之孝进来,吩咐荣禧堂前搭盖彩棚,各处满悬花灯,到处预备纱糊联匾,并烟火花炮等类,自十三日起,至十八日止,大放花灯,庆赏元宵佳节。大观园里也到处放灯。贾环无事,便在园中亲自指点。李纨、宝钗也都兴头,会了秋芳与秋水在旁大家嘀议着,另出新裁,画出图样教传与外面去,照样扎来悬挂。到了十二日,各处俱已料理齐备。王夫人又差人去接了史湘云、邢岫烟、李纹、李绮、薛宝琴、探春、巧姐等都来赏灯。
十三日早,众人陆续都各带了哥儿、姐儿、奶子、丫环、媳妇们一起一起的来了。邢夫人也带了蒋氏,尤氏也带了胡氏过来。又有小红等也都来了。园里早已扎下了许多龙灯、马灯,预备哥儿、姐儿们玩的。贾琏预先派拨了家人三十名,在外面照应点灯、剪烛;荣禧堂后派拨了二十名家人媳妇,照应添换灯烛;大观园里派拨了四十名婆子、二十名家人媳妇、二十名粗使丫头、二十名小厮,犹恐怕不够使用,又把各家带来的家人媳妇们添了二十名,共分作四方,单照应点灯剪蜡。又把学过吹打的女人,安在荣禧堂后,上灯时便吹打奏乐。
到了这日晚上,贾政、贾兰下了衙门回来,便在荣禧堂上摆了家宴。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、贾芸、贾蔷、贾芹坐了四桌,上酒奏乐。荣禧堂前搭起彩棚,满悬玻璃、羊角、建珠、料丝各样花灯。外面牌坊纱糊联匾,锦绣飘摇,辉煌艳丽。重门洞开,层层悬灯,连接不断,望去犹如银龙一般,照耀如同白昼。贾赦看了,便说道:“办的很好。”贾琏便上来回道:“这还算不得什么,园子里办的倒很有些意思,老太爷们用过了饭,都请到园子里去看看。”
贾政道:“今儿没有外人,酒也够了,咱们吃饭罢。”贾赦道:“酒是不喝了,早些吃了饭,到园子里去看呢。”原来贾赦、贾政都称老太爷,邢、王二夫人都称老太太了,贾琏是琏二太爷,贾兰是兰大老爷了。当下摆上饭来,大家饭毕,漱口喝茶,贾赦等早站起身来。原来后面王夫人上房外,众人也是四席,还在那里喝酒,尚未吃饭。贾琏便请贾赦、贾政等都到大观园来。要知大观园中,灯景如何?且看下回,便知明白。
第三十四回
榆荫堂前大放烟火
大观楼上看闹花灯
话说贾琏当下请贾赦、贾政等都到大观园来,进得园中,只见万点灯光,四方普遍,水边山上,无处无灯。贾琏在前引着,先请上大观楼一看,只见满天星斗未足比其光华,极目花灯,四望浑无隙地,说什么火树银花,星桥铁锁。贾赦哈哈大笑道:“这才叫个大观呢,实在有趣。”贾政也笑道:“好固然好,到底未免太糜费了,将来不可为例。”贾琏道:“自老太太去世之后,从没放灯。今年老爷太太特意吩咐了,故此格外加意办的热闹。那里年年以此为例呢?”贾赦笑道:“一之已甚,岂可再乎!我们且下楼去看。”于是,大家下了楼,一路看去,只见到处皆灯。
那沁芳桥下,水中一带,都是荷花莲房各样花灯,浮在水上;各桥边皆是各色龙灯,也是浮在水面,头在桥边,身绕桥内;以后便是各样鱼灯、虾、蟹、鳖、蚌、螺蛳、青蛙等类各灯,皆浮水面。两岸树上,便是各色花灯,柳树上有蝉灯,松树上有松鼠灯、猴儿灯,枝头挂印灯,树根下有灵芝灯,各树上有各种禽鸟灯,夹着各种花灯,又有蝴蝶、螳螂、蚱蜢、蜻蜒等样各灯,飞舞枝上。山上便是各样走兽,鹤、鹿、狮、象、虎、兔、獐、獾等类各灯。稻香村一带,水中便是鹅、鸭之类各灯,岸上是鸡、犬之类各灯,又有各种瓜、茄等灯,皆在地上。又有羊灯扮的三阳开泰;又有各色牛灯,牛身上皆有牧童,或吹短笛,或放风筝,俱是花灯。到处亭台楼阁周围,灯俱挂满。于灯少之处,添设了许多高竿,上安辘轳,将五色羊角灯扯上,连接到地,上入云霄。各处墙上俱挂琴、棋、书、画、扇面、博古瓶、炉各种花灯。其花墙、花篱芭皆点灯在内,墙头之上有猫儿灯,雪洞之中有美人灯。正中牌坊加上纱糊联匾,点灯在内,上面四个大字是“宝气腾霄”,两边对联上写道是:不夜城中锦绣连天调玉烛,光明藏里奇珍满地涌金莲。
贾赦道:“这灯光把月光都盖住了,说什么‘灯月交辉’呢?”贾珍道:“总是灯多了去的原故。这灯不但多,而且做的精巧,安排布置的也十分妥贴。是谁的指点呢?”贾琏道:“园里都是环三太爷经办的,要单是他一个人,也办的不能这么样。这都是珠大太太、宝二太太和兰大奶奶他们几个人商议出来的主意,都画了图儿去教外头备办了来的,还是他们自己看着安排摆设的呢!”贾珍道:“怪不得这么样呢!这几位我久已知道,他们都是大有才干,比众不同的。”贾赦道:“很好,实在名不虚传。”贾政道:“只是过于糜费了些。从前祖老太太在日,都还没这么样的热闹呢。”
于是,大家慢慢儿的走至榆荫堂来,跟的家人们便把椅子都挪在滴水檐前,贾赦、贾政在中间坐了,两旁雁翅都摆了椅子,一一挨次的坐下,面前都放了脚踏、茶几,两边献上盖碗茶船来,伺候的家人都黑压压的站在椅后。贾琏便教把烟火抬出来,在当中空处扯上去,一连放了二十余架,俱各做的十分新巧,还留了二十多架,等老太太们来了再放。贾赦道:“我们到外头去罢,好给老太太们同他小妯娌们进来看看的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,大家一齐都出了园门,仍到荣禧堂上去坐去了。
这里邢、王二位老太太便同了众人一起都到园子里来,进了园子,一路看去。邢、王二位老太太道:“这里的灯,比外头强多了。不但灯多,而且新鲜有趣儿。”尤氏道:“实在有趣,连头里老祖太太在日,娘娘省亲都没有这么样的齐整巧妙。
我猜这必定是宝二太太的主意,是不是呢?”平儿笑道:“大嫂子虽然猜的不错,也不是他一个人,这是珠大太太、宝二太太、兰大奶奶、秋水姑娘几个人商议出来的主意呢!”史湘云道:“我今儿来了,就看见了,说实在办得好的了不得。这会子点起来,更外有趣了。”尤氏道:“在大观楼上看去,只怕还好看呢!”邢、王二夫人道:“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去。”于是,大家一齐都上楼去。李纨便扯了探春不教上去,宝钗又扯了湘云也不教上去,平儿、秋芳、巧姐、秋水都在楼下,没有上去。其余便都随了邢、王二夫人,在大观楼上去看去了。
湘云、探春道:“你们两个留下我们不教上去,又是怎么个道理呢?”李纨、宝钗笑道:“我们特留下你们两个,在底下给我们帮忙呢!”因教丫头、婆子们搬出许多马灯来,又把这些各家的哥儿、姐儿都请了来。薛孝哥、贾桂芳、史遗哥、甄芝哥、贾蕙哥都是十一岁的,贾杜若是十岁的,周瑞哥、贾祥哥、薛顺哥、梅春林都是八岁的,贾福哥、贾祺哥、周安哥都是七岁的,贾禧哥是六岁的,共是十四个哥儿,都穿的是各色箭袖小蟒袍,一色换了翠云裘、凫靥裘、元狐、洋貂、倭刀、火狐各色小马褂,头上都是貂帽红顶大花翎,脚下粉底皂靴。
大家与他拴扎起各色纱糊的马灯来,腰里弓箭、撒袋、腰刀之类,都是纱糊点灯,手里执着鞭子。又挑了十六名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厮,也拴扎起各色马灯来,在前的便执五色大旗引路,旗帜也是纱糊点灯;后面的或执鸟枪,或执杀虎枪、钢叉之类,一手架鹰鹞,一手执马鞭,其器械、鹰鹞也是纱糊点灯。李纨、平儿、湘云、探春、宝钗、秋芳、巧姐、秋水带领着紫云、绣琴、素琴、红梅、翠柳、翠云、文鸾、彩鸾、春山、柳媚、花明诸人,七手八脚的忙了半天,才装束停当。
探春道:“这个玩意儿越发有趣,只是孩子们年纪小的,须要慢着些儿走,仔细跌了。这里头就是禧哥儿最小,虽然新年六岁,还只算得五岁呢。你们叔叔、哥哥们带了他去,到了宽阔的地方,留下一个小厮跟他站着,不用动。你们大家只管两边各处串着走,也不用跑,或远或近总给他不远就是了。”
于是,三十个孩子骑了三十匹马灯,一起去了。从沿河一带,绕至山坡,转折行走,甚是好看。
这里李纨、宝钗、湘云、探春等又把八个姐儿妆扮起来。
那贾明珠、梅冠芳、薛宛蓉都是十一岁的,周照乘是八岁的,贾月英、甄素云、陈淑兰、贾绿绮都是七岁的。一色都穿的是箭袖团龙小皮袍,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,头上貂鼠昭君套,一个个粉妆玉琢。也都拴扎起各色纱糊的马灯来,手里执着马鞭。又挑了十二名,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,也都妆扮齐整,拴扎起各色马灯来。心里的也是旗帜,后面也是弓箭、撒袋、鸟枪、马鞭之类,也有几个架着鹰鹞带着枪刀。一共二十个女孩子,骑了二十匹马灯,一起出去,也向沿河一带,绕至山坡行走,分作两队。大观楼下家人媳妇们打起锣鼓来,两队马灯四下交串,分外好看。
邢、王二位老太太与众人在大观楼上,看见水中山上、亭台桥榭,飞禽走兽、鳞介、昆虫、花卉各样灯火,犹如万点寒星,高低上下,远近大小,一片晶荧,辉煌照耀甚是好看。大家正在喝采赞美,忽见沁芳桥上过去了一群孩子,骑着各色马灯,又有旗帜、弓箭、枪刀,架鹰、鞭马由沿河一带,绕至山坡转了过来。
尤氏、马氏等与岫烟、宝琴等笑道:“这更办得有趣儿,想必这几家的孩子们都在里头了。”宝琴、李绮道:“怪不得史大姐姐、三姐姐和宝姐姐他们都不见上来了呢,原来在底下给他们孩子们妆扮呢!”说着,只见沁芳桥上又过去了一群女孩子,也骑着各色马灯,也是旗帜、弓箭、枪刀,一样架鹰、鞭马,也从沿河一带绕至山坡,分作两队,从左到右,从右到左,两下盘旋交串。大观楼下又打起锣鼓来,楼上看去,更外十分有趣。
邢、王二夫人喜的哈哈大笑道:“可惜祖老太太没见,要是今儿给他老人家看见了,也不知乐的怎么样呢?”尤氏道:“本来今儿与众不同,实在办的很好。他们真会出主意,也怨不得他,聪明人儿都在一块儿了,怎么办的不精奇呢!”说着,只见那两队孩子,左来右往走得十分贯串。邢、王二位老太太在楼上叫道:“给他们孩子们歇歇儿罢,不要绊跌倒了,倒值了多的,我们都下来了。”说着,便一齐都下楼来。
原来楼下打着锣鼓,楼上说话都听不见。邢、王二夫人下来便叫歇了锣鼓,教人去“好好带了他们回来,都歇歇儿罢,仔细跌碰了要紧”。焙茗家的便跑过桥去,说:“哥儿、姐儿们都过来歇歇儿罢。老太太吩咐了,说恐怕跌碰了,倒值了多的呢!”这些孩子们正玩的高兴,那里肯歇,都只顾四下串阵,反更跑得快了。邢、王二夫人看了,着急道:“教他们去带了这些哥儿、姐儿们过来歇歇儿,怎么倒反跑起来了呢?”
宝钗忙教秋水、紫云两个亲自过去,快带了他们过来罢。
二人答应,忙过了沁芳桥去,说道:“老太太教哥儿、姐儿们且过去歇歇儿再玩呢!”因一个上前拉了贾桂芳,一个上前拉了贾明珠,一面教领头的小厮、丫头都过桥回大观楼下来。于是,两队五十个孩子,一群马灯,都回到大观楼下来了。邢、王二位老太太见了,笑道:“好,好!你们都辛苦了,快歇歇儿罢。你们快拿果子来,给这些哥儿、姐儿们吃,喝茶的喝茶。
“平儿、湘云、探春、秋芳等大家忙着都给他们解卸腰下挂的马灯、弓箭之类。薛孝哥、桂芳、遗哥都道:“我们还要玩呢,怎么又解下来做什么?”平儿、湘云道:“老太太说怕你们乏了,明儿再玩罢,横竖还有几天玩)呢!”*李纨叫把烟火抬出来放了罢。于是,把未放的烟火,二十余架一起放了,又放了好些爆仗,赛月明、飞天、十响之类。
这些孩子们又都抢着要放,李纨道:“不要闹了,明儿再玩罢。
“邢、王二夫人道:“天也不早了,我们都散了罢。”说着,便都出了园门,回到上房去了。邢夫人、蒋氏、尤氏、胡氏和小红等,也都各自回去了。史湘云、邢岫烟、薛宝琴三人便在宝钗处住了,李纹、李绮、探春三人便在李纨处住了,巧姐便在平儿处住了。
宝钗等看着园中吹灭了灯火,回到怡红院中,与湘云、岫烟、宝琴大家谈论。湘云道:“想起从前咱们在一块儿玩的时候,也不觉的怎么样,怎么这会子倒都瞧着他们玩了。”薛孝哥、桂芳、遗哥、梅春林、薛顺哥、薛宛蓉、梅冠芳都道:“我们今儿才玩的好好儿的,怎么又都歇了呢?妈妈,明儿早些点灯罢,让我们好多玩一会儿的。”宝钗道:“明儿不玩马灯了。”桂芳道:“马灯很好,怎么倒不玩了呢?”宝钗道:“还扎了五条好龙灯呢,明儿玩龙灯罢,过一天再玩马灯。”宝琴道:“姐姐,怎么不弄个春灯谜儿玩玩,也给他们猜猜,倒不好么?”湘云道:“好啊,记得头里老祖太太兴过春灯谜儿的,倒是弄几个给他们猜猜,倒有趣儿。他们或是会做的,也给他们学做几个,何等不好呢?”宝钗道:“明儿且玩一天龙灯。后儿十五上元佳节,另外做四盏灯儿,上头单贴灯谜。你们大家都写几个在上头,也不用过于深远,倒是浅近些的给孩子们好猜。”岫烟道:“这很好,别的我不很会,这个你交给我就是了。”说着,就收拾归寝。
到了次日,傅秋芳梳洗已毕,来到栊翠庵中,见了惜春,请安已毕。秋芳道:“昨儿晚上园中放灯,姑娘怎不出去看看热闹呢?”惜春道:“昨儿我听见说放灯,在门外去看了一看,虽不十分明白,也略见一斑了。”秋芳道:“十八日才止,还有几天热闹呢!灯不但多,而且新奇别致,实在与众不同。我特来请姑娘今儿晚上过去看看,横竖不远,总在园子里头。还有史姑太太、三姑太太、薛舅太太、梅姨太太、陈姨太太、甄姨太太、周姑奶奶这些人都在这里,只怕他们过会子还要到这里来呢!”惜春道:“你去向他们说,教他们不用到这儿来。
我今儿点灯的时候,总到园子里去,在那里会罢。没的又惊动他们到这儿来,做什么呢?”
秋芳答应了,出了庵来,回到沁芳亭上,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看着整理桥边、水面的各样灯呢!秋芳道:“今儿晚上,四姑娘还过来看灯呢!”探春笑道:“这是大奶奶你去请的,要是别人,任是谁才请不动他呢!”李纨道:“我看四姑娘近来又随和了好些,都不像那么固执了。”秋芳道:“才刚儿他也说的,昨儿晚上听见园里放灯,他也在门外边来望了一望的。
故此我一请他,他就来了。他还说恐怕姑太太、姨太太们要到他那里去,可不敢当,晚上总在这里会就是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可越发温厚和平的了不得了。”大家说笑了一会儿。
到了晚上,各处点起灯来,惜春果然来了,与大家相见。
大家又告诉他,昨儿是马灯,今儿是龙灯,明儿上元佳节各灯俱有,还有春灯谜儿呢!惜春道:“各样灯虽然好,倒不如灯谜儿有趣,也给孩子们长些聪明见识。这么说,我明儿还要来呢!”宝钗道:“今儿没有空儿,到明儿才能料理灯谜儿的事。
我一个人也算不得什么,还要大家来帮着弄几个呢!”
说着,邢、王二夫人并尤氏、蒋氏、胡氏、小红等都进园来了。李纨、平儿、宝钗等便与湘云、探春等把那些七岁、八岁的哥儿、姐儿们留下了十三个来,又把十二三岁的小厮们又挑了十三个上去,仍是五十个人,又教秋水、紫云等都来帮着装束停当,每十个人玩一条龙灯,共是五色五条纱龙灯。又挑了七名小厮,合着那七八岁的哥儿、姐儿共二十个人,各执五色云灯,在四方围绕。那五条龙灯,翻来覆去,左右上下,四处盘旋,或分或合,团团飞舞,首尾活动,旋转自然,在那山坡之下空阔地方施展开了。锣鼓齐鸣,果然比着马灯更觉好看。
邢、王二位老太太又与惜春等众人,到大观楼上去看,只见四方花灯遍满,一片光辉映着一天明月。远远望去,只见那五条龙灯飞舞前去,直到那石头牌坊跟前,由左而右,由右而左,俱穿中而过,总在牌坊三方出入,上下盘旋。那五色云灯,便团团一转围住不动。又见四条龙灯,蟠住了石头牌坊四柱,只一条龙灯从三门出入,穿插盘旋。一会儿这条龙灯,又蟠在柱上,那柱上的龙灯又换下一条来,一样从三门出入,层层翻覆,滚滚旋绕,周而复始。那五条龙灯,直搅得人眼花撩乱。
邢、王二夫人与大家看了一会儿,便都下楼来了,招呼李纨等教他们都歇着罢,宝钗便教秋水、紫云前去知会。他们二人过了沁芳桥,直到牌坊之前,将那拿五盏珠灯的人一起叫回。
只见那五盏宝珠灯高举,一齐都到大观楼下来了。那五条龙灯,见宝珠灯去了,便也都随后跟着滚滚而来。那五色云灯,后面拥着,一齐都到大观楼下。大家忙与他们接下灯来,将衣服整理好了,丫头们倒上茶来,大家都坐下喝茶。于是,邢、王二夫人与众人等便都各自回去了。
这里惜春道:“明儿的春灯谜,你们也该早些料理了。”
宝钗道:“今儿才糊了四盏纱灯来,灯谜儿只好明早再说罢。
四妹妹若高兴,明儿可以代作几个儿,使得么?”惜春笑道:“这个还可以,我明儿带几个来,就是了。我这会子,也回去了。”秋芳便教秋水送四姑娘回去。惜春道:“满园子里的灯,又有月亮,还要人送做什么呢?”秋芳道:“紫鹃姐姐又没来,姑娘一个人怎么回去呢?”宝钗道:“秋水姑娘送了四妹妹去,他一个人也不好回来的。”因教紫云同着送去,两人便一起回来,也有伴儿。于是,秋水、紫云二人送了惜春回去。
这里也便叫人吹了灯火,大家各自分头而去。湘云、岫烟、宝琴三人,回到怡红院中坐下。湘云道:“我想灯谜儿倒是雅俗共赏的好。头里琴妹妹做的十首怀古诗虽然好,未免太深了些,难猜呢!”岫烟道:“过于粗俗了,也不好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这会子,且先说两个儿看看呢!”未知说的是几个什么灯谜,须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五回
春灯谜儿童清夜戏
闹花灯闺阁赏元宵
话说湘云、岫烟、宝琴与宝钗谈论灯谜,宝钗道:“我们这会子,且先说两个儿看看呢!”宝琴道:“那个‘花’字,猜‘萤’字的很好,只怕也还深了些罢。我且说两个字,你们猜猜看?‘吴头楚尾,乍问君平。’”湘云道:“这不是‘足下’两个字么?”宝琴笑道:“是的。”岫烟道:“我也有两个字,给你们猜一猜。‘霸王不是楚霸王,霸王自刎在乌江。
‘”湘云道:“这两个字倒难猜呢!”宝钗想了一想道:“这两个字,是从前祖老太太的丫头的名字。”湘云道:“是谁叫这个名字,是那两个字呢?”宝钗道:“上一个字是‘非羽’,下一个字是‘羽卒’。”宝琴道:“好啊,是‘翡翠’两个字呢!”大家又说了几个,方才收拾归寝,道:“不用说了,天也不早了,早些睡罢,明儿起来再说。”
于是,到了次日,乃是正月十五,上元佳节。是晚酒筵,贾政等仍在荣禧堂上,内里酒筵却摆在大观楼下。邢、王二位老太太与邢岫烟、李纹、李绮、史湘云、薛宝琴、探春、巧姐、薛宛蓉、梅冠芳、贾明珠在当中坐了两席,右边两席是尤氏、宝钗、惜春、蒋氏、胡氏、傅秋芳、小红、薛孝哥、贾桂芳、史遗哥、贾祥哥、贾福哥、贾祺哥、周安哥、周照乘、甄素云,左边两席是李纨、平儿、马氏、秋水、鹤仙、椿龄、甄芝哥、贾蕙哥、贾杜若、周瑞哥、薛顺哥、梅春林、贾禧哥、贾月英、陈淑兰、贾绿绮。当下坐定,各席献上酒来。园中灯已点齐,明月正上,真是灯月交辉。
檐前添设了四盏大纱灯,上面春灯谜儿四方遍满。旁边摆设着许多荷包、香囊、宫扇、玉玩、笔墨等类各样彩物。酒过三巡,邢、王二夫人道:“今儿你们不用玩灯,倒是猜猜灯谜儿的好。头里祖老太太在日,也欢喜教人猜灯谜儿。这会子,你们会猜的,只管就瞧去罢,玩玩儿再来坐着喝酒也好。我们也看看你们谁会猜呢!”李纨、宝钗道:“你们能猜的,都过去瞧去罢,谁猜着了,谁得彩物。且猜一会子再过来喝酒。”
于是,薛孝哥、贾桂芳、史遗哥、甄芝哥、贾蕙哥、贾杜若、贾明珠、梅冠芳、薛宛蓉都下席来瞧灯谜儿。其余七八岁的还小,都不能猜,便不下来。这里六个哥儿、三个姐儿便在四盏灯前来,细细观看。
先是贾桂芳猜念那灯谜上道:“‘试看南方有一人,两枚葫芦腰间塞,喜逢甲乙东方生,怕见北方壬癸客。’这猜一个字的,可是个‘火’字么?”岫烟道:“猜的好,是个‘火’字。”
薛教哥又念道:“‘群牧亡羊亦世情,嬉游好女爱宵征,九霄不见云头月,自古春无三日晴。’这猜四个字的,可是‘君子小人’不是?”这是惜春做的,便道:“是的,好啊!你们都很会猜呢!”
薛宛蓉又念道:“单身机匠,难织龙袍。”细细想了一想,道:“这曹娥碑格,猜四个字的,好像是‘大红纱裙’四字,不知可是的?”宝钗道:“这个真亏你猜了,我这一个比前两个难猜多了。他们都说没人会猜呢,这会子,你一猜便猜着了,可见不可轻看了人呢!”探春笑道:“这真是‘后生可畏’了。”
说着,史遗哥又念道:“‘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’这猜四书一句的,可是‘游于圣人之门者,难为言’么?”探春道:“不是,这犯了‘难为’两个字了,再重猜呢?”遗哥又想了一会道:“是了,这是‘其余不足观也已’。
“探春笑道:“这才是呢!”
甄芝哥又念道:“‘二人并肩,不缺一边,立见其可,十字撇添。’这四个字,该是‘天下奇才’呢!”湘云道:“好啊!芝哥儿,你将来必是天下奇才了。可贺!可贺!”
贾明珠又念道:“‘白舫青帘一叶舟,鸦鬟不载载苍头;要知春雨前溪绿,何必蓬壶远处游?’这咏物的,可是采莲船么?”岫烟道:“船,虽是船,采莲船就不切了。”明珠又想了一会,道:“是茶船儿不是?”岫烟道:“是了,在‘苍头‘上着真,便不错了,那底下两句自然也对了呢!”
贾杜若又念道:“‘三人同行,其一我也。’这个字,可是个‘秦’字?”岫烟道:“猜的有些意思,却还不是的呢!
“杜若道:“不是‘秦’字,就是个‘徐’字。”岫烟笑道:“这才是呢!”
贾桂芳又念道:“‘尽日寻春不见春,芒鞋踏遍岭头云:归来笑捻梅花嗅,春在枝头已十分。’请问这打四书两句的,可是‘言近而旨远者,善言也’。”惜春道:“猜的就好,却还讹着些儿,不是呢!”桂芳又想了半晌,道:“我又想了两句,要再不是的,我就不猜这个了。”惜春道:“你又想了两句什么呢?”桂芳道:“我想的是:‘道在迩而求诸远,事在易而求诸难。’”惜春笑道:“实在好,我这个侄儿将来比兰大爷还要高些呢!”
梅冠芳又念道:“‘百炼钢成绕指柔,夫人城里擅风流,莫道锋?€无一割,良人投笔学封侯。’这咏物的,可是画眉的铅刀不是?”湘云笑道:“是的,猜的很好。”
贾蕙哥又念道:“‘水向石边流出冷。’这打古人名的,可是陶潜么?”岫烟道:“不是。”蕙哥又道:“不是陶潜,是陶泓。”岫烟笑道:“陶泓是砚瓦的别名,算不得古人。”
蕙哥又想了一会,道:“是山涛不是?”岫烟点头道:“是了。”
甄芝哥又念道:“‘湘帘半卷雨来时。’这打一字的,可是个蓑笠的‘笠’字么?”探春道:“这个猜的又好。”
贾杜若又道:“这‘问管仲’三个字,打一个字的,可是个‘他’字么?”宝琴道:“是的,‘人也’两字合起来,可不是‘他’字么!”
薛宛蓉又念道:“这‘东风着地吹’五字,猜一个字的,可是草字头底下着一个西字,是个‘茜’字么?”宝琴笑道:“这个字,也很亏你会猜。”
贾桂芳又念道:“‘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惟我与尔,危而不特,颠而不扶,将焉用彼?’这可是个拐杖子么?”湘云笑道:“是的。”
贾明珠又道:“这‘弄璋’两个字,猜一个字的,该是个外甥的‘甥’字罢。”宝钗道:“生男两个字合起来,可不是个甥舅的‘甥’字么,猜的好啊!”
贾杜若又道:“这‘达磨渡江’打《诗经》一句的,可是‘宛在水中央’么?”惜春笑道:“这么说起来,是人渡江皆可以得,又何必是达磨呢?你要在这上头想呢!”杜若又想了一会,道:“是了,是‘一苇航之’不是?”惜春点头道:“这才是呢!”
薛孝哥又念道:“‘一位假老虎,一位纸老虎,一位死老虎,一位小老虎。’猜四书四句四处。我先请问头一句可是‘望之俨然?’”岫烟道:“不是。”孝哥又:“‘俨然人望而畏之’,是不是呢?”岫烟道:“这是的,那三句呢?”孝哥又道:“那么四句是‘后生可畏’不是?”岫烟道:“是的,还有两句呢?”孝哥点头道:“原来四句,都是有个‘畏’字的,怪不得每句上头有个‘一位’,如何不说‘一个’呢?”
甄芝哥听见了,便也过来瞧了。孝哥又道:“第三句是‘斯亦不足畏也已。”岫烟点头道:“是。”甄芝哥便道:“第二句是‘何可畏也’了。”岫烟笑道:“猜着两个,就好猜了。”
梅冠芳又念“‘为长者折枝,挟泰山以超北海。’打四书二句两处。我先猜下一句看是不是,请问这‘挟泰山以超北海‘,可是‘多见其不知量也’。”湘云道:“是的。”梅冠芳又道:“上一句,是‘犹反手也’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猜的好。
我这个都好猜。”
杜芳又道:“这‘外甥都像舅’五个字,倒要猜两句四书,实在难呢。”想了半天,问了几句,都不是的。大家都说:“这个难的很,你如何不猜别的去?白糟蹋了功夫了。”桂芳道:“我已猜了半天了,到底要猜了这个去。”因又想了半天,猛然跌脚道:“是了,请问可是‘丹朱之不肖,舜之子亦不肖’么?”岫烟笑道:“这个真亏你会想了。”
说着,这边薛宛蓉又猜:“中男驱犊出前村,须避南山百兽尊,更与诸儿相共语,年来齿落复生根。”四古人名,已猜着了头一句是牧仲,第二句是阳虎了。梅冠芳在旁便道:“第四句是易牙不是?”宝钗道:“是的。”宛蓉忙道:“第三句是告子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一个更好猜了。”
梅冠芳又念:“‘满院棋声暑气收,乃翁局败少机谋,君家季父还犹豫,为语儿童且自休。’打四古人名。请问这头一句可是奕秋么?”宝钗道:“是的。”冠芳道:“还是四书内的古人,这就好猜了。这第三句是叔孙武叔不是?”宝钗道:“这却不是。”宛蓉便接过来道:“是子叔疑了。”宝钗点点头儿,冠芳道:“第四句是子莫。”宝钗道:“是的。还差第二句呢!”宛蓉道:“这是公输子不是?”宝钗道:“是的了。”
冠芳向宛蓉道:“姐姐,你看这打四书一句的,倒有这么些话。我和你两个人来商量着猜猜看呢?”宛蓉看时,只见上面写道:普救寺,草离离。空花园,或寄居。夫人卧病头难起,一炷香卜告神祗。薄暮日沉西,张生长别离,虽见面没佳期,错认了白马将军至矣。
宛蓉道:“这是西厢戏上的话,怎么与四书得合,这从那里猜起呢?”冠芳道:“这必是意在言外,另有机关的。”因想了一会儿道:“我看这,‘空花园,或寄居’两句,园字中间空了,着个或字在内,可不是个‘国’字了么?”宛蓉点头道:“是了,这必是拆字的体了。‘夫人卧病头难起’夫字头上不出,可不是个‘天’字么?‘一炷香卜告神祗’一卜合起来是‘下’字了。这‘国天下’三字是不错了。有了三个字,再看上下就容易了。”冠芳道:“‘普救寺,草离离’该是个‘晋‘字呢?”宛蓉道:“不错,‘薄暮日沉西’,暮字去了日字,是‘莫’字。‘张生长别离’,是个‘弓’字旁,‘虽见面没佳期’,虽字去了佳字,半边合上弓旁,是个‘强’字,底下是个‘焉’字了。‘晋国天下莫强焉’,这是稳稳当当,一点儿也不错的了。”宝琴笑道:“你们两个人合着猜,还有什么猜不去呢?”
说着,邢、王二夫人在上面说道:“你们该歇歇儿了,快些过来,都吃些东西罢。”李纨也道:“你们都过来坐坐儿,再去猜罢。”于是,六位哥儿、三位姑娘都上来了,各人猜着了的彩物,都有各人的奶子、丫头们给他拿着,大家仍复归了原坐。邢夫人道:“你们到底是谁猜的多呢?”湘云道:“这里头是桂哥儿、甄芝哥儿、松哥儿和薛姑娘、梅姑娘猜的多些。
头一个是桂哥儿,格外聪明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倒是他猜的好么?怨不得他,先是他娘从小儿就教他念书,到五六岁上便是他三叔教他念书,也常听见说他很聪明呢!今儿看起来,到底不错。好孩子,你且吃些东西,把灯谜儿拿到外边去,给你爷爷、叔叔、哥哥们都看去。你们便一起都去外头玩玩再来。”
说着,早已献上玫瑰元宵,大家笑着吃了元宵。姑娘们仍在席上坐着不动,只有佳哥、孝哥、遗哥、芝哥、蕙哥、松哥六个人便一起出席,到外边来到了荣禧堂上。
这里贾赦、贾政等也才吃过元宵,正在那里闲话呢。见桂哥等出来,便道:“你们不在园子里玩,这会子,又到外头来做什么呢?”桂哥儿道:“我们在园子里猜了好些灯谜儿,奶奶教我们拿来给爷爷、叔叔、哥哥们看看的。”贾赦笑道:“这很好啊!谁猜的多呢?”桂哥等便各把灯谜儿都送上去,贾赦便接了蕙哥儿的去看,贾政便看桂哥儿的,先看了那“火”字与“拐杖儿”的道:“这两个也罢了。这个‘外甥都像舅’的,你猜的是什么呢?”桂芳道:“我猜的是‘丹朱之不肖,舜之了亦不肖’。”贾政笑着点头道:“这首诗是现成的,也猜四书两句,是什么呢?”桂芳道:“是‘道在迩而求诸远,事在易而求诸难’。”贾政道:“好。”又看甄芝哥的“天下奇才”四个字及“湘帘半卷雨来时”的“笠”字说:“这也猜的好。”因又看了孝哥、遗哥、蕙哥、松哥儿的道:“这‘曾经沧海人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’,是句什么四书呢?”遗哥道:“是‘其余不足观也已’。”贾政笑着点头道:“好。”
因又道:“你们这几个人,是桂哥儿猜的多些呢!好小子,你念书要上心啊!我看他比他老子小时候不同,将来只怕要高些呢。”
贾环道:“我记得,我那时候也像他这么大,园子里也闹春灯谜儿,我总猜不着。我还混做了两个灯谜儿,一个是兽头,一个是枕头,那真是瞎胡闹。娘娘说,他猜不着,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。过了两年,我渐渐儿的才好了些。桂哥儿这会子比我头里就高多了,他兰大哥是从小儿就聪明,我看桂哥儿明儿还比兰大哥强些呢!”贾珍笑道:“他们都是你的学生子呢,可见你这个师傅的教导好呢!”贾环道:“那倒不然,本来是他的天分好,又兼之我们宝二嫂子从小就教他念书写字,所以比他们总好些呢。”贾赦道:“除了桂哥儿,这几个也还不弱,都是好的。”贾琏道:“你们玩玩儿,还到园子里去罢。”
于是,杜哥等复到园子里来,只见邢、王二夫人等都已散了席,在那里散坐看灯。平儿又叫人抬出烟火来,在当中放了。
孝哥、遗哥、桂哥等还要玩灯,李纨、宝钗又叫人搬出马灯来,湘云、深春等大家帮着妆扮起来,仍是那五十匹马灯四散开了,两边交串,玩了半天,一起儿回来。邢、王二夫人和尤氏、胡氏、蒋氏、小红等已经出国,各自回去了。孝哥、遗哥、桂哥等还要玩龙灯,李纨道:“明儿玩罢,天也不早了。”因问什么时候了”红梅道:“自鸣钟打了两下了。”李纨道:“迟的很了,已经丑正了。我们都要去睡了,明儿早些儿再玩罢。”
于是,看着吹了灯火,各自分头而去。
到了次日,天阴下起雨来,便不能放灯。一边两日,园内之灯已被雨打坏。十八日晴了,也收拾不及,遂一并不点了。
湘云、岫烟、探春、宝琴、李纹、李绮、巧姐等也各自回家去了。要知后文有何话说,再看下回可也。
第三十六回
稻香村上已踏青游
榆荫堂清明风筝会
话说光阴迅速,又已早交了三月之初了。一日,宝钗与秋芳同到稻香村来,只见杏花已经零落,见了李纨,大家坐下。宝钗道:“这杏花最不经久,也没有大看,倒要开过了么?”李纨道:“‘二月街头卖杏花’这会子已交了三月了,怎么还有杏花呢?”宝钗道:“这里本来起名是‘杏帘在望’,有杏花的日子,还该安起酒帘来的。”秋芳道:“倒是前儿放灯的时候,布置的倒很有些意思。”宝钗道:“我倒又想起个玩意儿来,我们从前做饯花会以及葬花、斗草各样的玩意儿就很不少,却从没做过扑蝶会以及春游、踏青呢!”李纨道:“踏青、扑蝶这都是郊外的玩意儿,说他做什么呢!”宝钗笑道:“可见你物而不化。郊外呢,不过是水边山畔旷野的地方儿。咱们这大观园还小么,可不一样的有水边山畔么?我们也不用外人,就是我们这几个,各带了孩子们也做了踏青、扑蝶,就后儿三月三上巳之期,你这里就安起酒帘来,教几个丫头、媳妇们在里头卖酒。我们但携着食?t的就在山坡席地踏青,没带食?t的就来沽饮,各随其便,岂不有趣呢!”李纨着:“我们这几个人也太少了,就连上琏二太太、环三太太也只得四五个人呢,不如把周姑太太和周姑奶奶接了回来,别人都不用请,到底也多几个人好些。”宝钗道:“也好,就是这么样。”随即着人两处去请。
到了次日,探春、巧姐都回来了,大家便告诉了他原故。
探春笑道:“你们在家里一点事儿没有,就想出这么些玩意儿来,倒都很兴头呢,也很会乐呢!”巧姐道:“园子里从前自来都没做过扑蝶会儿,这也是自古有的玩意儿,却倒新鲜别致,很有趣儿呢!”
李纨、宝钗又教人做起酒帘来,挑在稻香村的路口,旁边是竹子做的麂眼篱笆,里面收拾出几间茅屋,安下酒垆,又备了各样的山肴、野蔌,派了焙茗家的、扫红家的,喜儿媳妇、寿儿媳妇四个在那里当垆卖酒。探春笑道:“这四个里头,谁是文君呢?”巧姐也笑道:“这喜儿媳妇很好,要算他是文君了。”探春看那媳妇时,不上二十岁光景,一双星眼,两道弯眉,梳的??鬓大头,桃腮杏脸,满面春风,因说道:“果然不错,你看他还不算‘眉似远山,眼如秋水’么?”宝钗笑道:“你知道他是谁啊?”探春道:“我怎么得知道呢?”宝钗道:“他是柳家媳妇的女儿,他姐姐柳五儿,原在我们屋里当差,你们都该看见过的。”巧姐道:“哦!他是柳五儿的妹子,怪不得呢!他姐姐就长的很好的。”宝钗道:“他自小在东府里当差,十六七岁就放出来配人,如今嫁了喜儿,已经两三年了。”
于是,又传人把沁芳桥、蓼溆一带并稻香村等处临水依山各地方,打扫收拾干净。大家先议定了,明日平儿、马氏、秋芳三人带了壶?t、红毡在一处同行;秋水与周照乘、贾月英、贾绿绮四人也带酒果、茵褥另在一处;桂芳、惠哥、杜若、祥哥、禧哥、周安哥、周瑞哥七人各带风筝,大家放后,便到酒店共饮;探春、巧姐、李纨、宝钗四人随意各处看花,凭眺临水登山,再到花村买醉。商议定了,到了次日,乃是三月三日上巳之期,大家俱各带了丫环等分头而去。
却说探春、巧姐、李纨、宝钗四人带了红梅、翠柳、紫云、绣云并探春的丫环杏花、菱花,巧姐的丫环玉兰、珠兰等由沁芳桥过来,只见蓼溆一带长堤,春柳间着桃花欲放,宛若画图。
探春道:“听见说西湖上有苏堤、白堤,想来也不过是这么样。
不过那地方略大些儿罢了。”巧姐道:“从前山阴道上兰亭修禊,也是上巳之辰。他那上头说‘引以为流觞曲水’,我们就这水上流觞也不是一样么!”宝钗道:“他说‘引以为流觞曲水’,原是做出来的。听见人说,并没什么多大地方。那画上的图儿也尚不实在。何况,那不能够亲历其境的么。咱们这园子里的水虽然算长,却不怎么大曲,所以是学不来的。”李纨道:“不但没有曲水流觞,抑且没有崇山峻岭,就是这林也不茂,竹也不修。咱们这园子里的山水,通是假的。他那兰亭原是真山真水,怎么比得上呢?”
说着,走到桃花深处,只见山坡之上,秋水与周照乘、贾月英、贾绿绮四个人在那里铺下毡茵,摆着酒果,都席地而坐,共饮看花。旁边有一群丫环们,都站在背后,也在那里扑蝶玩耍呢。探春笑道:“倒还有些意思儿。”因道:“你们倒都在这儿坐着玩了么,他们都在那里呢?”照乘道:“我们拣了这儿,坐着看桃花儿呢!哥哥们都到稻香村那边空地上放风筝去了。琏二舅母、环三舅母和兰大嫂子他们都在山那边儿逛呢。”
于是,探春等绕过山坡,四下观看并不见平儿诸人。大家都说:“他们到那里去了,怎么不见呢?”宝钗道:“想是到稻香村去了,我们还绕过去罢。”说着,只见平儿的丫头翠云从蓼溆一带山坡那边转了过来,走至面前不远,李纨便问道:“你们太太在那里去了,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?”翠云道:“我们太太叫我回家拿手绢子去的,他说的那地方儿又不在那里,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着了。这会子拿了来,还没送给太太去呢。宝钗道:“你们太太到底在那里呢?”翠云笑着指道:“我们太太和环三太太、兰大奶奶他们都在那儿,那不是么!”
众人方远远仰面看时,却原来都在凸碧山庄上头呢,因笑道:“他们怎么又跑到那高头去做什么呢?”翠云说着,便取路绕到山上去了。探春等也随后慢慢的上来,到了凸碧山庄上头,只见平儿、马氏、秋芳三人把绣茵铺在檐外,摆着酒肴攒盒,在那里席地而坐,眺览山水呢。一群丫头们都雁翅般站在背后,见了探春等都忙说道:“姑太太、姑奶奶们来了。”平儿等忙起身让坐,探春笑道:“今儿是三月三,又不是九月九,你们应该去临水才是,怎么倒登起高来了呢?”李纨道:“我走了这一趟倒乏了,可真要坐坐歇歇儿了。”于是,大家都席地坐下。
平儿道:“我们在园子里各处逛了一会,因见他们姑娘们都在那里山坡上坐着,哥儿们又在稻香村那边放风筝玩呢。因此,我们便转到这里来,他们说这里幽静的好,又有眺望,就在这里坐了。你们没到稻香村去么?”宝钗道:“我们还没去呢,我们从沁芳桥、蓼溆一带打那边山坡下绕过来的,找你们不见,要不问你们翠云,还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呢。”说着,丫头们斟上酒来,李纨道:“我们且喝一杯,歇歇儿再走罢。”
于是,探春等各饮了两杯,又坐了一会儿,便站起身来道:“你们且慢慢儿的,等喝完了酒,再到稻香村来会齐罢。”说着,四人便取路慢慢儿的下了山来。
转过山坡,那边空阔之处,只见那七个哥儿同着丫头们都在那里放风筝呢!也有放蝴蝶儿的,也有放晴蜓儿的,也有放螃蟹的,也有放仙鹤的,惟有桂芳放起一连七个雁儿来的有趣。
探春等便站着看了一会,因问瑞哥儿为何不放呢?丫头们回说:“原放了一条蜈蚣的,因为走了,就没有放了。”说着,蕙哥儿正放了一个美人儿,忽被一阵风来,往底下一歪,却绊在柳树头上。蕙哥儿忙用力一扯,风筝没扯下来,倒挂破了,因赌气便把线扯断了,也不放了。探春道:“你们且把风筝都收下来罢,不用放了。我们都在稻香村里头去了,你们随后也就来罢。”
说着,四人便到稻香村来,走到酒帘之下,进了茅屋。那四个媳妇见了,忙迎出来笑道:“姑太太、姑奶奶、大太太、二太太都请里面坐罢。”探春笑道:“你们铺子里,今儿做了多少买卖了没有呢?我们特来给你发市的,有什么好酒、好菜都搬上来罢。”于是,四人便拣了一张桌子在上面坐了,喜儿媳妇、寿儿媳妇搬了许多山肴野蔌并各样果品上来。两个笑道:“蒙姑太太、姑奶奶赏脸,只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,不过是点儿野意儿,求姑太太、姑奶奶别笑话就是了。”巧姐道:“这么着就很好。”说着,两个媳妇把酒烫热了,自有跟的丫头们拿壶上来筛酒。
李纨笑道:“这么样可倒是头一遭儿,想谅外头,自然也不过是这么样罢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是摹拟着弄了玩的,他们外头怎么得有这么样呢?那些房屋、家伙、器具、酒肴、媳妇,任什么都不能这么样的。”说着,七个哥儿也进来了。李纨道:“你们另外坐一桌儿罢。”焙茗家的、小红家的忙搬上酒果、菜蔬,跟的丫头们服侍哥儿们坐了,便在旁边斟酒。
不一时,平儿等三人也进来了,笑说道:“你们好生意呀,快拿好酒来罢。”于是,三人也另拣一张桌子坐了,喜儿媳妇等拿上菜果,烫了酒来。只见门外秋水等四人也进来了,平儿便叫他们也另坐了一桌,焙茗家的送上酒果。当下四桌,各有丫环们伺候,喜儿媳妇等往来添酒送菜。马氏笑道:“怎么着,咱们大家今儿竟到酒铺里来喝酒,这可是真想不到的事。”
平儿笑道:“咱们四桌子人,到底今儿是谁的东呢?别要过会子没有酒钱,不得出去,还要脱衣服做当头呢!”宝钗笑道:“说到钱就俗气了,说给你也不知道,自来古人都拿金貂换酒,这什么要紧呢!”探春笑道:“琏二嫂子,你不用慌,你们四桌子的酒钱都是我一个人会东,你尽管放心喝就是了。
“李纨笑道:“三姑太太,你说什么话呢,怎么请了你来做东道么?”平儿笑道:“既然有了做东道的人,我就尽管放心吃了。”因向喜儿媳妇道:“你们所有的什么东西,都一箍子拿上来罢,也不用卖给别人了。”于是,大家笑着,又喝了一会子酒。因说:“我们玩了一天也够了,大家都回去罢。”说着,大家都站起身来,探春笑向喜儿媳妇等道:“你们算算,共该多少钱儿?不许浮开呀!”喜儿媳妇笑道:“多谢姑太太,姑奶奶和府里太太、奶奶、哥儿、姑娘们赏脸就了不得了,还说什么钱呢!”探春笑道:“我钱可没带,也不用脱衣服做当头。
“因教跟的丫头取出四个玉佩来,说道:“你们辛苦了,每人一个,留着带罢。有什么不够,我明儿再补罢了。”巧姐笑道:“方才说是‘卿相解金貂’,这会子姑妈做了个‘神仙留玉佩了。”大家又笑了一会,四个媳妇子上来磕头谢了。
于是,大家一路出来,因说再隔两天就是清明了,你们风筝今儿都没很放,倒糟蹋了几个,明儿还添他几个好的,等到清明好放晦气呢。说着,大家便出了园子,都到王夫人上房里去了不题。
过了两日,乃是三月初六日,这年正值清明佳节,天气晴明。吃过了早饭,大家都到园子里来,连王夫人也过来看他们孩子们放风筝。惜春也带了紫鹃出栊翠庵来,大家相见,便都到榆荫堂上坐了。这些哥儿、姐儿们,各人的丫头都搬了风筝过来,大家绑剪子股儿,播起伋矍子来,总在山坡底下空阔的地方。
先是贾蕙放起一个大螃蟹来,桂芳又放起一边七个雁儿来,月英放起一个大蝴蝶来,祥哥儿便放起一个美人来,安哥又放起一个蜻蜓来。周照乘便放起一个麻姑骑着青鸾的风筝来,大家都说:“这个风筝很有趣儿。”绿绮又放起一个仙鹤来。瑞哥儿便放了一个金鱼。谁想放了半天,总放不上去,别人的风筝都放在天上,大家仰面观看,偏是他的放不上去,便甚是着急。桂芳道:“你那个是顶线不好的缘故,你且放着我这个雁儿,等我给你收拾好了,就放得上去了。”不一时,禧哥儿又放起一个软翅子大凤凰来,杜若也放起一条大蜈蚣来。桂芳把金鱼的顶线收拾好了,便果然也放上去了,就与瑞哥儿仍然换过七个雁儿来。一共十个风筝,一齐起在天上,甚是有趣。
桂芳又有个蝴蝶儿送饭的风车,上面安着碰弓,是将竹片儿做成的机括,将蝴蝶儿两翅分开,穿在手内放的风筝线上,那风车儿便两翅凌风流转,由线而上,直到那风稳的顶线,那上面便有疙瘩,将竹弓儿一碰,触动机括,那蝴蝶翅儿便收闭了,不能得风,便依然由线而下,到了面前,将碰弓儿机括仍然分开,便又凌风由线而上。当下探春、惜春、平儿、宝钗、巧姐、秋芳等了都过来,在跟前仰面以看,都说这东西做的很巧,也亏人怎么想出来的。又说照乘的这个风筝,也很好看,就是太远了些,看不清楚,因教把线慢慢儿的收回了好些,那风筝便渐渐儿的大了,分得清楚,更觉好看。
正看时,只见那个麻姑在上面好像招手儿似的,平儿道:“那上头的麻姑是个活的么?怎么都会动的,且把线再收回些看呢。”于是,又收回了些线,那风筝越发连眉目都可以辨了,那麻姑明明在上面招手儿呢!惜春便上前望着那风筝,叫道:“妙师父来了么?”众人一看,果像是妙玉,大家正在惊疑,忽然那风筝上的线无故断了,那麻姑与青鸾就随风飘飘而去,不知所之了。惜春望着上面道:“妙师父,你怎么倒去了么!
“探春道:“那是妙玉么,他怎么得到这儿来呢,既来了怎么又去了呢?这可不是奇事了么!”惜春道:“你们都看不出是妙玉来么”但只是他来处来,去处去,这可不能知道呢!”
说着,那贾蕙放的一个大螃蟹,因线没拴的牢,一阵风紧把线早挣脱了,“啊呀”一声,那风筝早飘飘荡荡的落了去了。
李纨看见,笑道:“好,好,早些放了晦气去罢。你们也都该放了晦气去罢了。”于是,大家有各人的丫头都拿了剪子来一起绞了。那八个风筝都随风而去,渐渐儿的只看得见有鸡蛋大,再一会儿,只得一点儿黑星儿,再渐渐儿的就不见了。大家都就:“有趣,有趣!”
正在仰面观看,只见沁芳桥那边柳树中间新立了一座秋千架儿,上面有彩旗招驰,那架儿角上却挂着一个大绸蝴蝶风筝。
平儿便指着道:“那里怎么还有一个风筝么?”于是,大家都走到跟前去看时,果然好个风筝,比月英方才放的还好。秋水道:“这是那边琮三太太家放的,教人取下来,送过去罢。”
李纨道:“这是人家放晦气的,不用送还了,取下来烧掉了罢。“于是,丫头们拿竹子挑了下来,便拿去烧了。
这里绣琴、素琴两个看见秋千架儿,便坐上画板去,两人换住两边彩绳,紫云便给他两个推送起来。要知这秋千打的好不好,请看下回,便见明白。
第三十七回
贾惜春尸解大观园
史太君示梦荣国府
话说当下绣琴、素琴两个在秋千上打了一会下来,秋水、春山两个看见了,便笑着也坐上画板去,紫云便也给他两个推送起去。这两个比绣琴、素琴打的更好,大家喝采。一回两个人下来了,惜春在旁边看着笑道:“你们都打的是坐秋千,有什么好看呢?你看我打个立秋千你们看,好不好?”说着,便撩衣上前,站上画板去,两只手挽住两边彩绳,也不用人推送,把脚蹬开,便渐渐儿的打了起来。平儿笑道:“今儿四姑娘怎么这么高兴呢?”大家都说:“可不是么,这也算是奇事了。”
说着,只见惜春在上面越打越紧,直飞到半天里去了。李纨道:“可惜四姑娘不肯穿艳丽衣服,只爱素静,若有好颜色衣服打起秋千来,真是诗上说的‘飘扬血色裙拖地,断送玉容人上天‘了。”大家都说:“可不是呢!”
当下正在喝采,不防那秋千架上两边的彩绳忽然一齐断了,把惜春连人连脚下的画板,一齐抛了出去。因去的力猛,直抛出有四五丈远,方才落了下来,“扑通”的一声,却落在沁芳桥的河中间。那河通着外潮,现今春水长了,也有两丈多宽呢。
惜春恰掉在中间,人便了沉下去,那画板便飘在水面。当下众人都大吃一惊,说声“不好了”,连忙一齐跑至河边看时,见人已沉下。紫鹃看见大哭,料想捞救起来也未必中用,姑娘死了,我还活着做什么呢?因心里一想,便拼命的也向河当中涌身一跳,“扑通”的一声,也下去了。大家看见,叫说:“不好了,一个还没去救呢,怎么又下去一个,还了得了吗?”
当下王夫人等也听见了,都吓了一跳,连忙与众人走过来看时,只见这些丫头、婆子们都不能下水,大家都在那里说要用竹子上头绑了钩儿去捞。探春喝道:“你们还不快些外头去叫人去呢,只管在这里混说些什么!”底下婆子们答应了一声,连忙的跑出去,叫外边的人去了。宝钗道:“你们再去两个,叫他们外头的人快些进来,一面告诉老爷们,就请老爷们进来。
“两个媳妇答应着,也跑了去了。
不一时,只见园子外头林之孝领了一起家人进来了。探春叫说:“你们是能下水的,便快着都下去罢,再迟了,就不中用了。”于是,林之孝便忙叫了十个人撩起衣服来,赶着从河边一起下去。说着,外面贾琏、贾环也跑进来了,都喘吁吁的说道:“那是怎么着了?”跑至河边,见了众人,便忙叫林之孝再添两个人下去。林之孝答应,又叫了两个人下去。
那起先下去的人,早在水中捞着了惜春,四五个人撮着抬了上来,放在岸上,重新下水帮着又把紫鹃抬了上来。只见两人周身是水,大家摸了摸全然冰冷,并无热气。宝钗道:“我记得书上说,溺死的人要用牛一头,将人肚腹贴伏在牛背上,使头垂向下,以便从口中出水,等水去尽,用皂角末吹进鼻孔,得嚏就活。仓猝不得有牛,则用锅一口,反覆地下,以人腹对锅底,头亦垂下,可以出水。我想来锅小不能如牛,牛又一时不能现成,不如用大缸一只,反覆过来比锅好多了。”大家都说:“这话很是,快就这么办!”于是,叫家人们去抬过两只大缸来,反覆在地,吩咐林之孝等且带了家人们出去,等传唤再来。探春便叫婆子和家人媳妇们,把惜春、紫鹃两人抬了,翻过身来伏在缸上,肚腹贴着缸底,头垂向下,又叫人将缸两边移动,口中果然淋出水来。李纨道:“好了,水出来了。”
探春道:“我看来,只怕有些难救呢!”平儿道:“该打发人到东府里给信去,就请了大嫂子过来呢。”宝钗道:“快传人过去。”底下答应了一声,早有人赶忙过去了。
不一时,尤氏、胡氏都过来了,大家相见后,看见了惜春,尤氏便道:“四姑娘这是怎么着了?我才刚儿听见了,就吓了我一跳。”李纨便告了他原故,尤氏道:“捞救迟了,只怕难得中用呢。”大家忙着看时,只见他两人口中流出来的水已经不少,身已渐瘪。大家商量着把地下铺上?P褥,将两人抬下缸来,仰面放在?P褥之上,用皂角末向鼻孔中吹了半天,全然不见有嚏。尤氏伸手向惜春胸前摸了一摸,已经冰冷,全无热气,因说道:“这已不能救了,何必枉费气力呢。”王夫人便吩咐贾琏,去外面作速备办两副棺木,并一切衣衾之类,料理齐备。
不一时,贾珍、贾蓉也都过来了,看见无救,便放声大哭了一常王夫人与探春等,大家也同着哭了一会。贾琏在外边早办了两副上等杉木棺椁,带领家人们抬了进来,并一切衣衾之类,各样齐备。宝钗便叫丫头、婆子们将惜春、紫鹃两个抬进栊翠庵去,替他周身换了衣服。只见他二人身上虽然冰冷,却是其软如绵,并不僵硬,兼且面色如生。装殓停当,抬进棺去,把惜春停放栊翠庵云堂中间,因紫鹃系殉主而死,其义可嘉,便停于旁边左侧。除王夫人之外,俱在灵前上香,大家哭拜了一会。然后除尤氏、李纨等一班人之外,以下傅秋芳、巧姐等也都与紫鹃上香展拜。
当下忙乱已毕,李纨道:“这秋千架子是新今竖立的不久,那彩绳如何得一齐都断了呢,这可不就是诧事了么?”宝钗道:“四姑娘近来行为给头里大不相同。正月里放灯一请即至,今儿并没人请他,自家便老早的来了。头里看见风筝上是妙玉向他说话,已经奇怪的很了,后来秋千他自家又要上去。你想,他早日可是打秋千的人么?我们彼时原不好阻他的,又怎么知道有绳断的事呢?这绳原断的古怪,可见他这秋千也打的古怪了。总言是他已经得了道力,不比从前,故藉此尸解升天去了。
况且,头里他曾向我说过,说是二十年之内他便先到芙蓉城中等我去了。你们细想想看,是不是?”探春道:“这却不错。
头里二哥哥和柳二爷那一番事,也就奇的很了,我问他时,他说早知道了,原该是这么着的。可见这会子二嫂子说他是尸解的话,一点儿也不错了。”平儿道:“可怜这紫鹃,真是个好的。自从林姑娘死了,就跟了四姑娘情愿出家。这会子四姑娘死了,他也就寻了死了,可不和当初鸳鸯姐姐是一样的可敬么!”大家点头,又叹息了一会。
到了次日,王夫人便叫人到馒头庵里去,请了八个姑子来,在栊翠庵里给惜春诵经。宝钗向李纨道:“四姑娘要是得道去了,还要这些姑子诵什么经,忏悔什么呢?要是不能得道,这些姑子有什么武艺儿,听他瞎胡闹,白费了钱钞还有限,到底有什么益呢?”李纨道:“老太太喜欢这么样,也只好随他念去罢了。”于是,八个姑子每日在栊翠庵中,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忏。然后发送至铁槛寺中停放,待等差人搬柩回至南京祖茔安葬,暂且不题。
再说惜春在秋千架上绳断之时,魂已出巧,看见妙玉明明在前招手。惜春连忙上前,说道:“妙师父,你等我一等。”
妙玉笑道:“我在这里等你呢,你快上来罢。”惜春连忙走至跟前,拉了妙玉的手道:妙师父,你可是从芙蓉城来的么?”
妙玉点头,惜春道:“我们走罢了。”妙玉笑道:“我等了你来,你还要等他呢!”惜春道:“我还等谁啊?”妙玉道:“你看,那不是他来了么。”惜春回头看时,只见紫鹃忙忙的来了,看见惜春,忙叫道:“姑娘慢着些走,我来了。”惜春笑道:“原来你也来了,你这可认得妙师父了么?”紫鹃忙给妙玉请安。妙玉道:“我在头里走,你们只跟着我来就是了。”
于是,妙玉在前,惜春在中,紫鹃在后,三人一路行来,隐隐半云半雾。走够多时,只见前面一带淡红围墙里面,隐隐楼阁。
惜春便问道:“妙师父,那前头可是芙蓉城了么?”妙玉笑道:“你只来过一回,怎么就认得出来了么?”说着,已到跟前,只见门外有许多黄巾力士,见了妙玉等来了,便都垂手站立。
妙玉等进了南门,到了石头牌坊跟前,只见警幻仙姑同了宝玉、迎春、凤姐、黛玉、香菱、鸳鸯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可卿、晴雯、金钏、瑞珠都迎了出来。大家相见,便让至花满红城殿上坐下。宝玉道:“妙师父来的好快啊!我打算你们该到,是时候了,才刚儿约齐了他们出来迎接,走到牌坊跟前,就有人来说你们到了。”妙玉道:“我是算着时候儿去的呢,且没有什么耽误的事,可不就来的快了么。”惜春便问宝玉道:“二哥哥,你到了这里有几年了?”宝玉道:“我来了好两年了。
我们这里,这些日子天天盼你来呢。原来紫鹃姐姐也跟你来了。
“紫鹃便与黛玉请安,黛玉忙拉着说道:“我们这有十多年没见了,我知道你在四姑娘那里,却不防你们今儿一起来了。这可好的很了。”惜春又向可卿道:“这是小蓉大奶奶呀,怎么我头里到这儿来,你说是第一情人,不是小蓉大奶奶,都不认我呢?”可卿笑道:“那会子,我原回过姑娘的,说还不是你来的时候呢,到了时候自然就知道了。这会子,该是姑娘来的时候了,故此我们打伙儿通来迎接姑娘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头里到这儿来过几回呢,也都是这么样的。四妹妹,你可看见那对联上说的:‘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’么。”惜春又向迎春道:“二姐姐,你来的年代多了,可知道二姐夫的事么?”
宝玉道:“孙绍祖的事,谁不知道呢!你们只知道他杀了人偿命的事,还不知道他在阴间变了猪去了呢!”惜春道:“我只听见二哥哥和柳二爷救了薛大哥,又到袭人家里头去的事,至于孙绍祖变猪的事,二哥哥,你怎么知道的呢?”宝玉便把老太太在地府林姑老爷任上的事,细细告诉了他一遍。惜春道:“原来老太太这会子倒在京城里去了,凤姐姐、鸳鸯姐姐都到地府里去过一趟的。”凤姐又问问家里的事情。大家谈了一会,迎春道:“四妹妹,你这会子初到,我且先和你去见见元妃姐姐去,回来再淡”惜春道:“原来元妃姐姐也在这里呢!”
于是,迎春领了惜春、紫鹃到了赤霞宫,去见了元妃。元妃道:“我们姊妹四人,此刻倒有三人聚于此处,也就很不寂寞了。现在你二姐姐一人独居,你今既来了,便在这里给他和紫鹃三人在一处住罢。这屋子就在前边,那边便是你宝二哥哥住,我们姊妹总在一块儿,朝夕可以相见,何等不好呢!”惜春道:“臣妹蒙妙玉指引而来,未忍与之抛撇,窃恐辜负其情奈何?”元妃笑道:“妙玉与警幻同居,相隔不远。既系同在此处之人,便无分尔我,即如王熙凤、林黛玉、秦可卿、甄香菱等均与在生之时不同。此刻虽然未经得道,然已如入芝兰之室,有久而不闻其香,与之俱化的景况了。我因为的是姊妹同居,正好序天伦之乐事耳。”于是,惜春上前谢恩后,便告辞出来,复到警幻宫中以及绛珠宫、“痴情”、“薄命”司内各处走了一回。至晚,回到迎春屋内同祝紫鹃道:“林姑娘那边已有薛大奶奶和晴雯、金钏都在那里,我又已经跟了姑娘多年,只好遵娘娘的旨,在这里住了,早晚到林姑娘那边请安去罢。”迎春道:“你这来的原故,谁还不知道么?林姑娘他也断乎不能怪你的罢了。”于是,到了次日,芙蓉城中公具了酒筵,在警幻宫中与惜春、紫鹃接风。
席间说起贾母与贾夫人已经过去了半年了,我们耽延至今,俱未得前去请安。这会子,四姑娘也来了,我们打量也该也去的很了,不可再迟。警幻仙姑道:“你们也商量商量,是那几位同去呢?”当下,众人都说要去。警幻仙姑道:“据我看来,要去又何必都去呢?此刻先去几位,来年再去几位,轮充着每年都可以去得的。老太太那里,年年有人过去请安,也不寂寞,这里也不缺人照管,岂不两全其美呢?”妙玉道:“我是此刻便可不去,四姑娘初到也可不必,都到来年再去罢。这会子,林姑娘自然是头一个要去的,你们再商量几个人同去就是了。
此刻便不去,横竖还有来年的,又何必挤在一块儿呢!”凤姐道:“二妹妹和四妹妹都到来年去罢,这会子鸳鸯姐姐是要去的,连我和林妹妹才三个人,还商量一两个人同去才好。”晴雯、紫鹃道:“我们两个跟了林姑娘去罢。”黛玉道:“紫鹃妹妹才来,且到下年去罢。倒是晴雯同了我们去也好。”于是,商量已定,又过了两天,方才料理起身,前去吩咐仙女们备下两辆云车,收拾齐备。
到了这日,大家都送至牌坊跟前,齐说:“到了都城隍府见了老太太、姑太太们都给我们转禀请安罢。于是,凤姐、鸳鸯坐了一辆云车,黛玉、晴雯坐了一辆云车,带领八名仙女,簇拥而去。出了芙蓉城中,便取路向京城都城隍王府而来,暂且不题。
再说贾母在都城隍府中,每日无事,或与贾夫人、夏金桂、张金哥等斗牌,或叫班小戏儿来听戏,或是说书的女先儿,或是八角鼓儿。有时盼望黛玉、鸳鸯、凤姐等人,都不见到来。
贾夫人道:“他们也该来了呢,恐怕有什么事绊住了,也不可知。”贾母道:“他们那里有什么事呢?就像我久已想着要到家里去看看,也是这么着,到如今都还没去呢,我可又有什么忙处么。今儿晚上,可一定要去了,叫司棋跟我去走一趟罢。
“贾夫人道:“老太太只带一个人去,不少么?”贾母笑道:“这比不得到那里赴席去,一个人就够的很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吩咐外边备一乘大轿,一乘小轿,二更天老太太到荣府里去呢。”底下答应了,吩咐出去。
到了二更天,司棋上来服侍贾母起身。贾夫人问:“轿子齐了么?”司棋道:“已经伺候着了。”贾夫人与司棋扶了贾母,到内殿前来坐了大轿,司棋上了小桥,前面打了一对灯笼照着,轿夫抬出大殿,由中门而出。一路转弯抹角,不一时早到了荣国府前,吩咐绕至后门,远远住轿。司棋下来搀了贾母,吩咐灯笼人役轿夫俱在此伺候,不用上来。潘又安已骑了马赶了上来,便在外面照应灯轿伺候。
贾母扶了司棋从后门进去,先到了大观园内,顺路走到稻香村来,进了李纨屋里。贾母便道:“珠儿媳妇,你可认得我么?”李纨从梦中睁眼一看,见了贾母便道:“是老祖宗么。
“便忙跪下请安。贾母笑着,忙拉他在身旁坐下,道:“你竟还认得我么。”说着,司棋上来给李纨请安。李纨道:“你不是司棋么,怎么得和老祖宗在一块儿的呢,是从那里来的呢?
“贾母笑道:“珠儿媳妇,我告诉你。我自从那年死了,就有焦大跟了我去,路上又收了鲍二家的。到了阴间,说是先要在城隍大人那里过堂,焦大就找了城隍的书办,和他商量,谁知那书办叫冯渊,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。他说城隍府里教他进去,细细问他,只怕少爷要出来亲看呢。谁知那少爷就是珠儿,细问起来,城隍大人就是林姑老爷。姑太太也在那里,因为无子,就把珠儿当了少爷。那时候,请了我们进了城隍府里住着。司棋、潘又安夫妇都在林姑老爷那里伺候。林姑老爷问起黛玉来,我说林丫头已死了两年了。姑老爷、姑太太说怎么都没见么,这可那里去了呢?差人四下寻访,后来凤丫头和鸳鸯找我来了,才知道他们和林丫头、迎丫头、香菱、尤二姐、尤三姐都在芙蓉城里,算是仙境地方呢。后来林姑老爷升了京城都城隍,我们一起出了地府,姑老爷上天陛见,我们便到芙蓉城去了一趟,这会子宝玉和柳二爷都在那里呢。姑老爷陛见回来,我们便一同到京城都城隍王府里来了。这会子离家不远,我故此今儿回来瞧瞧你们的。家里的一切事情,我都知道。现在你们兰小子就很好,将来桂小子上来,更外荣耀。老爷现已升官,家业复兴,我心里就很欢喜。这会子环儿媳妇和兰小子媳妇他们都认不得我,我也不去瞧他们了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,李纨忙拉住道..要知他说些什么,请看下回便见。
第三十八回
晴雯姐昼责善保妇
林黛玉夜会薛宝钗
却说贾母当下站起身来要走,李纨便忙一把拉住道:“老祖宗,请坐一坐。我们这些人一个儿也不见了,也没人倒茶上来。老祖宗也该饿了,等我吩咐他们预备点心上来,给老祖宗吃些儿,再走罢。”贾母笑道:“我不饿,也不吃什么。横竖我明儿闲了,还要到这儿来看你们呢。”李纨拉住贾母不放,道:“老祖宗,请再坐一坐,我还有话说呢。”贾母道:“我说闲了就来的,你又何必累赘呢?”说着,把手中拐杖子在地下一击,就犹如打了个焦雷的一般,把李纨惊醒,原来却是一梦。听了一听人都睡的静悄悄的,那自鸣钟刚打了十二下,已交子正。
李纨细想梦的奇怪,于是翻来覆去总睡不着。直到将交五更,方朦胧睡了一觉。天明醒了起来,梳洗已毕,换了衣服,便到王夫人上房里来,见了王夫人,只见平儿、宝钗也都来了。
才刚坐下,王夫人道:“你们来的都好,我正要打发人来请你们呢!”平儿道:“老太太要叫我们过来,可是今儿夜里头有梦不是么?”王夫人道:“可不是么!”李纨、宝钗道:“我们上来,也是要来回老太太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可奇的很了,竟是人人都有梦么?这个梦可与别的不同呢!”我看老祖太太还同活着的时候全然一样,说话诸事都还照常。今儿一早老太爷就向我说了,吩咐教我问你们可都有梦?他就上衙门去了。”平儿道:“司棋还跟了老祖太太来的,梦里向我说的话,也给琏二太爷是一样的。他今儿一早就要来回老太太的,我说我上去回了也是一样,你不用上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老祖太太可是福大的很,如今又现在王府里头受享去了。林姑老爷、姑太太都做了忠王,可也不小了,珠大太爷这会子算是世子了。老祖太太在那里也就很不寂寞,还要记挂着来家里看看,到底还是老人家头里疼爱儿孙的心肠。”李纨道:“宝二叔同柳二爷、林姑娘、二姑娘、妙玉、香菱、凤妹妹、鸳鸯、尤二姐、尤三姐他们总在芙蓉城里头,去了那里还是仙境,更加逍遥自在呢!四姑娘去了不久,想是老祖太太还不知道。记得他死的时候,大家都看见妙玉来的,可不是妙玉是来叫他去的么,自必也在芙蓉城里去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他们倒都算得了道去了,这也罢了。只是林姑娘、二姑娘、尤二姐他们怎得得道的呢?”平儿道:“这也是他们应该有这福气,才是这么样的,这一半人算是成了仙了。老祖太太这些人,又算是成了神了。
想来都城隍王爷的庙宇离这里不远,我们这些人要见老祖太太去是不能够的,也该到庙里去烧烧香磕个头儿去,就是林姑老爷、姑太太那里也是该去的。虽然不能看见老祖太太们,到底也各尽一点心儿去呢!”王夫人道:“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里,自然要磕头去的么!看来今儿已来不及,明儿一早去罢。
“因吩咐人到外面去请了琏二太爷进来,底下人答应去了。
不一时,贾琏来了,王夫人便吩咐道:“明儿一早到都城隍庙里烧香,你可教人早些预备供献祭礼。外头就是你同老太爷去,里头就是我们这四个人。别人都不必去,老祖太太说的好,他们都认不得呢。”贾琏答应了下去,便传人备办了猪羊祭礼,金银元宝币帛,香烛供献,酒果之类。
到了次日一早,贾政便先和贾琏到了都城隍庙里,各处祭祀展拜了一番。礼毕,贾政便上衙门去了。贾琏在庙里等候王夫人、李纨、平儿、宝钗到了,先在大殿上拈香礼拜已毕,便到后面寝宫里一一拜过,然后到后面来。那后面殿上,供的是圣父圣母。王夫人等刚走至殿外,忽见殿上有人走了过去,明明一闪,俨是司棋的样儿。王夫人等上殿看时,并不见有一人在内。李纨道:“这圣母就该是老祖太太了,老太太请行礼罢。
“王夫人道:“多年都没见老祖太太了,前儿反蒙老祖太太下降指示,只是我们的罪可重的很了,惟有多磕些头罢。老祖太太,谅来宽恕我们的。”说着,便磕下头去。平儿、宝钗看那塑像时,虽不很像贾母,却也神气温和。王夫人拜毕,李纨等挨次都磕过了头。然后又到各处看了一看,方才上车回来,暂且不题。
再说贾母那晚在荣国府中,仍由后门出来,上轿回至都城隍王府。贾夫人等迎接,到上房里坐下。贾母便细细地把回到家中之事,说了一番。贾夫人道:“我原也想跟了老太太去,回家走走,只是年代多了,所有的人我都不认得了。他们也认不得我,只怕连舅太太都记不清楚了呢。”说着,自鸣钟打了三下。贾夫人道:“阿呀!已经寅初了,老太太也乏了,请安寝罢。”于是,各自归寝。
过了一日,却是贾政、王夫人等到都城隍庙中来,上殿拈香祭献,到了已正,俱各回家去了。这里贾母等大家聚谈,贾夫人道:“舅太太我还依稀认得,这珠大奶奶我就全然不认得了。”贾母道:“今儿珠儿见了他媳妇没有呢?”贾夫人道:“他见是见了的,也不能说话儿,他们两下如今都安享如意,儿子都做了大官了,还有什么不好么!若是两下苦楚伤悲的,一见了面可就难过了呢。今儿我看这琏二奶奶,竟比头里凤姑娘的人材还高些呢。”贾母道:“他原是凤姑娘的丫头叫平儿,他自来为人就很好。如今扶了正,又养了儿子,将来都是有造化的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宝二奶奶就是薛姨太太的姑娘了,果然很好。我看他们妯娌们,一个赛似一个,怨不得老太太看着也乐的很呢。”贾母道:“宝玉的媳妇他叫宝钗,可怜他自来与人不同,端方和顺。如今儿子叫桂小子,将来很有出息的。”
正说着,只见藩又安在宅门口来禀事,司棋进来回说:“芙蓉城里琏二奶奶和我们姑娘都回来了,坐了车在门外呢!”
贾夫人听见,忙叫司棋选迎了出去,叫潘又安快头里去请。潘又安答应了,忙跑出大门来,叫快请车进去,吩咐门上的人把车子帮着推进了大门、二门,到了大殿檐前,吩咐一应人役都退出大门之外。司棋出来先扶了凤姐、鸳鸯下了车子,然后又搀了黛玉、晴雯下车,同仙女们簇拥着上了大殿。走进宅门,到了内殿,贾母、贾夫人等都迎出内宅门来,大家相见,然后一起同到上房。凤姐、黛玉等重新拜见,又请了林如海、贾珠拜见。请安已毕,方才大家坐下。林如海、贾珠仍到外面去了。
贾母道:“我们一到了这里,就盼望你们来的,足足的等了有半年了。怎么你们直到今儿才来么?”凤姐道:“我们那时候原就打量要来的,因为是怕老祖宗才到了这里,不好就闹着来惊动的,也要等过下一两个月来,我们再来才好。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,不过这里耽搁一天,那里耽搁一天,就一天天的耽误了下来了。正在打量要来,又说四姑娘要来了,又等了他好些日子。前儿不久,他才来了,又还耽搁了两天。昨儿还说老祖宗要在这里望我们了,我们也该去的很了。二姑娘、四姑娘他们都说要来请安来的,我们恐怕人多累赘,故此赶着先来了,叫他们都等我们回去了,下回再来罢。”
贾母道:“四姑娘也到你们那里去了么?”黛玉道:“四妹妹是妙玉去迎了他来的,他是已经得道尸解,与人不同。那紫鹃也跟了来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你们那里又添了两个人,越发热闹了。”凤姐道:“老祖宗这里人也不少啊!我想我们这些人,这会子竟分作三处了。荣国府里还剩了十几个人,现今双添了多少新人了;忠王府里分了十几个人去;芙蓉城里也分了十几个人去。这会子,就是荣国府里的人,不能到我们这两处来往。我们现在这两处的人,都可以彼此往来的,虽然是两处还犹如在一处呢。”
贾母道:“我前儿回到家里各处去看看,他们却都还很好。
今儿二太太和珠儿媳妇、琏儿媳妇、宝玉媳妇他们特意都到这儿来烧香磕头的。我们才刚儿在这里正说他们妯娌们呢,就有人来回说你们来了。”凤姐道:“我明儿也想着要到家里去走走呢!”黛玉道:“我明儿和你一起去罢,我也要去看看宝姐姐去呢。”正说着,只见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一起都进来了。
大家相见已毕,坐下叙谈。
到了次日,贾夫人备办了酒筵,叫了一班小戏儿,在花厅上预备着。贾母等大家在上房里吃过了早饭,便都请过去听戏。
大家到了花厅坐下,班子里的孩子上来打千儿请赏戏。贾母道:“不拘什么,拣好的唱罢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请琏二嫂子赏两出儿罢。”凤姐忙站起来笑道:“姑妈,我知道什么呢,还是请老祖宗赏几出好的,叫他们唱去的好。”贾母便问道:“你们会唱‘四梦’的戏不会呢?”那孩子道:“有是都有,只怕不全,不知老太太教唱那几出呢?”贾母道:“《南柯梦》的《花报》、《瑶台》,《邯郸梦》的《扫花》、《三醉》,《紫钗记》的《折柳》、《阳关》,《牡丹亭》的《游园》、《惊梦》。”
那孩子答道:“这都是有的。”贾母道:“就唱这几出罢。”
那孩子答应了下去,当下妆扮起来,随即开戏,唱完了这八出,便摆下酒席。席上唱的是《蝴蝶梦》八出,贾母、凤姐赏了八十串钱,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、鸳鸯赏了五十串钱,贾夫人,黛玉赏了四十串钱。戏完席散,回到上房,各自归寝。
过了一日,贾母与凤姐、贾夫人无事,便要斗牌,因还少着一家,便叫了智能上来,四家铺下红毡,斗起牌来。黛玉、鸳鸯、晴雯便与司棋到各处闲逛,暂且不题。
再说王夫人等那日回到家中,说起看见司棋的话来。大家都说:“老祖太太不便给我们相见,故叫司棋出来打个照面,使我们知道的意思,也未可知。我们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里,今后须要常去请安才是。”王夫人道:“明儿每逢初一、十五,我们轮流派两三个人去上香罢,也不必限定都去就是了。”
过了一日,邢夫人往这边来闲逛,王夫人便把老祖太太回家示梦的事情,并大家到都城隍庙中去祭祀的话,都细细告诉了他一番。邢夫人至晚回去,便告诉了贾赦。贾赦道:“怪道去年冬天有人说,都城隍王爷已经升了去了,换了新王爷来上任。那左右住的人家,天天晚上听见人喊马闹,又有鼓乐之声,真是奇事。我说那里有这话呢,都是那些愚人瞎说罢了。今儿这么说起来,这事竟是有的,新王爷就是我们林姑老爷了。老祖太太既然在那边王府里头,我们自然要去磕头,都要过去请安去呢。”邢夫人道:“吩咐他们外头预备现成了,我们明儿一早起来就去罢。”贾赦道:“就是这么着。”
于是,到了次日一早,贾赦同了贾琮,邢夫人带领着蒋氏并丫头,媳妇及王善保家的等人,一群车马往都城隍庙来。到了庙中,先到大殿上拈香礼拜,然后到寝宫各处磕头。贾赦等祭拜在先,各处走了一走,便在大殿上坐着喝茶。
邢夫人等在寝宫拜后,王善保家的在旁说道:“这忠王妃就是我们家的姑太太了,我们都该磕头呢。”说着,便跪下磕头,刚跪得下去,忽然口里骂道:“你这老娼妇,又向主子跟前讨好献勤儿罢。我先打你这老娼妇的嘴。”说着,只见王善保家的自己举起手来,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四五十个嘴巴,登时那脸上就青紫起来。旁边那些丫头、媳妇们见了,一个个都吓住了,又不敢上前拉劝。那王善保家的又骂道:“老娼妇,我给你有什么仇?你平空的葬送了我,我今儿可要你这老娼妇的命呢!”说着,又自己举起手来,又打了一气,打的嘴里鲜血淋漓,两腮肿涨。旁边丫头、媳妇们见了害怕,便都一齐跪下,说道:“这总是他的不是了,我们也不知道是那位姑娘或是那位奶奶,总求你老人家开恩饶恕他罢。”那王善保家的又打了一会,说道:“司棋姐姐,你还给这老娼妇说情做什么呢?罢了,罢了!好了这老娼妇了。”说着,便一跤跌倒在地,口吐白沫,昏晕过去。
刑夫人便叫几个媳妇在旁看守着,“等他醒转过来就搀扶着他一起坐车来罢”。吩咐已毕,便带了蒋氏上车回去了。先到了家中,贾赦等已经回来。邢夫人便告诉了王善保家的之事,道:“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,故此给他讨饶,这打他的人,好像是宝玉头里屋里的丫头晴雯似的。但只是老祖太太、姑太太那里并没听见有这个人呢!”
说着,王善保家的已经苏醒过来,众人搀扶着出庙,坐车回来了。邢夫人便问他道:“那打你的人,你到底可知道他是谁不是呢?”王善保家的道:“阿哟,罢了我了!这是我作多了孽了!我磕头的时候,恍惚看见就像是头里宝二爷屋里的丫头晴雯的模样儿似的,后来我就不晓得了。”邢夫人道:“可不是,我也疑惑是晴雯呢!你且去歇着罢,好生躺躺儿去。”
王善保家的答应了,众人搀他去了。邢夫人道:“我记得头里为司棋的事情,里头也有晴雯在内,那原是他的不好,也怨不得人。”贾赦道:“他那个嘴原也很不好,今儿这么着也应该呢。”暂且按下不题。
再说贾母等正与贾夫人、凤姐、智能斗牌,忽然听见晴雯打王善呆家的,司棋在旁求情。鸳鸯道:“晴雯妹妹,你如今也罢了,还记他的仇做什么呢?既打了他一顿,也该撂开手了。
“晴雯道:“我并不是记什么仇,这些年过来,我久已都忘记了。这会子见了他,不由的就生了气呢!”黛玉笑道:“你这还是结习未除,参悟不透的缘故。”凤姐听见,说道:“那老娼妇原也可恨,很要这么着收拾他一顿才好。”说着,大家笑了一会。
一日,凤姐说道:“今儿没事,可要家去走走去了。林妹妹要去,我们一起去罢。”晴雯道:“我跟了奶奶、姑娘也去逛逛。”黛玉道:“也罢了,就是我们三个去罢,人多了也累赘了。”于是,吩咐外边备了两顶大轿,一顶中轿。到了二更时分,三人回明了贾母、贾夫人,到了外边内殿上轿。轿夫抬出大门,前边打了一对灯笼,潘又安骑马在后,一起往荣国府来。不一时,转过府后,潘又安上前吩咐轿夫落下轿来。凤姐等三人都下了轿,吩咐潘又安与灯轿俱在此等候。
凤姐等三人仍由后门进去,凤姐便顺路先到自己屋里去了。
晴雯跟了黛玉,到大观园来。凤姐道:“你们回来,还在这里来会齐。我不到园子里去了,便在这里老等你们罢。”黛玉、晴雯答应了,便进大观园来,到了怡红院中,只见众人俱已睡熟。
黛玉二人走到宝钗炕前,黛玉便叫道:“宝姐姐,我特来瞧你来的。”宝钗梦中听见,睁眼一看,说着:“是林妹妹么!那一个不是晴雯姐姐么!你们怎得一起来的呢?”晴雯便上来请安,宝钗忙拉着他,便都一起坐下。黛玉道:“宝姐姐,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,姐姐一向很好?我久已知道添了侄儿桂哥儿,这会子已过了十岁了罢,都很好?”宝钗道:“我们桂小子今年十一岁了,托妹妹的福,都还好。前儿老祖太太回家来告诉我们,才知道妹妹在芙蓉城里,已登仙境了。元妃娘娘、二姐姐、凤姐姐、鸳鸯姐姐、妙玉、香菱、尤二姐姐、尤三妹妹、小蓉大奶奶他们这些人总在那里呢,比我们这里热闹多了。
“晴雯道:“那里还有个警幻仙姑,我和金钏、瑞珠,宝二爷和柳二爷都在那里呢!”宝钗道:“上年听见柳二爷和宝二爷在路上救了我哥哥之后,便到袭人家里去,宝二爷寄了一把扇子来给我,上面有诗,待我取出来给妹妹瞧。”
说着,便去取出扇子递与黛玉,黛玉接过扇子来,道:“这事我也知道的。”因打开看了一遍,笑道:“这会子,不过三十年就可以聚会,用不着四十年了。我记得头里到了那里的那一年除夕,多谢姐姐寄了一首五言排律来给我,至今我还收着呢!等你明儿到那里去的时候,再给我看。”宝钗道:“那也是我无聊之极,因思想着妹妹,故此写了焚化的,也不知道得到不得到?不过是我一点儿心罢了。早要知道妹妹可以看得见,这几年里头我又很可再寄几封书子去了。”晴雯道:“宝二爷头里在家里寄给我的诗文,我总在那里得了的。我也至今还收着呢。”
宝钗道:“我们四姑娘,可在你们那里没有?”黛玉道:“他是前儿不久,妙玉才接引了他来的,紫鹃也同着来了。我们因等四妹妹到了那里,过了几天,才到老太太这里来的。”
宝钗道:“是的呀,你们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、姑妈这里来请安的。”要知黛玉怎么答言,且看下回,便见明白。
第三十九回
城隍府贾母庆生辰
芙蓉城宝玉建诗社
话说当下薛宝钗梦中向林黛玉道:“原来你们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、姑妈这里来请安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和凤姐姐、鸳鸯、晴雯四个人来的。到了那里,恰是你们同舅母在那里祭祀的那一天。隔了两日,又是大舅母他们来祭祀的。又过了两天,今儿没事我们便到这儿来走走。鸳鸯姐姐在老太太那里没来,我们和凤姐姐三个人来的。这会子凤姐姐他在自己屋里给平儿姐姐说话去了,我便和晴雯来看姐姐的。宝钗道:“怪道昨儿有人说那边大老太太家王善保家的,在都城隍庙中给鬼打了一顿,说是晴雯呢!我们总没听见老祖太太说晴雯在那里呢,那里只有司棋、潘又安、珠大太爷、冯渊、秦锤、智能、焦大、鲍二家的几个人,所以都诧异呢?”晴雯道:“那里还有崔子虚、夏金桂、张金哥三个人呢。头一个是张金哥,他是贞节有名的人,很不该给夏金桂在一块儿的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那嫂子,真是提不起的,这会子他倒也得了好处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看他倒比头里好了好些,也知道改过了。”
宝钗道:“妹妹,我想着要和妹妹到王府里去见见老祖太太、姑爹、姑妈,请请安去,你说使得使不得呢?”晴雯道:“宝二奶奶要去,这会子就走罢。琏二奶奶在他自己屋里呢,宝二奶奶就坐了琏二奶奶的大轿,我们便一起同去,去了回来再把轿子来接琏二奶奶回去,岂不两全其美呢!”黛玉道:“这倒也好,姐姐不要耽误了,要去就去罢。”
于是,宝钗跟了黛玉、晴雯出了大观园,由后门出来,三人走到轿前。潘又安看见宝钗,便上来问道:“琏二奶奶还没出来么?”晴雯道:“这是宝二奶奶,同去请老太太的安去的,回来的轿再来接琏二奶奶罢。”潘又安听见,便远远的打千儿请了安,三人各上了轿,头里打了灯笼,潘又安上了马在后跟着。
不一时,早到了忠王府,进了大门,穿过大殿,又进宅门,到了内殿上头,下了轿,早有人在头里报信去了。贾母、贾夫人听见了,便迎出来在内宅门口站祝宝钗、黛玉、晴雯走到面前,贾母看见宝钗,便笑道:“那是宝玉媳妇么?”宝钗忙上前请安,贾母便指着贾夫人道:“这是姑太太了,你们还认不得呢!”宝钗便也上前请了安,于是一起到了上房。
黛玉道:“宝姐姐他要和我们过来请安,便坐了凤姐姐的轿来了,等回去的轿再接他去。”贾夫人道:“你宝姐姐既来到这里,虽然没什么款待,也略坐这么一坐。凤姐姐他在那里老等着呢,还是叫人先接了他回来才是。”晴雯道:“他们人不好进去的,还得我去接他回来呢。”贾夫人道:“也好。”
吩咐外面,备两乘轿子,仍叫潘又安跟去。晴雯便坐了一乘,外抬了一乘空轿,仍往荣国府去了。
宝钗在上房里,又重新拜见了贾母、贾夫人并与鸳鸯相见,又请了林如海、贾珠出来拜见了。请安已毕,林如海、贾珠便到外面去了。司棋、鲍二家的等上来给宝钗请了安,丫头们倒上茶来。贾母又命人去请了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三人来,大家相见。
不一时,秦锤也上来请安,接着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都上来,大家相见。宝钗见了夏金桂,便欲叫嫂子,因又不好出口。黛玉在旁看见,便道:“这是冯大嫂子,这是崔大嫂子,这是秦大奶奶。”宝钗便叫金桂是冯大嫂子,金桂红了脸,便上前拉住宝钗,低声说道:“姑奶奶,你是宽洪大量的人,要求姑奶奶海涵包容我呢!”宝钗道:“什么话呢?”但请放心,咱们不言而喻就是了。”因向张金哥道:“崔大嫂子,我们虽没会过,却是久仰大名的。”又向智能道:“这秦大奶奶,我们头里也会过的。”智能道:“宝二婶娘,有十几年没见你老人家了,早要知道林姑娘到婶娘那里去,我也跟了来请安了。”
说着,凤姐也回来了,与宝钗相见,说道:“你们同宝妹妹回来,都不告诉我一声儿,教我在那里老等。姑太太评评,他们可是个人么?”贾夫人笑道:“依他们还要等你宝妹妹回去了,方才接你回来的呢!才刚是我吩咐他们,教先接你去的,要不然这会子你还在那里呢。”
说着,便摆下两席酒筵,上边一席是贾母、贾夫人、夏金桂、张金哥、鸳鸯,下边一席是宝钗、凤姐、黛玉、智能、晴雯,大家坐定,献上酒来。宝钗与凤姐又说了些别后事情,酒过多巡,菜献五道,宝钗便要告辞回去。贾夫人再三不肯,道:“此时才交四鼓,天也还早,我也断不敢多留的。”于是,又饮了一会,方才散席。
宝钗惟恐已迟,便忙谢酒告辞。贾夫人问:“什么时候了?”底下答应道:“钟已打过三下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并不为迟,还没有寅正呢!”便吩咐外边备轿伺候,教司棋跟送回去。
众人送了宝钗到内殿上了大轿,司棋坐了小轿,前面打了灯笼,一起出了王府。不一时,绕到荣府后门,都下了轿。司棋搀了宝钗进去,到了大观园怡红院中宝钗上房里面,司棋便要告辞回来。宝钗拉住司棋道:“你且坐着喝茶,我还有话问你呢!
“司棋道:“老太太等着回话呢!我要去了。”宝钗拉着不放,司棋死命的争脱,宝钗便跌倒在地。
惊醒过来,却是一梦。那时已交过五更,天还没亮。宝钗细想道:“这回比老祖太太来的又大不相同了。”便翻来覆去的,总睡不着。渐渐天亮,窗纸大明,树上鸟声历乱。宝钗便披衣起来,坐着看时,渐渐窗上纸红,已有日光,便叫起绣琴、素琴来。桂芳已醒,看见宝钗,便问道:“妈妈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,做什么呢?”宝钗道:“我今儿天没亮醒了,就睡不着,看着天亮的,不如早些起来罢,还睡什么呢!”说着,素琴、绣琴服侍宝钗起来,桂芳便也起来了。绣琴便舀水进来,伺候宝钗、桂芳洗脸。
宝钗道:“我今儿夜里头是和林姑娘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。
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喝酒,赶着回到家里就醒了,再睡不着。”
桂芳道:“妈妈怎么就不带了我去见见老祖太太也磕个头去,我见了老祖太太不用说是喜欢的了,就是老祖太太他见了我,他老人家自然也欢喜的呢!”宝钗笑道:“那是梦里头,怎么能够带你去呢?”宝钗道:“连我们前儿去,也看不见老祖太太呢,你要去了,老祖太太也认不得你,故此前儿没见老祖太太的人,都不用去呢!”桂芳道:“前儿妈妈要是带了我去,我虽然看不见老祖太太,妈妈你昨儿夜里去的时候,就好告诉他家人家的了,那老祖太太他不就认得我了么?老祖太太他要是认得我了,他这回再回家来的时候,他就要问我,和我说话儿了,我那不就认得老祖太太了么?”宝钗笑道:“等明儿再到王府里磕头去的时候,再带你去罢了。昨儿夜里先是林姑娘、晴雯和头里的琏二太太三个人一起来的,林姑娘和晴雯在我这里说了半天话,我们才同着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。那琏二太太,他到他自己屋里去了,我们没等他出来,便先去了。到了那里,重新又打发人来接他回去的。后头琏二太太昨儿夜里头必定也是有梦的,我这会子梳洗完了,便到他那里问他去。”
说着,便带了素琴出了园子,到平儿屋里来。转过粉油的大影壁,进了院子,翠云看见,说道:“宝二太太来了。”忙上前打起帘子,宝钗走进屋里,只见平儿梳洗才完,正在洗手,笑说道:“我今儿算起的早了,谁知你更比我起的早。你昨儿夜里头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么,怎么就不叫我一声儿同去呢?
“宝钗笑道:“我连凤姐姐也没教他知道,怎么还得工夫来约你去呢?”平儿道:“你见了姑老爷、姑太太、珠大爷没有,他们那里还有些什么人呢,你多早晚回来的?”宝钗道:“我是和林妹妹、晴雯去的,到了那里,还有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儿、鸳鸯、秦锤都会见了。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在那里坐了席,我怕迟,赶着回来已经五更多天,天快亮了。凤姐姐回去的时候,才交四更天,他在这里也没多大会儿。”平儿道:“我们奶奶来时候,还没三更天呢,和我坐着说这样说那样的。他说,我们那天的庙里祭祀的那一天,他们就来了。又问问蕙小子,他瞧着他倒很欢喜,我就要叫他起来,给我们奶奶磕头,奶奶不肯,说孩子家他又不认得我,没的吓了他罢。又问巧姑娘,他也知道是养了外孙,姑爷做官很好。又问问合家的人,这个那个,原来他都知道,也并不是为老祖太太前儿回来才知道的,他早就知道了。正在说着四姑娘尸解成仙的事情上头,忽然晴雯来了,说你们已经到了那里了,请琏二太太快些回去呢!我就向我们奶奶说,奶奶你也带了我去请请老祖太太、姑太太的安去呢!我们奶奶倒也肯的,后来想起来说没有多的轿子怎么去呢?他说我一时还不能回芙蓉城去呢,等明儿无事我再来的时候,带你去就是了。我正要送他出来,他把我一推,就惊醒了。我想着你自然也是有梦的了,故此起来赶着梳洗了,打量就要往你那里来的,谁知你倒先来了呢!”宝钗道:“怪不得前儿那边王善保家的挨了打,说是晴雯,我们还都不信,说晴雯并没听见说在老祖太太那里呢?谁知道,就是我们在老祖太太那里去的那一天,他们就都来了的。”
说着,桂芳来了,先向平儿请了安,便说道:“二大娘,你老人家昨儿夜里有梦没有?”平儿笑道:“我给你妈妈是一样的。你妈妈昨儿夜里到老祖太太那里去,他就不叫我和他同去,你说我该骂他不该骂他呢?”桂芳笑道:“我也说妈妈,你怎么不带我去呢?我妈妈说,‘你还认不得老祖太太怎么带你去做什么呢?’二大娘,我妈妈连我还不肯带了去,自然也不肯和你去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可是他说的明白,连儿子都不带了去,还带女儿去么?”平儿笑道:“桂小子你很好,我可要撕你的嘴呢!”桂芳笑着忙跪下道:“二大娘饶恕了罢,是侄儿说错了。”
说着,蕙哥与月英两个都出来了,见了宝钗请了安,便向桂芳道:“哥哥,我们今儿还不到学里念书去么?”桂芳道:“我因为今儿还早呢,故过来逛逛的,你们也才停当了呢!”
宝钗道:“你们也该好好儿的念书去罢。”于是,三个人一齐到园了里家塾中念书去了。宝钗便也同着回怡红院来,按下不题。
接着,是甄应嘉升了户部尚书,贾政等与周琼等都去贺喜,陈也俊等也去贺喜,薛蝌是属员,更不消说。大小衙门贺喜官员络绎不绝,也唱了几天戏,门前车马纷纭,甚是热闹不题。
再说黛玉、凤姐等在都城隍王府中,不觉早已两月。凤姐一日向贾夫人道:“我们在此已经两个多月了,芙蓉城里虽没什么事,到底也要回去。况且,他们要来的人多,也得我们去替换他们才好来呢。我们这会子回去了,开年依旧又来请安来了。”贾夫人道:“这会子已经七月里了,待等过了八月初三日老太太的生日再回去罢,我也不多留了。”
于是,到了八月初三日这一天,大家一早都给贾母拜寿磕了头。不一时,听见外面贾赦、贾政、邢、王二夫人等率领一起荣府里的大小男女都在外面磕头。贾母与众人俱在房内看着点头微笑。不一时,拜寿磕头已毕,都回去了,连那些供献也都搬回去了。凤姐出来笑道:“老祖宗,为什么都不出来享用些儿,他们倒都一拢统搬回去了,原来他们也是虚邀老祖宗的。
“鸳鸯道:“那原不过是尽一点儿心,老太太用不用,他们那里知道呢?况且,他们来磕头的,老太太也没有备寿面赏他们吃,这会子把供献搬回去了,也只算是老太太赐他们的克食罢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倒也说的是呢。”这日也没什么外人,外头是本衙门十来个司官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锤,林如海、贾珠等叫了一班小戏儿,在外头听戏。里头贾母、贾夫人、金桂、金哥、智能、凤姐、鸳鸯、黛玉、晴雯等因贾母不喜听戏,叫了一班八角鼓儿打皮口儿的,玩了一天。
于是,又过了数日,凤姐、黛玉、鸳鸯、晴雯便告辞了回芙蓉城去。依然坐了原来的两辆云车,一路凌凤踏雾,云路翱翔,半天的工夫,早到了芙蓉城里。仙女们见了,忙去报信,尤二姐、三姐、寿可卿、瑞珠路近便先迎了出来,都请到花满红城殿上坐定。尤三姐道:“你们一去又是三四个月了。”凤姐道:“我们原要早些回来的,当不得老太太再三不肯,你便怎么样呢?”说着,宝玉、迎春、惜春、香菱、金钏、紫鹃也都来了。宝玉道:“你们这些日子不来,我就说是他们必定是要等过了老太太生日才回来呢。今儿回来了,可不是我说的话不错么。”鸳鸯道:“姑太太定要留着过了八月初三老太太的生日才许回来的,要不然,早就回来了。”说着,警幻、妙玉也来了。大家坐着细谈贾母回家示梦,以及贾赦、贾政到庙里祭祀,凤姐、黛玉回荣府,黛玉又同了宝钗到都城隍府中之事。
大家说了半天,然后凤姐、黛玉、鸳鸯、晴雯四人又到赤霞宫去禀见元妃,奏明一切。接着,又是接风酒筵。
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,一日,大家都在绛珠宫里闲谈,宝玉道:“我上回说的,左右无事,不如起个诗社倒还有趣呢!
那里知道七事八事的就耽误了,直到如今,差不多儿竟有一年了。这会子,一点事儿也没有了,人又齐了,这社可要起的成了呢!”香菱道:“且先要算算是那几个人呢!你一个,我一个,我们师傅自然要算一个了,这才得三个人。那是那几个呢?”宝玉道:“二姐姐是四个,四妹妹是五个,妙师父是六个。
“迎春、惜春道:“我们的诗
都去不得,而且丢久了,不用算我们罢。”宝玉道:“谁的诗,又怎么好呢么?你们要再不算,就没有人了,管他好不好,不过是玩儿罢了。”香菱道:“警幻仙姑他的诗就很好,可以请了来算一个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个就托妙师父转请罢,一定是要算一位的。明儿禀明了元妃姐姐,也是要求请了算一位的。
可不就有了八个人了么?”当下计议已定。
到了次日,宝玉便把这事禀明元妃。元妃大喜道:“我倒欢喜这些事的呢!既这么样,明儿起社就在这这里罢。你便预告诉他们,都不要拘什么礼才好。况且,这也是文墨事情,须要洒脱,不可拘谨。你不见古人还要解衣磐礴呢么!”宝玉答应,过来告诉众人。众人都道:“娘娘自来是喜欢翰墨的,因为拘于礼范,故不能常时举行。今儿既有这旨意,我们明儿就遵旨,不要过于拘谨,尽可随意而行,但不致于放诞就是了。
“妙玉已经请了警幻仙姑,也应承了。
香菱道:“我们明儿这社里,用什么题目呢?”宝玉道:“此刻芙蓉盛开,明儿就以芙蓉城的芙蓉为题,每人七律一首,也不限韵。这社就叫芙蓉诗社,何等不好?头里咏梅花、桃花、柳絮、海棠、菊花,从没有咏过芙蓉的,况兼这芙蓉也是花中美品,而且又是本地风光呢!”惜春道:“晴雯是芙蓉女儿,他还是芙蓉之婢,还是芙蓉之主呢?”香菱道:“他还不能算芙蓉之主。潇湘妃子从前行酒令,掣得芙蓉花签是‘风露清愁‘四字,一句诗是‘莫怨东风当自嗟’,那芙蓉花,除了他也没人配得上,他才算得是芙蓉之主呢!”黛玉道:“这社几时起呢?”宝玉道:“还要等到几时还好,就是明日罢了。”大家说定,各自散了。
到了次日,警幻仙姑、妙玉、黛玉,香菱都到赤霞宫来,会了迎春、惜春、宝玉,一起进去面见元妃。元妃道:“我昨儿已对宝玉说过,列位都知道了么?”众人都道:“谨遵娘娘的旨意就是了。”元妃笑道:“这么说,还是拘谨的了,以后不准说这些话,爱坐就坐,起居如常,也不用谢坐等类一切繁文。”众人都答应道:“是。”元妃笑道:“今儿八个人,倒有我们姊妹四个,这正是‘群季俊秀,皆为惠连,吾人咏歌,独惭康乐’了。”警幻仙姑道:“今儿咏的是芙蓉,要是咏的桃李,就是娘娘的太白了。”于是,摆下八副笔砚,各人散坐构思。宫女、仙妇们旁边伺候,倒茶、添香、磨墨、拂纸。不多一时,元妃的诗早已一挥而就,说道:“你们谁先有了,谁先交卷。我是不计工拙叉手而成,已经先有了。你们且先来看看。”要知元妃之诗说些什么,留作下回细表。
第四十回
怡红院灯火夜谈书
蘅芜院管弦新学曲
话说当下元妃诗已先成,大家都说道:“娘娘是天纵之聪,英才敏捷,臣妹等万不可及的。”因接过来,大家念道:曾闻花发满秋江,何事移栽近帝乡。
罗?e裁成隋苑彩,轻脂染就汉宫装。
妖娆人面天然色,妩媚枝头别样芳。
试问芙蓉城内主,何如宛在水中央?
大家念完,齐声说道:“有温八叉之敏捷,更有韩冬郎之清丽,定然以此首压卷的了。”元妃笑道:“我这原算不得什么,君等少不得总有元白佳作在后呢!等交卷齐备之时,我再妄为君等品第甲乙罢了。”于是,大家仍复入坐,弄笔挥毫。少顷之间,香菱的早有了,正交卷上去,妙玉的也有了,便也交卷上去。元妃便先接过香菱的来看时,只见上面写道是:秋风袅袅荡娇容,天半朱霞漾碧空。
画阁愁多风露重,秋江肠断月明中。
千枝浓艳才轻浣,一片凝酥旋欲融。
最是年年风景好,锦官花发满城红。
元妃看罢,点头道:“甄妹诗才典雅清新,自是不同的。”又取过妙玉的来看时,念道:何年海上赤瑛盘,浣化轻红花万攒。
含露含凤形冉冉,疑非疑是影姗姗。
轻盈欲语娇无限,清瘦多愁泪不干。
江上秋风花景重,扁舟好去弄渔竿。
元妃念完道:“妙师的诗真是清新俊逸,起句突兀,结句悠扬,又比甄妹的较胜一筹了。”说着,警幻仙姑、黛玉、宝玉三人都也完了,便也交卷上来。元妃便接着看警幻仙姑的,见上面写道:芙蓉艳质殿群芳,媚压金钗十二行。
露浥轻红浓欲滴,风含叶翠霭如狂。
谁方脂肉谁方镜,窃比娇容窃比裳。
大抵诗人工说谎,翻言不及美人妆。
元妃看完,笑道:“仙姑大才,只用芙蓉‘不及美人妆’一句,便一意翻转到底了。佩服!佩服!”因又把黛玉的取过来看时,念道:芙蓉千朵正悲秋,一片红云压碧流。
泪湿闺中方锦褥,懒登花外夕阳楼。
城头明月传哀角,江上秋风送别舟。
弱质那堪风露重,不禁为尔发清愁。
元妃念完,点头道:“妹妹一往情深,不减太白乌栖之曲矣。
“因又看宝玉的道:
花里芙蓉分外娇,淡红染就剪轻绡。
千重艳冶依香陌,一片温柔近画桥。
残月枝头光历乱,秋风江上影逍遥。
芙蓉城畔新栽柳,为与芳卿伴寂寥。
元妃看完道:“宝玉这诗,也风韵自然,颇有别致。”因问迎春、惜春道:“二妹,四妹,你们怎么还没完卷么?过迟了,是要罚的。”迎春、惜春道:“臣妹原说过久矣荒疏的,这会子是抱佛脚,也只好勉强塞责罢了。”说着,便一齐交卷上来。
元妃便先看迎春的,念道:
花开娇媚剪秋罗,万点轻红映碧波。
带露好看容偃仰,临风时见舞婆娑。
浓霜拂面迎青女,皓月当头问素娥。
谁染枫林如中酒?秋江一样醉颜酡。
元妃念完,遂接着念惜春的道:
遍种芙蓉待发花,高低重叠艳横斜。
娇容对镜疑金谷,瘦影临流拟若耶。
叶际泼翻天水碧,枝头洗淡赤城霞。
也知开落秋江晚,不怨东风只自嗟。
元妃念完,点点头儿道:“你们两个虽不叫怎么好,也都还去得。四妹的‘叶际泼翻天水碧,枝头洗淡赤城露’这一联就好,竟比二妹的强些呢!一总品第起来,我看是仙姑、妙玉、林妹三人是超等,甄妹、宝玉是特等,二妹、四妹算是一等。你们都大家看看,是不是呢?”
于是,大家把各人的诗,都互相看过。香菱、宝玉道:“妙师的‘含露含风形冉冉,疑非疑是影姗姗’,仙姑的‘谁方脂肉谁方镜,窃比娇容窃比裳”,林妹妹的‘城头明月传哀角,江上秋风送别舟’,这几联实是绝好的警句。我们看了,实是‘眼前有景道不出,崔颢题诗在上头’了。”黛玉道:“那‘最是年年风景好,锦官花发满城红’与那‘芙蓉城畔新裁柳,为与芳卿伴寂寥’,这两个结句都典切而摇曳有致的很,我们都不及的。”元妃道:“我们只得八个人,他们倒有一半人都不能诗,岂不可恨的很么!怎么就有这些曾子固呢?他们那些不能诗的,然而也不可使之向隅。”便吩咐了宫女,都一起分头去请了来,大家聚会。
不一时,凤姐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秦可卿、鸳鸯、晴雯、金钏、紫鹃、瑞珠都到了,先见元妃请安。元妃又谕令不必拘礼谢坐。于是,摆了五席筵宴,元妃在中,宝玉在旁陪坐,其余众人分坐了四席。大家猜枚行令,尽欢而散,暂且按下一边不题。
再说光阴荏苒,日月如梭。那小周姑爷学差已满,回京陛见之后,升了鸿胪寺少卿。接着,又是大周姑爷之父周琼大拜了,由兵部尚书升了内阁大学士。于是,荣府的人都忙着到两处贺喜。闹了几天,早到了五月中旬,乃是贾政七十生辰。荣府搭篷挂彩,派了五天戏筵。头一天请的是南安郡王、东平郡王、西宁郡王、北静郡王、永昌驸马、安国公、庆国公、镇国公、治国公、平原侯、襄阳侯、锦乡侯、锦香伯、寿山伯等客,并请了大学士周琼相陪。第二日请的是六部、翰詹、科道各官员。第三日请的是鸿胪寺、大理寺、太仆寺、太常寺、光禄寺及本城各官员。第四日请的是各亲友并族中的人等。第五日乃是家宴。那内里是薛姨妈、傅太太、邢岫烟、李纹、李绮、史湘云、薛宝琴、探春、巧姐、小红、青儿、鹤仙、椿龄等都来了。外面各家送礼络绎不绝,都派定了家人,大小男女各有执事,不得紊乱。荣禧堂上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,歌喉宛转,舞态翩跹。到了晚上,一路灯球照耀,如同白日。堂上貂蝉满座,门前车马成群。
到了第五日家宴,只有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、贾蔷、贾芸、贾蓝、贾芹等,并无外人。
内里是薛姨妈、邢岫烟、薛宛容、李纹、陈淑兰、李绮、甄素云、史湘云、薛宝琴、梅冠芳、探春、周照乘、巧姐、小红、青儿、椿龄、鹤仙,邢、王二夫人、尤氏、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马氏、蒋氏、傅秋芳、胡氏、明珠、月英、绿绮等都在大观园内榆荫堂上,另有一班小戏儿预备伺候。那时桂芳已十四岁了,便同了蕙哥、薛孝哥、遗哥、甄芝哥、杜若都到外边听听戏去了。那周瑞哥、梅春林、周安哥、薛顺哥、祥哥、福哥、祺哥、禧哥都还小些的。便在园子里听戏。
薛姨妈本懒待听戏,邢、王二夫人也都上了年纪,都不爱听戏。薛姨妈道:“我们在那边坐坐去罢,戏也没什么听头,白闹的慌,天气又热,咱们斗斗牌去罢。”邢、王二夫人道:“很好,戏都听厌了,也没什么趣儿,倒是换个地方坐坐儿凉快些。”因说斗牌,还少着一家子呢,便叫了尤氏过来,一起到红香圃那边,四家子斗牌去了。
探春道:“老太太们都爱静,不欢喜听戏都去了,单剩了我们这些人乱闹了。这会子,就算大嫂子有年纪些了。”傅秋芳道:“我们太太这几天也闹乏了,连琏二婶娘、宝二婶娘、环三婶娘都有些乏了,多少事情都是这四位照应指点,多早晚才得睡,天一亮就起来了,就算今儿没有外客,事情还少些。
这会子,只算在这儿坐着歇歇儿罢了。”史湘云道:“你们太太自来有限,还亏着这会子有大奶奶你可替他的劳了。这里头只有两个二嫂子的事多,却也只是他两个人才能够办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们看着好戏不听,只管说张说李的做什么呢?”大家都笑了,正待再要说时,只听那戏场上转了《芦花荡》,张飞上场,锣鼓喧阗,说话也听不见了,于是大家看戏。
到了晚上,薛姨妈等歇了牌,都请过来坐席。榆荫堂上摆了八席,又唱了两折戏下来,便放了赏。席散之后,都归到王夫人上房里来。薛姨妈便先回去了,只留下邢岫烟来没去。薛宝琴、李纹、李绮也各自带了哥儿、姐儿告辞去,单留下史湘云、探春、巧姐儿来。接着小红、青儿、椿龄、鹤仙也去了,邢夫人也带了蒋氏过去,尤氏也带了胡氏各自回去了。巧姐便在平儿屋里住了,湘云、探春在稻香村内李纨屋里住了。邢岫烟便在宝钗怡红院里住了,孝哥已跟了薛姨妈回去了。
桂芳与薛苑蓉、薛顺哥在岫烟、宝钗旁边灯下,大家说笑。
桂芳便问宛蓉、顺哥道:“你们在园子里,今儿听的是些什么戏?我今儿一天通没在里头呢,也没知道这个小班子儿唱的好不好?”宛蓉道:“今儿开场唱的是《郊射》、《迎举》、《满床笏》的八出,后来唱的是《西川图》一折,晚了席上唱的是一折《永团圆》、一折《儿孙福》,倒还是晚上的戏有趣些儿呢!”薛顺哥道:“桂哥哥,你们外头今儿听的是些什么戏?
也说给我们听听呢。”
桂芳道:“今儿外头唱的是《遂人愿》的整本新戏,倒也生疏有趣呢。”宛蓉道:“是个什么故事呢?这本戏我还没听过呢!”桂芳道:“这本戏是接着《白蛇记》新今打出来的。
那白蛇在雷峰塔里不得出来,青蛇便又配了个秦生,也犹如许宣头里的一般,也到雄黄山去取了仙草来救了秦生。那许宣却在西湖上做了和尚了,他每日还去哭妻。后来秦生做了官,遇见许宣,问其哭妻的缘由,后来便拆了雷峰塔,许宣还与白蛇团圆的故事。”岫烟道:“这《遂人愿》的名字就起的有趣儿。
人都因为看着白蛇并无过恶,那法海又何苦来要把钵孟罩住了他,压在雷峰塔底下呢?是凡听戏的人,总要给白蛇称冤道屈,故此才演出这本新戏来,给人听着称快,都遂了人的心愿了。
这里头和尚哭妻,倒也是翻案的文章呢。”
宝钗道:“但凡前头有过的书以及传奇等类,后人见他做的很好了,便想着要续,殊不知前人好手,所谓‘极盛,尤难为继’的了。后人做出来的,总难免续貂之诮。不但这《白蛇记》,就是《西厢》十六出,《草桥惊梦》为止,关汉卿也是填词的名手,续了四出尚且贻讥千古呢!那小说里头施耐庵《水浒传》七十回为止,谁知后人就续了个四传,又续了个《后水浒传》,皆是狗尾之笔。”
岫烟道:“我看小说里头倒是《后西游记》比前书竟还好些呢。”宝钗道:“也就是这部书算后来居上,其余总是后不如前的了。”岫烟道:“我最爱他里头说伏羲的龙马、周昭王的鞍辔、文明天王麒麟的春秋笔、造化小儿的圈子等类,想头很好,嘻笑怒骂皆成文章。而且语言有味,妙旨无穷。”桂芳道:“我最喜欢他说的,到灵山有无见佛的一段,他说佛原是没有的,是空是无,那大颠说到了灵山见不成佛,岂不枉费了功夫呢!那小行者听见了,就变成了如来佛,坐在上头要割猪一戒的舌头,说你骂师兄就是骂我,我和你师兄不分彼此。那是说心即是佛,真是游戏三昧,是好文章呢。”岫烟道:“桂哥儿,你看书倒也精细呢,这些书并不是单看他的怪诞的,总要瞧他游戏含蓄的道理。”
桂芳道:“今儿这和尚哭妻的那一套曲子,倒很好听。我却又不知道他的曲文。今儿园子里唱的《西川图》、《郊射》这些曲子,我倒知道的呢,可惜今儿我又没在里头。”宛蓉道:“那《郊射》郭子仪唱的是些什么东西?桂哥哥,你说给我听听呢!”桂芳道:“郭子仪他唱的是《玉芙蓉》的曲牌名儿,那起头儿是‘平生志颇矜,事业期钟鼎。肯甘心章句,空老穷经。倒不如长天倚剑把孤云截,博得个一战功成四海名’。”
岫烟道:“桂哥儿,你倒连这些词曲竟都知道呢。”
宝钗道:“这是我们兰大奶奶,他自幼儿在家里就学的会弹会吹会唱,跟他来的秋水姑娘人也聪明,也就学会了,也能吹能弹能唱。我们这里原没人唱这些东西,自从他到了这里,接着我们环三太太来了,他们都差不多的年纪儿,况他头里在家里的时候也是学过的,便成日家无事也就大家吹唱了玩儿了。
我们桂小子、蕙哥儿、松哥儿、月英、绿绮、祥哥、禧哥都学会了好些曲子。单是禧哥儿小些,今年才得九岁,倒唱的怪好听的呢。”桂芳道:“二舅母,你老人家明儿等我去请了我们大嫂子和秋水姑娘,把这些兄弟、妹妹、侄儿们都叫了来,唱给你老人家听,好不好?”
宛蓉道:“桂哥哥,你有什么好曲子,先教给我两支儿,明儿他们唱的时节,我也就会唱的了。”桂芳道:“宛妹妹,你爱唱什么好呢?”宛蓉道:“我才学知道是什么好呢?桂哥哥,你只把你会的教给我罢了。”桂芳想了一想道:“我教你唱个‘把几分春三月景’罢。这是《祝英台》的牌名儿。”宛蓉道:“这是哪一出戏里头,什么人唱的呢?”桂芳道:“这是《琵琶记》里头《规奴》牛小姐唱的。宛妹妹,你唱这个才合式呢,别的曲子唱出来不合的多。”宛蓉道:“桂哥哥,你可写出现,我先看看曲文呢。”桂芳道:“自然要写出来,也才好点板眼呢。”遂叫紫箫、玉箫取了红黑笔砚笺纸出来。
原来紫云、绣琴、素琴一班丫头年纪大了的,都已放出去了,宝钗这里又换了紫箫、玉箫、惊鸿、塞鸿四个。当下取过笔砚来,桂芳便写出曲文,用红黑笔点了板。宛蓉念了一遍,说道:“这板怎么又有红有黑的,为什么并不一样呢?”桂芳道:“有黑板的曲子音高而腔长故慢,无黑板的曲子音低而腔短就快了。那词赋里说的红牙、红幺就是指的这个了。”因用手拍着,便教了宛蓉数遍。那宛蓉心性聪明,早已会了一半。
桂芳又教了数遍,宛蓉便单自唱了一遍,早已不错。
顺哥在旁边听着,也便随着学了一会,道:“桂哥哥,你替另教给我一支曲子罢,我不欢喜唱这旦脚的曲子呢。”桂芳道:“顺兄弟,你明儿且听他们唱过一番,我再教给你唱就是了。”岫烟道:“天也不早了,明儿再说罢。”宝钗道:“也要睡了,明儿好早些起来的。”于是,大家收拾归寝不题。
到了次日,岫烟、宝钗梳洗已毕,便带了宛蓉等到王夫人上房里来。马氏、平儿、巧姐等已都在那里了。大家坐下,正在喝茶,湘云、探春、李纨、秋芳等也都来了。大家说说话儿,坐了一会子,便一齐下来,都到园子里来。
路上走着,宛蓉便告诉湘云、探春说:“晚儿晚上,桂哥哥说今儿请大嫂子同这些妹妹、兄弟们唱曲子玩儿呢。史大姑妈,三姑妈,都请到我们大姑妈那里去逛逛罢。”湘云、探春道:“这可有趣儿,我们却也听见说他们学会了曲子,总还没听见过他们唱呢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那里没有这些家伙,倒是到兰大奶奶屋里去罢。他那里这些东西是现成的,也免得搬动累赘。”秋芳道:“既是姑妈、舅母们肯赏光,就请在我那里坐坐喝茶去罢。”
于是,一同到了蘅芜院里,大家坐下。原来秋芳的丫头也都换了,一个鼓琴、一个弹棋、一个曝书、一个侍画。当下鼓琴、弹棋挨次送茶,宝钗道:“索性把琏二太太也请了来。”
秋芳因教侍画去请,连姑娘、哥儿一起请来。不一时,平儿、巧姐等也都来了。平儿道:“你们又请了我来,作什么呢?”
探春道:“听见说你唱的曲子很好,要请教你的妙音呢!”平儿笑道:“我只会听,可不会唱,这又是谁的兴头?这会子人也都齐了,要唱就唱罢了,还等什么呢?”桂芳道:“宛妹妹昨儿晚上,寻我教给他一支‘把几分春三月景’,今儿先来合了笛子,唱唱看是不是呢?”秋芳道:“这就很好,把笛子拿过来,我吹着姑娘唱罢。”宛蓉笑着不肯,桂芳道:“他还唱过,不好先唱的,也要谁先唱一遍给他听听看,他就明白好唱的了。”秋芳道:“我吹着,请环三太太就先唱这一支,给宛姑娘听听,他就好唱的了。”马氏道:“要我先献丑么!秋水姑娘,我和你两个人就唱这一套罢。”
秋水点头,便取过弦子来弹着,蕙哥在旁边哺着笙,马氏打着鼓板,便唱了一支“把几分春三月景”,秋水便接过来,唱“春昼”的一支,两人把一套四支曲子都唱完了。大家齐声赞好,然后便叫宛蓉来唱。宛蓉道:“我只怕唱不上来呢。”
秋芳道:“姑娘,你放心只管唱,我把笛子领着你就是了。”
于是,宛蓉便唱了一遍,马氏道:“板眼不但不错,而且嗓子清脆,那里像个初学的,将来任是什么曲子总不难学的了。”
秋芳道:“这该谁唱了呢?”秋水道:“月姑娘来唱一套罢。
“月英便过来唱了两支《扫花》的“翠凤毛翎”,不但音韵嘹亮而且高,字眼都自然的很,大家赞好。绿绮又过来唱了一支阔音的“蝴蝶呵”,大家越发赞好。
薛顺哥道:“这是那一出戏,什么人唱的?”宝钗笑道:“这是《冥判》里头大花面唱的。”顺哥向秋芳道:“大嫂子,我要学这支曲子,你可好歹教给我就是了。”秋芳道:“这支曲子很难唱呢,你初学,须要拣那容易些的先唱,等学会了几套曲子再学这个就容易了。”顺哥笑道:“我是先要把那很难的学会了他,那容易的不就更容易了么?那书上说的‘不可畏难而苟安’,我倒是不怕难的。”秋芳笑道:“这话也是,等他们唱完了,我再写篇子教给你就是了。”宛蓉道:“桂哥哥还没唱呢,你也唱个什么给我们听听啥。”要知桂芳可唱了个什么没有,且听下回分解,便知道了。
第四十一回
大观园荷露共烹茶
藕香榭采莲群赋景
话说当下宛蓉向桂芳道:“桂哥哥,你也唱个什么给我们听听呢?”桂芳道:“我唱什么好呢?也罢,月妹妹才刚唱了《扫花》,我来唱《三醉》罢。”于是,便唱了一套“秋色萧疏”,秋芳便过来弹着弦子,换过秋水吹笛。祥哥上来唱了一套“袅晴丝”,桂芳便上去接着哺笙。让蕙哥唱了一套《疑谶》的“论男儿壮怀须自吐”,大家赞好。又换上松哥过来唱了一支“天运有循环”的《大红袍》。这两个都唱的是阔音。还有禧哥九岁,唱了一套“莽乾坤一片江山”。大家齐声说:“他至小的,倒都唱的这么怪好的,实在有趣儿呢。”
顺哥便拉着秋芳写“蝴蝶呵”的曲子,遗哥、周瑞哥、周安哥、周照乘姑娘都央马氏、秋水等教唱。于是,马氏便教了遗哥一支“满胸臆”,秋水便教了照乘姑娘一支“容潇洒”,桂芳教了周安哥一支“月明云淡露华浓”。蕙哥教了周瑞哥一支“顿心惊”。于是,各人写了篇子,点了板眼,五个人教五个人学,都用手拍着,教了有十几遍,就上笛子领唱。周瑞哥、周安哥、照乘姑娘都会了,只有顺哥、遗哥两个人还没会。秋芳道:“我说这曲子难唱呢,通身腔多难唱,都不为奇,只这末了一句‘只教恁翅膀儿展,将个春色只这也么闹场来’,他又唱的快,板眼又太少,腔儿又太多,所以难了呢。这‘满胸臆’是《锦缠道》的曲子,也是难唱的。”于是,又教了十几遍,再上笛子,将就可以了,还不大熟。宛蓉又要学底下的一支,便一直唱到夜晚才歇。到了次日,便各人又要学唱别的曲子,一连闹了三四天,也学会了好些曲子。
时已五月将尽,天气炎热,大家便都在藕香榭里乘凉。那曲音临水,更觉好听。湘云、探春、岫烟、李纨、宝钗几人在蓼风轩里坐着乘凉,远远听着藕香榭里管弦之声,倒也有趣。
湘云道:“这里荷花盛开,何不赏莲呢?弄他几支小船儿,教丫头们采莲,这个玩意儿也还好。”探春道:“很好么,这个玩意儿头里都没办过,并且可以做诗,也是个好诗题呢!”李纨道:“也给孩子们学着做做诗,比唱曲子总有益些。”宝钗道:“小船也有四五只呢,也还有几个驾娘,教几个丫头们采莲,却倒还有趣。诗就作即景,也不必定咏采莲。就吩咐他们,今儿先把船收拾好了预备着,就是明儿举行罢了。”李纨道:“就在藕香榭里头坐罢,也请老太太出来逛逛。”原来李纨那里,也换了几个丫头,一个叫玉燕、一个叫紫燕、一个叫轻云、一个叫轻霞。那里紫燕、轻霞两个在旁,李纨便叫他两个去叫了管园子的婆子们过来,叫他去吩咐驾娘们,把船早些预备妥当了。再叫人把藕香榭摆设停当,预备明日之用。然后,便大家一起过藕香榭来,都对他们众人说了。
桂芳等听见了,便说道:“采莲做诗,这个玩意儿又比唱曲子更有趣了。”蕙哥道:“我们今儿唱唱,要早些儿歇了,好预备明儿的事呢。”秋芳笑道:“可不是,早些儿歇罢,这几天也够了,还亏这些兄弟、妹妹们都还聪明,要是教上百十遍还学不会的,可就要把我磨死了呢。”探春笑道:“谁教你样样都精通了的,像我们不会写画,不会吹唱的倒不快活么!
这正是常言说的好,能者多劳呢。”说着,大家都笑了。
李纨道:“明儿都要一早在这儿会齐,连饭也都在这儿摆,迟了天就热了。”岫烟道:“这荷花全是一早好看,带露清香,领略那一派清气,是最妙的。到了太阳将午,天也热了,花也倦了,连人的精神也比早上起来的时候减了。到了下午,更不消说了。”湘云道:“果然荷花须是太阳初出的时候才好看呢,原取他‘未经日照精神满’,足可见那‘映日荷花别样红’的话,尚非定论。
最好是‘城边野池莲欲红’和那‘门外野风开白莲’这两句,便秀丽而清润了。”说着,天已渐晚,便大家散了。
到了次日一早,众人都到藕香榭会齐,王夫人也请下了。
大家因天热图早上凉快,都天一亮便起来了,赶着梳洗齐备,便陆续都到齐了。王夫人也来了,道:“你们今儿倒都起的很早。”湘云道:“我们也才到齐,天热的很,就是早上还凉快些儿,迟了太阳高了,就难走的很了。”说着,只见那藕香榭栏杆外头,早系着四只采莲船在那里。一望莲叶布满,真是“接天莲叶无穷碧”,那荷花含露,分外精神。大家凭着栏杆,只闻得一股清香,令人心醉。探春道:“你看这荷叶上的露珠都遍满了,再迟一会子太阳高了,被风翻动,那露珠就滚掉了。
趁着这会子,叫他们拿些家伙去都收了来烹茶吃,倒是很有趣的事呢。”宝钗道:“荷露烹茶,那却很好,胜似古人碧筒劝酒多矣。”李纨、平儿道:“既这么着,就吩咐驾娘们快些去收了来,再迟了就有限了。”
李纨便叫紫燕去吩咐驾娘们,各带了盘子碗盏,撑船四下去收。驾娘们领命各把莲船解了缆,一路荡去,挨着莲叶上收取,用大碗盛接。不一时,四只船上都收拢来,倾在一处,却有一小官窑坛子,碧清香霭。随教丫头们将小茶炉子安放在轩子后边,生起火来,用小茶铞子先烹了两壶龙井茶起来,大家尝着,果然不同。宝钗道:“记得那年在栊翠庵品茶,妙玉把自己带来收着的从前扫的梅花上的雪,封贮在鬼脸青的瓮内,旋取出来烹茶,那已经是绝妙的了,也还到不得这个清香呢。
“大家喝了,都说:“实在很好,从来没喝过这个茶,这还是头一遭儿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连头里祖老太太那么样,也还没尝过这个新呢。”
湘云道:“这采莲也还得派几个人去才好。”李纨道:“也不用多,一船两个,派八个人去罢。过小的去不得,挑几具长大些的去就是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给你们挑就是了。”原来平儿屋里换了素兰、春兰、倾城、翠云四个,马氏屋里换了荷珠、绿珠、飞云、红杏四个,湘云带来的丫头是香雪、红雪两个,探春的丫头是碧莲、紫绡两个,岫烟的丫头是伴月、停云两个,巧姐的丫头是菱花、双喜两个,当下探春挑了一会,便挑了八个出来。一个长挑身材,面容清秀的,是马氏的丫头,问他叫什么名字?那丫头答道:“叫荷珠。”探春笑道:“好的很,这个名字正合时景,这孩子就长的很好,也不愧这个名字。”又一个梳??头,眉眼盈盈含笑的,是宝钗的丫头,问是什么名字?宝钗笑道:“他叫惊鸿。”探春也笑道:“很好,都是名称其实的。”那其余的六个,便挑的是:平儿的倾城、秋芳的弹棋、湘云的红雪、岫烟的伴月、巧姐的菱花和探春的紫绡了。平儿道:“已经吩咐摆饭了,等吃了饭再分派他们上船罢。”说着,便在藕香榭里摆了四桌饭,大家坐下,丫头们在旁边伺候,添饭打扇。不一时,饭毕嗽口喝茶,伺候的丫头们都替换下去吃饭。
那荷珠、惊鸿、倾城、弹棋、红雪、伴月、菱花、紫绡八个人先吃了饭,都换了轻纱短衣上来。探春便吩咐他们,分坐四船,前去采莲。桂芳、蕙哥、遗哥等见了,便也都要到船上去。李纨道:“这可使不得,不但恐怕掉下水去不好,况且这采莲原是在高头看着才有趣的事,又何必定要亲历其境呢!”
湘云道:“可不是么,这正是做诗的道理,你不听见说‘写花决不写到泥’的话么!你们还说今儿作诗呢,且看看他们采莲,也就料理着谁会做,谁不会做,好预备下纸笔的呢。”
于是,桂芳、遗哥、蕙哥、松哥都说:“我们是做的,不知道再还有那几个要做呢?”薛顺哥、贾祥哥、周瑞哥听见,便也都道:“我们也要学做呢。”宝钗道:“你们姑娘们,又是那几个做呢?”薛宛蓉、周照乘二人道:“我们也学着做罢了。”李纨笑道:“一共是九个人,今儿是我的大主考,也没什么难题目,你们各人都做一首即景的七言绝句罢,也不用限韵。”随即教人去取了十副文房四宝过来,铺设停当。
其时荷珠等八人已各上了采莲船,驾娘们将船四下荡开。
王夫人等在藕香榭上面都伏在栏杆上看,只见四只采莲船都串入荷花丛里去了。湘云指着道:“这正是‘红蕖向脸两边开,莲叶罗裙一色裁。乱入荷花看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’。可见前人的诗,总说的不错呢!”宝钗道:“不但是好诗,而且是好画。”因向秋芳道:“大奶奶,你画过‘采莲图’没有?”
秋芳道:“原有‘莲舟新月’和‘柳岸莲舟’,画是也画过的,只是总不及这真的好看呢!”探春道:“画原不能画的全,总要得其神妙就是了。诗也不能说的全,也是只要得其雅趣就是了。你们做诗的,看着他们,也就好见景生情的。”李纨道:“领略一番,心境开豁,就下笔自然有神了。你们也就动手做去罢。”
于是,桂芳等九人,便都入坐磨墨拂纸,拈起笔来打稿儿,各人凝思注想。岫烟看着,笑道:“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拈笔弄砚的,倒还有些趣儿呢!我们今儿都算同考官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等他们交了卷,我们先看过了,再荐卷给主考看罢。”说着,桂芳、宛蓉两个先有了,上来交卷。湘云接过来,便与岫烟、探春同看。先看那桂芳的,只见上面写道:临水人凭亚字栏,藕花香里耐盘桓。最怜清晓君须记,露泻荷珠满翠盘。
探春道:“好啊,就现在的景致说来,便是好句子。况又有荷珠的名字,触目生情,懂得这个道理就知道文章的化境了。”
因又看宛蓉的,只见上写道:
阴阴垂柳可人怜,一望荷花红欲然。蓦地投竿鱼戏处,采莲船作钓鱼船。
湘云道:“他这首更好,句法清秀曲雅,都是将门之子,怪不得又敏捷而又清新呢。”说着,松哥、薛顺哥、周照乘三人也来交卷,湘云接过来,先看松哥的,只见上面写道是:满池莲叶满池花,说甚吴宫斗馆娃。日暮莲舟风景好,柳梢新月一钩斜。
探春道:“才刚儿说的‘莲舟新月图’,他这两句用的就很好。
“湘云又看薛顺哥的,只见上写道:
垂杨罅里采莲舟,两两双鬟自不愁。底事中流停荡桨,怕他惊起水中鸥。
湘云大家看了,都点点头儿。又看周照乘的,只见他上面写道是:画桨兰桡水一方,荷花人面斗新妆。折来莲叶浑如盖,好把斜擎障夕阳。
湘云道:“也都很去得呢!”因看那四人尚未脱稿,还不能交卷。
只见水面上四只采莲船,都已回来了,荷珠等八人下了船,采了许多荷花,一起送到藕香榭里来。王夫人教吩咐底下人,搬了大小花瓶十二个过来,将采来的荷花插了,摆在两旁,高低错落,红白参差,满屋清香,丽容幽静。大家都说:“实在有趣。”
正说着,只见那蕙哥、遗哥、祥哥与周瑞哥四人,也都交卷上来。湘云接过来,便先看蕙哥的,见上面写道:垂柳垂杨映画桥,采莲舟上载多娇。都来日暮莲歌起,袅袅听吹碧玉箫。
湘云看完了道:“也还罢了。”又看遗哥的,见是:水阁生凉雨过时,绿阴深柳舞参差。一池菡萏花初发,写出豪苏腻柳词。
湘云道:“可见你是平日不用心的缘故,这会子不但交卷已迟,而且诗又平常,不及你桂哥哥多矣。”探春道:“你不要委屈了他,我看这诗也就很去得,将来总有长进的,诗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。孩子们总要作兴鼓舞他,他便有兴头了。你过于一味挑饬他,阻了他的兴头,他便颓丧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史大妹妹同三妹妹说的话,一个太过,一个不及,都不算中道。我看,总以不偏不倚为是。”岫烟笑道:“宝姐姐的话是公允极了,丝毫不错的。”湘云又看祥哥的,只见上面写道是:采莲人在水中央,碧杜红蘅次第香。一阵风倾荷叶露,跳珠惊起睡鸳鸯。
湘云看了点点头儿,又看周瑞哥的,见是:万绿参差叠水中,粘天莲叶自无穷。最怜清景何人赏?一片荷花欲放红。
湘云道:“这诗都很去得,总还不大相上下。”
说着,桂芳、宛蓉因交卷独早,颇有余工,便各人又做了一首,都送上来。湘云接着看桂芳的,见上面写道:断续蝉声柳畔鸣,曲房临水午风生。藕花香沁诗书里,把卷消闲分外清。
湘云看了,笑道:“你这可谓是‘有余勇可贾了’。”因再看宛蓉的,见是:藕香榭里暑风清,梁燕依人掠水鸣。消得昼长无个事,疏帘清簟赌棋枰。
湘云道:“这两首又好,看起来还是宛姑娘的更觉清丽些呢。
这里头是桂哥儿和宛姑娘两个人,是要荐元的,其余的也都是荐卷,并无败卷,请大主考看罢。”
李纨笑着,接过来从头一一看完,说道:“我看了,是取中三等。一等是桂芳和宛姑娘,二等是薛顺哥、照姑娘和我们家杜若,三等是遗哥、周瑞哥、蕙哥、祥哥。再过两年,他们又要添好几个上来了,比我们那头里起社的时候,人越发多了。”
探春道:“我们桂侄儿、蕙侄儿和遗哥儿,他们都是同年的,今年十四岁了,也很可以赴考去得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他爷爷前儿说过的,明年已是科场了,早就给他们捐了例监子。
开年也就要教他们用功,预备下场去呢。”
说着,藕香榭中早摆下了四席。后檐卷逢下一席,是王夫人坐,湘云、探春、巧姐、宛蓉、禧哥陪坐。前檐临水摆了三席:是李纨、岫烟、桂芳、松哥、周照乘、绿绮坐了一席,宝钗、秋芳、遗哥、蕙哥、月英、薛顺哥坐了一席,平儿、马氏、秋水、周安哥、周瑞哥、祥哥坐了一席。
当下猜枚行令,大家正在畅饮。只见外面管园子的婆子,同着平儿屋里的翠云慌慌张张的跑来,回道:“那边大老太爷不好的很了,琏二太爷、环三太爷已经赶着过去了,请琏二太太快些过去呢。”大家尽吃了一惊。王夫人听见了,便忙说道:“前儿听见了大老太爷不好,已经五六天了。不过是上了年纪了,吃多了点儿东西,又受了点儿风寒,也不怎么样。怎么这会子,一下子就这么利害起来了呢?”平儿道:“本来我们大老太爷年纪也不小了,今年已是七十七岁,将近快八十岁的人了,只怕受不起什么病了呢!”王夫人道:“既这么着,你就快些去罢,到了那里看怎么样,就先打发人过来给信。”平儿答应了,下来便吩咐巧姐照应着孩子们,他便带了丫头回到自己屋里,收拾了东西,连忙上车过去了。当下众人因平儿去了,况且听见贾赦不好,大家都不兴头,略坐了一会子,也就各自散了。
王夫人回到上房,平儿已打发人回来给信说,大老太爷病重的了不得,现在已经不能说话,只怕不能救了。贾政、贾兰下了衙门回来,听见了,便也连忙过去了。到了二更时分,贾兰回来说:“大老太爷只怕今儿夜里未必得过呢,爷爷在那边看视,今儿不能回来了,教我回来给信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环三叔也在那里呢?”贾兰道:“环三叔也不回来了,因为家里没人,才教我回来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也歇着去罢,明儿早些过去就是了。”贾兰答应了下去,当下各自归寝。
到了次早天才一亮,外头早有人进来回说:“大老太爷于丑正不在了。”王夫人等赶忙起来,贾兰听见便赶着过去了。
“王夫人便教巧姐赶忙梳洗了,带了瑞哥、月英坐车过去,又教桂芳、蕙哥、松哥、祥哥、禧哥都过去磕头,就便在那边跟着叔叔们照应罢。贾政又上衙门去告假,启奏了皇上。当今念系元妃之伯,功臣之后,且知世袭革去,现是贾环承袭,便加恩赐了个四品职衔。贾政代谢了恩回来。贾琏在家将衣衾棺椁预备齐了,天文生择了申时入殓,门口搭起棚来,上下人等换了一身白衣,从门外一直到内里一片尽白。入殓之后,从贾政起一一哭拜,贾琏、贾琮匍匐举哀。次日,便有各家上祭,王夫人带了探春、李纨、宝钗、马氏都过来拜奠,留了湘云、岫烟与秋芳在家看家。至晚回来,次日又去。尤氏、胡氏也是天天过去,小红、青儿、椿龄、鹤仙等也天天过来。一连七天,方才无事。贾琏、平儿等在彼守孝,并不过来。巧姐便从那边回家去了。湘云、岫烟、探春等也各自回去。
贾琏又请了铁槛寺十二个和尚来家,启建道场,念了四十九天经忏。过了百日之后,便开丧发引,贾政这边内外大小人等,都一起过去,穿孝祭奠,照应分派事情。各衙门并各亲友人等,都是猪羊祭礼,金银纸札之类,一起一起的前来打祭,门前鼓乐喧天。一连又忙了两天,这日出殡,铭旌上大书:恩赐四品职衔,享寿七十七岁,恩侯贾公之灵柩。殡仪甚是热闹,一路各家棚子摆祭的不少。自辰正起身,未正才到了铁槛寺中,把灵柩抬进,停放正中。料理一切齐备,款待送殡的亲友酒饭已毕,都各自进城去了。送殡的女眷们怕迟,也都赶着进城回去。这里只有贾琏、贾琮等在寺伴宿,内里是邢夫人、平儿、蒋氏等在内。贾政、王夫人等也都一起回家去了。
贾琏把搬灵柩回南之事,料理齐备,又将家内安排停当。
过了一日,邢夫人、平儿、蒋氏等哭着拜辞了灵柩,先已回家去了。贾琏带了八个家人,雇了一只大座船,将贾赦灵柩抬上停放中舱,又将惜春、紫鹃之柩抬放前舱,吩咐贾琮带领贾惠等好生回去照应家中事情,“我不过三四个月,便可回来了。
“贾琮答应,等贾琏开了船,方才回去。平儿回到家中,过了几天,便依然搬过荣府这边来了。要知后文如何,且看下回可也。
第四十二回
大观园中金盆蟋蟀
怡红院里锦盒蜘蛛
话说平儿自铁槛寺中回来,过了几天,便依然搬过荣府这边来祝时已九月初旬,一日桂芳在秋爽斋家塾中念书,惊鸿来请吃午饭,两个便同回怡红院来。行至沁芳桥边,只见塞鸿躲在那太湖石背后,蹲在那里瞧什么呢?桂芳看见了,指着问惊鸿道:“他怎么在那个地方就解手么?”惊鸿笑道:“他那里是解手,他在那里掏促织儿呢!”桂芳笑着摇手道:“你不用说话,待我去吓他一吓。”说着,便蹑着脚步悄悄儿的走了过去。
惊鸿笑道:“那是何苦来呢,又吓他作什么呢?”因叫道:“塞鸿姐姐,桂哥儿来了。”塞鸿听见,回过头来,看见桂芳两个,说道:“你们还不吃饭去,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?”惊鸿笑道:“你怎么不吃饭去,就跑到这儿来做什么的,你可掏着了几个好的没有?拿出来给我看看呢。”塞鸿道:“才刚儿掏着了个上好的黄麻头,送到家里养着呢!我听见这里还有一个叫,故此又到这儿来掏的,谁知掏了半天总掏不出他来么。
桂芳道:“你掏着了的,放在那里呢?我先和你瞧去,等吃了饭,再来掏这个罢。”
于是,三人一起回到怡红院中,桂芳就要先瞧促织儿。惊鸿道:“你先吃了饭,慢慢儿的再瞧罢,我们有好几个呢!”
于是,桂芳忙忙的吃了饭,便下来催着惊鸿等吃饭,道:“你放在那里呢?你们吃你们的饭,等我自家先瞧去罢。”塞鸿道:“你莫去,我们都收着呢。你看不打紧,不要给他都跑了呢。
我们吃了饭就拿出来给你看就是了。”桂芳道:“既这么着,你们就快些吃罢。”玉箫笑道:“你催狠了,把他还噎死了呢。
“桂芳笑道:“我给你浇上些汤就吃的快,又不得噎了。”说着,把一碗鸡笋汤给他两个倒在饭上,惊鸿等笑着,二人吃完了饭,嗽口喝茶,婆子们收去家伙。
塞鸿便搬出四个盆子来,一个一个的揭开了看。玉箫道:“叫惊鸿姐姐把他的也拿出来,两下斗了看那才有趣儿呢!”
惊鸿便也去掇了四个盆子出来,道:“这里头有紫箫两个呢。
“遂也揭开了看过,惊鸿便拣出一个红头黄牙的来,给塞鸿儿刚儿掏出来的黄麻头两个去斗,都放在斗盆里,拿草椣子轻轻拨转,两下对头,须眉竖起,张开两牙便斗起来了。两下咬了一二十口,惊鸿的红头掇转身子败走了。塞鸿的黄麻头便站住不动,“趋趋”的一连叫了三声。桂芳道:“有趣,有趣!你再放两个下去斗斗看呢!”惊鸿道:“我这是拣了个好的出来的,还输掉了呢!那几个越发不配了,后边的倾城们,秋爽斋的荷珠们,蘅芜院的弹棋们,他们都养着呢,明儿叫他们都拿到这儿来斗。”桂芳道:“我也要养几个呢,你们就替我先弄两个,再教他们外头也弄几个来。我给蕙哥儿、松哥儿他们说了,他们也是要弄的,等多弄他些,我们大家来斗,那才有趣儿呢。”塞鸿道:“你到学里去罢,等我们给你养下几个就是了。”
于是,桂芳到家塾里去了,便告诉蕙哥、薛孝哥等养促织的话。大家听见了,都说有趣,我们都弄他几个,大家玩儿。
到了晚上,各自回家都弄了盆子,大家养起来了。桂芳又教外头小厮们弄了好些进来,挑选了几个用雕花戗金的旧盆子,养了七八盆,教惊鸿等照应喂食。早晚自家瞧看,放出来自家挑斗,斗败了的就撂掉了,一连挑了五六天,共挑了四盆出来。
总起了名字,安上牌子,约了大家,明日在怡红院中来斗。原来薛孝哥、顺哥两个也养了七八盆,蕙哥、松哥、祥哥、月英都各人养了几盆。这日贾环知道他们斗促织儿玩,因他们平日读书做文都还用心,便由他们玩去,反放了他们半日的假。
于是,各人的丫头都把盆子掇到怡红院来,平儿、马氏、秋芳也都到这边来看。宝钗接着说道:“我们从前倒都没弄过这个玩意儿,不知道他们怎么着就知道的。”马氏道:“嫂子,你不知道,外面专养这个的人开个闸儿,斗上百上千的输赢呢。
到了临末了儿,将军圆盆还唱戏贺喜呢!”秋芳道:“我们哥哥他就好养这个东西,三婶娘家里自然也是常养的。马氏道:“我们哥哥头里一年要养两百盆呢,到了临了也不过只得一两盆圆盆。他在这个上头也花掉了好些银子呢,这些年来久没养这个东西了。”宝钗道:“怪不得,他们怎得知道的呢,原来有你们这两个行家在这里呢。”马氏道:“你们把盆子搬过来,秤过了分两,配起来才好斗呢。”于是,用戥子逐一秤了,号上分两,配匀了。
先是薛孝哥的给蕙哥的斗起,两下都放在斗盆里,孝哥的是个紫头黑翅,蕙哥的是个黑头灰翅。两个张开黄牙咬起来了,一连斗了二三十口,那紫头回身就走,黑头追上,紫头复又张口来斗,又咬了几口,那黑头两牙钳住紫头往外一提,把那个促织儿直抛出盆外,那盆里的黑头便“趋趋”的叫了。大家都笑说道:“好利害,你看他得了胜就自鸣得意了呢。”平儿笑道:“他叫的也不过是‘谁敢来’的意思。”于是,又挑了祥哥的一盆上来,与月英的斗了一回,却是月英的赢了,那祥哥的促织儿连腿都迸掉了一只了,大家大笑。又该是桂芳的与薛顺哥的两个斗了,这两个斗了半天,却是桂芳的赢了。又轮松哥的给薛孝哥的两个斗,却是孝哥的赢了。
一连斗了二三十场,打败了几十个,只剩下孝哥一盆、顺哥一盆、蕙哥两盆、桂芳两盆、月英一盆,松哥和祥哥的七八盆都败了。孝哥的一盆给蕙哥的又斗了一场,孝哥的也输了;又给顺哥的两下一斗,顺哥的也输了。桂芳的又要给他斗,蕙哥道:“我这个一连斗了五六场了,我不教他斗了,我拿那一盆给你斗罢。”遂将这盆收过,又把那一盆放下去,与桂芳的去斗,仍是蕙哥的赢了。桂芳又把那一盆放下去斗,却是桂芳的赢了。桂芳又给月英的斗了一回,月英的也输了。桂芳道:“我这个算是个将军了,蕙兄弟的也是个将军,咱们两个将军来拼他一拼罢。”蕙哥道:“使不得,这会子都是强弩之末了,自古说‘两虎相斗,必有一伤’,这会子算是疲惫之际,不要弄的两败俱伤,那又何必呢?总是给他养两天再斗的好。”
正说着,只听玉箫在外说道:“蒋奶奶来了。”宝钗等回头看时,只见袭人带着两个孩子,还跟了一个丫头进来,逐位的请了安。平儿笑道:“你早来这么一会子就好了,我们这些促织儿才刚儿斗完了呢。”袭人笑道:“这个玩意儿倒很有趣,我们头里都没有大弄过,只有他们小丫头们弄一两个玩玩就是了。”宝钗便教他到上房里面,和平儿、马氏、秋芳等一起坐着说话儿去,教两个孩子和哥儿、姐儿们在外面玩罢。原来袭人生了一个女儿叫做绿云,今年十一岁了,生的比袭人更加娇媚;一个儿子叫做瑶华,今年八岁了。蒋玉函已经死了三四年了,袭人这几年以来,常到荣府出入。因蒋玉函已死,遗留下有两三千金,家内无人,把要紧的东西都寄在宝钗这里,遇有事情,俱要荣府照应一切。适才先见过了王夫人,便到怡红院里来的。平儿等坐着谈了一会,便各自带了孩子们回去了。
这里宝钗便留袭人在怡红院里住了,晚上孩子们都在面前说笑玩耍。宝钗道:“你家儿子今年八岁了,也念了三四年书了,我们桂哥儿可问问他读的什么书,写的什么字?你又可以教教他了。”袭人道:“他能念个什么书,我又没知道书的人,也只好由他瞎胡闹去罢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家绿云姑娘,长的越发很好了。”袭人道:“这是托太太的福,他倒还罢了。”
宝钗道:“他倒也还像你这么性格温柔,言语沉静,将来倒很好的呢。”袭人道:“太太既说他好,我明年叫他来在这里伺候,想谅太太也不能叫他当粗使的丫头,只学着做些细事罢了。
“宝钗笑道:“那是什么话呢?”袭人道:“我是实心实意的话,跟着太太才学的出人来。太太凡事指点教导他,我就感恩不尽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这个话说在那里,真是笑谈的话了。
“袭人道:“连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,不过算赏我的脸了,到底还没尽我报效的心呢!”宝钗笑道:“等明年没事的时候,常时给他在这里来住着玩玩,没事我还可以教他做做针线,这原可以得的,若说做丫头,那却使不得。”袭人道:“那粗事原不要他做,不过倒茶装烟,那原算不了什么事。”因叫:“绿云,你听见了没有?”绿云走过来道:“我听见了,明年过来伺候太太,倒茶装烟我都会的呢。”袭人道:“今儿先给太太磕了头,太太才收你呢。”绿云答应,便过来给宝钗磕头。
宝钗忙拉住了,笑道:“你这孩子就很好,我倒是疼他的,做丫头断乎使不得。瑶华呢,我不要他姐姐做丫头,我倒要他做丫头呢。瑶华,你肯不肯?”瑶华笑道:“我又不是个女人,怎么做丫头呢?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于是,袭人在园子里又住了几天,才带了孩子们回去了。
光阴捻指,早又到了腊月中旬。贾琏在南京安葬事毕,回转京都,到了家内。先见了邢夫人回禀一切,然后过这边来,见了王夫人。大家相见了,说说金陵事情,路上光景。正说着,只见外面人来回说:“黑山庄庄头乌进孝的儿子,送东西来了,在外面磕头请安,有个禀单在这里,请太爷们看呢。”贾琏听见了道:“他们年年总要到这时候才来,再不肯早些来的。”
说着,便要接禀单出去,贾环道:“二哥你才回来,歇歇儿罢。
我出去看他怎么说就是了。”说着,接过禀单看了一看,就出去了。王夫人道:“你这一路很辛苦了,早些回去歇歇儿罢。
“贾琏答应了,便回到自己屋里,与平儿、蕙哥、月英们说话去了。
话休絮烦,早已又过了新年。春来夏往,荏苒之间,不觉又是七月新秋,这年是初六日未时立秋。大家都在秋爽斋闲话,平儿道:“今儿什么时候立秋?”马氏道:“听见说是未时,这会子也该差不多儿了,钟已早就打过十二下了。”平儿便叫拿过表来看时,针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,因说道:“刚刚儿的要交未时了。”正说着,只听自鸣钟“当”的打了一下。
宝钗道:“交了未时了,你们都看秋罢。”李纨道:“‘梧桐一叶落,天下尽皆秋。’你们留心看梧桐就是了。”平儿道:“这么着,叫素兰和他们大家在屋子外头看去,等落下叶儿来,就快些送上来看就是了。”秋芳道:“近来人的诗,有两句很好,又恰合这会子的情景。”宝钗道:“是那两句呢?”秋芳道:“小婢拾将梧叶去,也从闺阁报新秋。”李纨、宝钗齐道:“实在好的很,真是清新俊逸之句。”马氏道:“二嫂子,你教这些傻子在外头等梧桐落叶儿,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?”月英道:“叫他们拿东西去打下他一个叶儿来就是了,又何必等呢?”蕙哥笑道:“那打下来的也算不得落的,你的主意儿倒也好呢。”
原来袭人的女儿绿云,从春天就在怡红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去。到了六月,又来在这里住着,还未回去。他见素兰们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叶儿呢,他便一个人绕到屋后去瞧,等了一会,只见那棵梧桐树上微风过处,竟飘下一个叶儿来。他便连忙上去拾了藏着,绕到前头,进了屋内,拿出梧桐叶儿来,送了上去。大家都说道:“好啊!他们都还在那里傻等呢,你是在那里捡来的?”绿云道:“我到屋后头瞧去的,没多会儿就看见掉下这个叶儿来,我赶忙的捡了藏着进来的呢。”李纨道:“这个姑娘伶俐的了不得,原也是巧拙不同,却也难得这么凑巧的很呢。”宝钗道:“明儿才是巧节呢,他今儿倒先得了巧了。”秋芳道:“乞巧倒不得巧,不乞巧倒偏得巧呢。”
马氏道:“乞巧倒也是个好玩意儿呢。
桂芳听见了,便说道:“咱们年年怎都没听见过乞巧么,那书上说穿针乞巧,瓜果金盘,这么些东西,我都没见过呢。
“秋芳道:“这都是女孩儿的玩意儿,原是闺中儿女之戏。”
蕙哥道:“这么着,我们和妹妹们今年也学着乞个巧儿玩玩罢了。”宝钗道:“乞巧是今儿晚上,并不是明儿的事。”平儿道:“该怎么样给他们学着玩玩也好啊!”宝钗道:“那穿的是七孔针,这会子也没这个东西,只好摆列瓜果,焚香祭拜双星。然后各人用小盒子一个,里面放上一个极小的蜘蛛在内,供在桌上,等明儿早上开看。
如里面结成小网有钱一般大的,便为得巧,也还有结网不圆不全的,又次之也还有全然不结网的。”李纨道:“既这么样,你就教他们备办起来罢了。”宝钗遂教玉箫、紫萧两个去吩咐外面备办了瓜果、供献、香案之类进来,再备雕漆小香盒十来个来。“你们是乞巧的人,须要把蜘蛛预先寻了来放着,只要小绿豆儿大,越小越好”。
于是,桂芳、月英等各带了丫头们在园子里,四处遍寻,寻了来便各自放在各自盒子里头,号上了人名,是桂芳、蕙哥、松哥、祥哥、禧哥、月英、绿绮、绿云共是八人。到了晚上,将香案抬至檐前,上面罗列金盘瓜果,香花缭绕,灯烛辉煌。
八个人献酒,对天跪拜,然后各将香盒供上。大家便在院内乘凉,马氏道:“既祭牛郎织女,也该奏乐侑觞才是。”秋芳道:“这却也该呢。”遂教人去取了笙、笛、鼓板过来,大家轮流唱了一会,直到三更方散。
到了次早,桂芳见天初亮便起来了,到了各处把众人都催了起来,梳洗已毕,都到怡红院中。大家来齐,便到昨儿所供檐前香案上面,把各人的盒子拿了过来。打开看时,只见桂芳与松哥的两个盒子里面有蛛丝结网并未结成,蕙哥、祥哥、禧哥的盒里全然没有蛛丝。松哥道:“都是桂哥哥,今儿起的太早,把人都催了起来,赶着打开了看,也没等他结的成,要是迟些儿再开了看,可不就结的完全了么。这会子就算是很巧,也到底还算不得巧呢。”平儿道:“还有他们三个盒子没打开呢。”因又将绿绮的揭开看时,也没有蛛丝。又将月英、绿云的两个盒子揭开看时,只见里面却都有钱大的蛛网,结的齐全圆密。大家都来看了,齐声说:“好。”李纨道:“这才算的很巧呢。本一这乞巧都是女孩儿家的事,这两位姑娘将来都是巧的。这月英姑娘,他姐姐就是个巧的,今儿他又得了巧了。
这绿云姑娘,他昨儿就先得了巧,今儿倒又得了巧,可不都巧的很了么。”大家都笑说:“不错,不错,真正是巧极了。”
李纨道:“今儿是七月初七了,科场只得一个月了,你们也该预备下场的事了。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,明儿桂小子和蕙哥儿弟兄两个,还有薛家孝哥、史家遗哥,甄家芝哥都是同年的,他们也都捐了例监了。明儿考的时候都会在一起同了去,彼此都有个照应。你们也该会会他们,大家商量商量呢。”蕙哥道:“我们前儿还在甄老伯家,都会见的,他们也说要约我们呢。我们这五个人明儿先要会会谈谈文章,将来要天天在一块儿呢。”
于是,桂芳、蕙哥便约会了甄芝哥、史遗哥、薛孝哥商量下场之事。平儿、宝钗也把他们下场的东西,都预备停妥了。
到了八月初六日,便派了四个家人跟了桂芳、蕙哥约会了甄芝哥、史遗哥、薛孝哥,五个人在一块儿寻了寓处住了。初七日夜里进了头场,到了三场已毕,十六日便一起回到家内,大家接着。王夫人道:“好,你们都辛苦了,都好好儿的家去歇着罢。”
桂芳、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内,便先把文章抄出来送与贾环去看。贾环道:“都还罢了,到底是桂芳的好些。”到了晚上,贾政、贾兰都下了衙门,桂芳、蕙哥两人又把文章送上去看。贾政先看了,便说道:“你们年纪都还小呢,有这个样儿也就罢了,将来总不止如此,功名很不用愁的。”因递与贾兰道:“我看这文章竟都还可以巴结呢,你看一看瞧。”贾兰接过来,看了一遍道:“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结得中,桂兄弟的文章不但中,只怕中的名数还要高呢。”贾政笑道:“便不能这么样,也总可以有望就是了。你们都好好儿的歇着,听信去罢。”桂芳二人答应了,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里去了,要知几时发榜,两人中是不中,须待下回,便知明。
第四十三回
秋爽斋重阳群赏菊
怡红院除夕共联诗
话说贾桂芳、贾蕙自科场考试已毕,匆匆八月已过,又早已是九月了。到了初九日这日,乃是重阳佳节,又是贾蕙生日。
秋爽斋菊花正开,王夫人便叫在秋爽斋赏菊吃螃蟹。蕙哥儿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头,又到各处都让过,下午便都到秋爽斋来赏菊。宝钗道:“头里吃螃蟹,作菊花诗的时候,到如今倒不觉将近二十年了。”李纨道:“桂哥儿今年倒十五岁了,可不该有二十年了么。”平儿道:“那会子,老祖太太兴头,还有鸳鸯、琥珀姐姐他们闹的才有趣儿呢。”蕙哥道:“是怎么个闹法子,也说给我们听听呢。”李纨笑道:“那会子,你娘还算是丫头呢,鸳鸯、琥珀两个是老祖太太的丫头,他们在一块儿玩惯了的。你娘剔了一壳螃蟹黄子,要擦那鸳鸯的脸上,鸳鸯闪过了,你娘把一壳螃蟹黄子倒擦在你前头王氏娘的脸上了。
他们都笑说是主子奴才为吃螃蟹打架呢,连老祖太太听见了,都笑起来了。”桂芳道:“这也不过是错误,却原好笑呢。我们如今人也不少,怎么倒没有头里热闹么?”李纨道:“那会子,还有林、史、薛、邢、李五家姑娘们在这里,故此人多热闹。那一天菊花诗、螃蟹诗都是你娘做的好,你明儿教你娘拿给你看就知道了。”
说着,已摆下酒席,请大家入坐。周围一转尽摆了菊花,高低重叠,颜色参差,大家饮酒赏菊。酒过两巡,王夫人便教拿螃蟹来吃。不一时,掇上几大冰盘螃蟹。平儿道:“这螃蟹虽不叫怎么大,却倒还老,都是顶壳的黄子。”李纨道:“教他们换热酒上来,这东西最怕吃冷了。”于是,大家都用姜醋蘸着剥蟹。
正在吃的高兴,忽然外面有人进来回说:“恭喜老太太,太太们大喜,蕙哥儿中了,外面头报来了。二太爷、三太爷都在外头呢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好,这螃蟹就是联登黄甲的吉兆,你们再打听去,是中了多少名数呢?”外面人答应出去了。王夫人道:“桂小子倒没有名字么?”李纨道:“他们都说他的文章好,要中的名数高呢,这前五名总是在后填的,想来必定是五经魁首,也不可知呢。”说着,外面人又进来回说:“蕙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举人。”不一时,又有人来回说:“史遗哥中了第九十名举人,也有报子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他们五个人同着考去的,倒中了两个了,只怕那三个人未必能侥幸了呢。
“说着,又有人来回道:“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举人,也报到这里来了。”说着,贾政、贾兰都下了衙门,回来听见贾蕙中了,便教人进来叫他们出去。桂芳因为没中,不肯出去。宝钗道:“爷爷叫你们出去,为什么不去呢?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,你要知道巴结就是了。”桂芳、贾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,只见又有人进来回说:“老太太、太太们大喜,桂哥儿中了第五名举人了。”大家都笑说:“果然是中的高呢,恭喜,恭喜!快些出去罢。”于是,到了外面,早有各亲友都来道喜。只有薛孝哥没中。
到了次日,桂芳、贾蕙两人便同着拜座师,谒见主考,赴鹿鸣宴。原来房师就是贾蓝,是从长安县奉调入闱的同考官。
桂芳、贾蕙会着了,说本是一家的弟兄,如今倒做了师生了。
贾蓝道:“我只以朱卷秉公荐的,又并无关节,谁知道就是你们呢!到底是兄弟们的才学好,都是万选青钱,难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里,真是家门有幸。彼此都可喜的很呢。。”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宝玉,谒见时老师又是年伯。甄宝玉又着实奖励说道:“我给你家宝二兄是同年,又给你们令兄是同榜,今儿房师又是令族兄,可见是世代科第,学有渊源的了。”当下赴了鹿鸣宴,迎举回来,先到宗祠里祭拜过了,然后到各处磕头。
各衙门及亲友们都送贺礼,摆了两天酒席,大家欢喜,甚是兴头。
到了九月半间,因会试尚早,贾环见他们两个都中了举了,便不十分查他功课,随他们在园子里闲逛,或是下棋、唱曲、钓鱼、浇花等类。贾环道:“你们闲玩,我并不禁止,就是前儿斗促织儿等类,虽然是玩,到底总觉无益,须要拣那有益的玩儿才好。我们家里世袭原是武的,这弓马总是该讲究的。我们头里谁没习过?到了今儿都忘不了。我想你们都还没学过呢,明儿园子里立个鹄子,你们都来学射。琏二太爷没什么事,便请他过来教导你们。我也可以带着指点指点。”桂芳、贾蕙听见了,齐答应道:“是,又学了弓箭,又当是玩意儿,况且原是该学的呢!”于是,便去回了贾琏,贾琏道:“好。”便吩咐人去外面备了鹄子进来,又备了十张弓,一百枝响箭,亲自到园子里来,先教桂芳、蕙哥吊膀子,拿架式。除了禧哥尚小,还不能拉弓,那薛孝哥、松哥、祥哥也一起来跟着学射。先吊了三四天膀子,便学拉弓的架式,然后搭箭讲撒放,这才讲究准头。一连学了十来天,渐渐儿的便可以了。贾琏、贾环都在旁边指点。五个人挨次而射,先立定架式,搭箭开弓,便要膀子平正,讲究高低上下,先要忍而不发,然后再讲撒放,那箭一离了弦,嗡然有声,那?b头中了鹄子,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来,旁边小厮们便在地上拾起来,连忙照样合上,以便挨次再射。先是十枝里头只能中一两枝,又过了几天,便十枝里头能中三四枝,弓也渐渐长了一个劲儿了。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,十枝能中八九枝,不但有准头,而且撒放也好。贾琏道:“他才得十四岁啊,明儿再过一两年就很有长进,倒不如将来习武罢,也好承接世袭的职衔的。”贾环道:“我看他读书也还可以呢,且等下科给他考了看,如不得中,再弃文习武也不迟。
到底是文的好些,这射鹄子的弓箭,原算不得什么。”于是,大家又学了几天,渐渐儿的十枝里头能中六七枝了,架式撒放也好了。不觉已交十月中旬,天也冷了,便收起弓箭鹄子来,等明年春天再射罢。
光阴迅速,又已冬尽年底。到了除夕这一日晚上,贾政率领子侄儿孙先到祠堂里祭拜过了,便到宁府里来展拜影像,女眷自邢、王二夫人起,至傅秋芳止;外面自贾政起,至禧哥止,一同祭献,跪拜已毕,便回到荣府。早有贾珍、尤氏等过来与贾政、王夫人辞年磕头,然后是桂芳、贾蕙、杜若、福哥、祥哥、禧哥、明珠、月英、绿绮等上来磕头。王夫人教丫头们取了一盘金锞子出来,散了压岁钱。丫头们的,都是一般的银锞子。邢夫人与尤氏等俱各带了孩子们回去了。贾政、贾兰与贾琏等在荣禧堂家宴之后,便料理出门朝贺去了。
荣国府中,其时到处灯火辉煌。大观园内,一路槊灯明亮,园内之人花枝招展,到处欢笑。桂芳等与月英、绿绮等都在大观园内睹放爆仗,只见李纨、马氏、秋芳、秋水一群人都到怡红院来。李纨看见他们放爆仗,便说道:“你们看仔细烧了衣裳,都随我们到这儿来玩罢。”于是,一起到了怡红院中,宝钗接着,大家坐下。李纨道:“年下放爆仗这件事,颇觉无味,况且怕烧了衣裳,以及跑跌倒了,这又何必呢?你们怎不寻个别的玩意儿,总比这个好呢。”秋芳道:“今儿大年节下,何不就以除夕即景为题,算起一社做诗,总比别的玩意儿好了。
“李纨道:“也不用多作,倒是大家联句的好。”宝钗道:“说起联句来,有十六七年都没做了。还是那年,在芦雪亭赏雪,大家玩的。那会子,凤姐姐还说了一句‘一夜北风紧’,就拿他这句做了起句呢。光阴荏苒,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。”李纨道:“不用说了,拿过笔砚来,我先起一句罢。”紫萧便忙取纸笔过来,桂芳便接过来道:“我写罢。”说着便提笔写道:《除夕即景联句》。李纨道:“我起一句。”是:今夕知何夕,桂芳写了,便说道:“我便接了下去罢。”因又写道:良宵岁尽时。松盆香馥郁,秋芳道:“你写着罢,我接这一联了。”因说道:红烛影参差。残雪无心尽,祥哥儿道:“这一联让我联罢。”因念道:东风有意吹。桃符新郁垒,绿绮见了,便说道:“叔叔你写着,这一联让我联罢。”因念道:图画旧钟馗。爆竹声千里,秋水便道:“我接这一联罢。”因说道:屠苏酒一卮。诗犹咏雪句,杜若道:“这联的句法很好,我要接这一联呢。”因想了一想,便念道:松本岁寒姿。家庆团圆宴,桂芳写了,便说道:“你们都接着联了去了,到底还让我联两句呢,这一联可要让我了。”因提笔便接写道:群欢令节仪。斗杓回禹甸,宝钗道:“这一句转的还庄重,这一联我接罢。”因念道:?q荚转尧墀。马齿行年长,贾蕙听见,便说道:“二婶娘这一句倒难对呢,让我想一想,你们不要抢了我的去。”因点了点头道:“有了,桂哥哥你写着。”因念道:牛毛义理知。光阴弹指过,月英道:“桂哥哥,你写着,我接这一联罢。”因念道:岁月隙驹移。笔墨有闲意,秋芳道:“这一句却很有些意思,我先对这一句。”因念道:梅花无丑枝。
众人都说道:“对的好。”李纨道:“我又接起一句罢。”因说道:栗为消夜果,绿绮道:“二叔叔,你写罢,我又有一联了。”因念道:书是睡魔医。试写宜春字,杜若道:“这一联我倒有了,你就接着写罢。”因说道:还听响卜词。燃灯照虚耗,贾蕙道:“这都是除夕应有的事,我接这一联罢。”因想了一想,便说道:“有了,你写罢。”
煮茗佐诗思。戴胜簪花女,
秋水道:“好啊,这还没有说到呢,我想一想就接联这两句罢。
“因说道:
囊钱压岁儿。谁家送穷乏,
月英道:“这送穷倒难对呢。”因想了半天,忽然道:“有了,桂哥哥你写罢。”因念道:何处卖呆痴?是事呼如愿,桂芳道:“这‘呼如愿’的典,也用的好呢,我对这一联罢。
“因提笔想了一想,便写道:
逢春尽??熙。黄羊方祀灶,
秋芳道:“这‘黄羊祀灶’的典,也很好,可难对呢。”因想了一想,便念道:绿酒又酬诗。致祭床婆乐,宝钗道:“这床婆子倒真难对呢,我有一句未免牵强些。”因说道:还钱酒媪怡。灯明一塔火,贾蕙道:“我接这一联罢。”便念道是:烟霭万家炊。漏永鸡鸣早,杜若道:“桂哥哥,你接着写罢,我又有了。”因念道:人喧犬吠迟。只缘守一岁,桂芳道:“这要让我联两句了。”因接着便写道:宛似避三尸。佳趣生豪兴,秋芳道:“这又该我联了。”因说道:欢娱总好禧。翻嫌良夜短,李纨道:“也够了,不必再往下联了,我收一句罢。”因说道:乐此不为疲。
说着平儿来了,见了众人,便笑道:“好啊!你们知道这会子多早晚了,还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宝钗道:“这会子也还没五更天呢,二嫂子你睡觉了没有?”平儿笑道:“我连着衣服躺了一躺,也没大睡着,起来听自鸣钟刚打了两下,问他们都没见回来,必定是在园子里玩儿呢。我估量着是要在这里的,可不是一找就找着了。你们做什么呢?都不叫我一声儿。”马氏在旁边磕着瓜子儿,笑道:“叫了你来,也给我在这里的一样。他们刚做完了诗呢,我在旁边坐着盹都坐上来了。这会子才交丑正,不过才得四更天罢了,天亮还早呢么,白坐着有什么趣儿呢?倒不如唱两套曲子,搬出锣鼓来,大家打打又热闹,又醒了盹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好么,大年节下很该这么着。好好儿的唱两出戏给我听听,也是你们的一点儿孝心。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了。
于是,便大家唱了半天,又打了几起锣鼓。到了五更天,大家都说咱们有这么些火气,怎么还有些儿冷么?原来各人都踏着脚炉子,当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笼着火。宝钗道:“五更天了,格外显冷呢。”便吩咐人来在火盆里添火,又教烫了热酒来,摆了两桌碟子。大家又喝了一会子酒,天就亮了,大家方散,各自回去梳洗去了。
瞬息新年灯节已过,接二连三会试场期亦毕,专望发榜。
到了发榜这一日,贾桂芳中了第七名进士,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进士。史遗哥与贾蕙都没中。桂芳便与甄芝同赴了恩荣宴,回来到祠堂里祭祀过了,然后与贾政、王夫人等磕头,拜见众人。外面贺客盈门,貂蝉满座。湘云、岫烟、探春、巧姐等都来贺喜,便留住园内。
一日,湘云、岫烟在李纨稻香村里,与马氏、秋芳四人斗牌。李纨因牌不大很熟,只在旁边闲看。看了一会,因见孩子们都在旁边瞧看呢,便拉了宛蓉、照乘、月英过来道:“我们也来斗牌罢。”便另在一桌也斗起牌来了。薛宛蓉已是十六岁了,周照乘十三岁,月英十二岁。湘云看见笑道:“你们那起斗牌的,倒有趣儿呢。真是老的老,小的小了。”李纨道:“你们又不和我来么,我就和他们来去了。”当下稻香村两桌斗牌不题。
宝钗却与探春、巧姐在平儿屋里闲谈,探春道:“我们桂芳侄儿算是强爷胜祖的了,今年才得十六岁,倒中了进士,将来比兰大侄儿还要高些呢。也很该给他说亲了,都可以娶得媳妇,怎么还没见提起这件事么?”平儿道:“可不是,殿试过就要做官了,怎么还不说亲呢?我们蕙小子已经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,杜若侄儿也定了甄家的素云姑娘了,周安哥也定了东家的淑兰姑娘了,我们外孙儿周瑞哥也定了我们家的绿绮姑娘了,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给了绮妹妹的儿子甄芝哥了。这几个都配的很好呢!”
宝钗道:“我久已拣定了个媳妇儿在那里了,前儿已向老太太说过,老太太也说很好,教请三妹妹做媒人呢。”探春道:“是那个姑娘呢?”巧姐道:“就是现在这里的薛大妹妹,姑妈就看不出来么?”探春道:“哦,就是宛姑娘啊!果然是个好姑娘。”平儿道:“这薛二舅太太又自来和我们宝二太太说的来,两亲家就像姐妹一般,两家孩子又都配得上。这宛姑娘谁不说好呢!我们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还不错,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们桂芳侄儿的,要不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妇了。三姑太太,这个大媒要你做呢。”探春道:“这个容易,只是谢媒的礼,我可要先讲定了呢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什么要紧,三妹妹,你说要怎么谢就怎么谢罢了。”
到了次日,探春与巧姐便约了岫烟,在平儿屋里把这话说了。岫烟自来与宝钗相投,况兼桂芳青年科甲,有什么不愿意?又有探春夫妇的大媒,遂当面应承了,说:“这会子,不必拘于形迹,且等殿试朝考过了,再为下聘,开年择日过门便了。
“岫烟是在怡红院住,晚夕与宝钗两下都是心照,仍然照常一样,不露一毫形迹,也因孩子们面前说出,彼此不便的缘故。
过了几天,探春、湘云、岫烟、巧姐等都各自回去了。到了五月殿试已过,要知桂芳是几甲多少名数,须看下回,便知分晓。
第四十四回
琼林宴贾甄同蕊榜
大观园昆仲并完姻
话说光阴荏苒,到了五月殿试已过,桂芳是二甲第二名,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,两人一起同赴了琼林宴。朝考以后,桂芳是点了翰林院编修,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,两个都入了词林。
这里贾政请了大周姑爷与探春过来,择日到薛家下聘。到了这日,把聘礼摆设齐备,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过去,大媒是都察院大堂。薛家是薛蟠、薛蝌迎接,也是貂蝉满座,珠履盈门,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。收了聘礼,赏了家人,安排回礼,也差了八个家人押送回来,这里一样款待了酒饭,发了赏赐花红尺头,家人上来磕头谢了,方才回去。
荣府里便料理收拾新房子,桂芳与贾蕙都是开年便娶媳妇过门的,要两处房子呢。园子里只有藕香榭、潇湘馆两处房屋宽大,别处都不够祝桂芳要住潇湘馆,大家都说:“潇湘馆虽然宽大,只是空久了,从前林姑娘在里面死的,又不大吉庆,何必要住这里呢?”桂芳道:“人的寿夭穷通,皆有一定的,那里在乎房子呢!”宝钗道:“却乎也是的,就是那些风水休咎的事,都不足信。况乎生死,何关房屋?他既喜欢这里,就定了在这里罢。”于是,贾蕙便定了藕香榭。这两处都着人收拾,藕香榭连着暖香坞一带,不过油漆裱糊,所需修理有限。
潇湘馆却久无人住,修理工多,单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样儿了,足足的修理了一月有余,方才略可看得。
宝钗与众人进内到处细看,因说道:“头里林妹妹死了,人都说是听见这里有人哭,我就不信这些鬼话。宝二爷那会子要到这里来,他们都说这可使不得,我倒特意教他到这儿来痛痛的哭了一场,也不见怎么样,倒反觉得明白了些。紫鹃在栊翠庵里服侍四姑娘,他有空儿便到这儿来洒扫、焚香、供茶。
别人都不敢进来,其实紫鹃也没有看见林姑娘在那里呢。那里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了芙蓉城里,一半是仙体了。及至紫鹃跟了四姑娘去后,林妹妹倒到了这儿来的,还和我说话谈心,可见头里林姑娘死了,都没到这儿来过,所以人都是白见鬼呢。
“平儿道:“常言说的好,疑心生暗鬼。从前园子里拿妖捉怪,也尽都是些谎话,空费了许多的事呢。”宝钗道:“什么屋子里没死过人,难道死过人的屋子就有鬼了么?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,还有个人杰地灵呢。大凡屋子里三五天没人住,就尘封遍满了,岂不闻人气纷尘么。”李纨道:“这是自然的道理,所以人胜屋是兴旺的气象,屋胜人便颓丧了。”于是,该油漆的油漆,该裱糊的裱糊,窗格上仍然换了茜纱。收拾齐备,又已新年。
到了三月,桂芳娶亲之时,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妆奁过来,安排铺设齐备。探春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、巧姐、青儿、小红、椿龄、鹤仙等都来贺喜。到了迎娶的这一日,外头派了八十名家人,上下各处伺候照料,各有执事。那赖大已经死了,单是林之孝一个人的总管。里边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妇,各处照料,也各有执事,伺候差使,林之孝家的总管。外面预备了一班大戏,园子里预备了一班小戏儿。
这日王公侯伯、各衙门大人都来道喜。门前执事车马拥挤不开,来往行人都避道绕路而走。到了午正,发了大轿,全付执事,全付銮驾。原来桂芳迎娶,贾政已奏闻,代为请假,皇上知系元妃之侄、宝玉之子,现中二甲第二,已点翰林院编修。
圣心甚喜,便赐了喜字玉扳指一个,大荷包一对,给假完姻。
故此轿前羊角槊灯上书“奉旨完姻”四字。桂芳便坐在大轿内,前去亲迎。前面抬着雁亭,后面便是王和荣、赵亦华、焙茗、扫红等八名家人,骑马在后,一路到薛府去了。那时,贾琏等已经服满。贾政率同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兰、贾蕙、贾杜若、贾蓝、贾芸、贾蔷、贾芹、贾福、贾祥、贾祺、贾禧等在外面陪客,荣禧堂上开戏。里面邢夫人、尤氏、蒋氏、胡氏与王夫人、李纨等陪客,在园子里榆荫堂上听戏。
平儿、宝钗、探春、秋芳四人不肯听戏,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应指点,便在潇湘馆新房子里坐着。宝钗因说起蕙哥娶亲,择的是六月里头,天气炎热,不如这会子和暖的好。平儿道:“这会子,已经闹的了不得了。明儿六月里大热天,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?媳妇娶进了门,我这个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。
“探春笑道:“你还不怕累,自来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来辛苦。
要是宝姐姐在六月天里头,就怕要累倒了呢。宝姐姐,你明儿六月里不用帮他的忙,等他一个人受去才好呢。”平儿笑道:“宝二太太他不听你的话,他给别人办事比自家的事还放在头里呢。”秋芳道:“今儿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里去了,他们妯娌两个,这会子在一块儿呢,到了六月里,就都到这儿来了。”探春道:“怪不得,今儿梅姨太太没来呢,一者是家里侄女儿出阁,再者要到这儿来女孩儿家又不便。我们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来从小儿见的,原不用回避。况且,我们女婿也大了,总在外面通不进来,这就没什么碍处了。”
正说着,只听外头有两个媳妇在那里嚷闹拌嘴。平儿听见,说道:“是什么没规矩的人,竟在这儿来嚷闹,还了得么?”
便叫倾城出去看去,原来是兴儿媳妇和焙茗媳妇两个嚷闹。这焙茗媳妇是派在怡红院伺候的,兴儿媳妇是派在潇湘馆伺候的。
因巧姐的丫头菱花吃过饭,没有洗脸便进园来,走到沁芳亭见有婆子们舀了水送到怡红院来的,菱花便道:“我倒要点水儿先洗洗脸呢。”恰值兴儿媳妇走过来,见了便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给菱姑娘洗手。那婆子道:“这是怡红院惊鸿姑娘要的,姑娘要水等我送了去再舀来罢。”兴儿媳妇道:“你先倒给菱姑娘洗了,再换了水送给惊鸿姑娘去就是了。”于是,婆子把水倒在盆里,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镯子,把手巾抹了一把脸,洗了洗手,就赶忙的上去伺候去了。兴儿媳妇把水盆递给婆子,叫他再换水送到怡红院去。婆子去了,兴儿媳妇便把菱花的镯子拿了起来,把自己的个手帕子包了,便转过蓼溆走到滴翠亭旁边,绕过太湖石,去把镯子便藏在石头底下,等到晚上没人的时候,再来取了出去。谁知焙茗的媳妇因偷着在榆荫堂听了一出戏,便连忙跑回怡红院来。走到滴翠亭里,因离怡红院不远,便且在亭子里略坐一坐。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,他坐着却从玻璃窗里往外正看,只见兴儿媳妇忙忙的走来。正待要叫着和他说话,只见兴儿媳妇却绕到太湖石背后,蹲在地下四面一望,就像藏了个什么东西在那里的,转身便走回去了。
这焙茗媳妇等他去远了,便下了亭子,走到那太湖石背后细细一望,只见那石头底下露出一点儿红东西在外面,因伸手进去掏了出来看时,却是个大红手帕子的包儿,里面甚是沉重,忙打开看时却是一对金镯子。因想道:“不知道他是偷的谁的呢?这会子,这东西人都带在手上的,怎么着偷得来呢?”因把镯子藏在身上,把手帕子便捏在手里,一直到潇湘馆来,推说是来看新房子的热闹的。那里一般的媳妇们见了,便让坐喝茶。兴儿媳妇看见焙茗媳妇的手帕子,猛然惊心,细看越觉疑惑,便撤身连忙跑到滴翠亭太湖石底下寻了半天,早不见了。
便依然跑回潇湘馆来,只见焙茗媳妇还在那里喝茶呢。兴儿媳妇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,问他道:“你这手帕子是在那里捡着的?”焙茗媳妇道:“这是我自己的,怎么捡着的呢?”兴儿媳妇道:“我看见你的手帕子是绿的,这红的是我自己的东西,我认得的。”焙茗媳妇道:“手帕子就有不得两块么?有绿的就不许有红的?怎么我自己的东西,你来冒认,这话好跷蹊啊!”兴儿媳妇道:“我头里见你还是绿的,这会子怎么又是红的呢?你不认,我就在你身上搜。”焙茗媳妇道:“搜不出来呢?”兴儿媳妇道:“搜不出来,我再给你一条手帕子。”说着,便动手掀他的衣裳要搜。焙茗媳妇怕他搜出镯子来,便推他道:“我自己的东西,你来冒认,我不搜你就罢了,你倒来搜我?你又没拿住我的赃,你敢搜我么?”兴儿媳妇急了,道:“我现拿住了赃了,你还强辩么?”焙茗媳妇啐了他一口,道:“你的东西放在那里,看见我拿去的么?我和你到上头去讲理,还要你给我消贼名呢!不知世务的混帐东西。”兴儿媳妇道:“你这小妇养的,现是我的东西,你还赖么?”便一把把手帕子抢了过去塞在身上,便硬来搜焙茗媳妇身上。焙茗媳妇把他两手抓住,骂道:“好大胆的娼妇,我和你回主子去。”
正嚷着,只见倾城出来问道:“你们为什么拌嘴?琏二太太叫你们进去呢!”两个媳妇只得跟了进去,见了平儿等四人,焙茗媳妇便上前跪下回道:“这兴儿媳妇不知在那里偷了一对金镯子,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,我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的。等他去了,我便拿了出来,正打量送上来的。他见了我,就说我偷了他的手帕子,要搜我身上,我不给他搜,故此吵嚷的。”说着,便在身上取出一对金镯子来,送了上去。平儿接过来看了,便问道:“这镯子是谁的呢?”兴儿媳妇上前跪下说道:“这镯子是焙茗媳妇偷的菱花姑娘的。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镯子来洗手,洗过手便连手帕子都忘记拿了去了。这焙茗媳妇就拿手帕子包了镯子去了,我后来见了他,便问他手帕子是那里来的?我抢过他的手帕子,要搜他身上,他怕搜,故此吵嚷着惊动了太太们。这会子,他还强辩呢!”说着,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。平儿便叫翠云去把菱花叫来,探春问道:“他说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你的,你又是在那里看见他的呢?”
兴儿媳妇无可回答,只得支吾道:“我在沁芳亭旁边太湖石背后解手,看见他偷的。”焙茗媳妇道:“我在滴翠亭看见他是从沁芳亭来的,我并没到沁芳亭去。”说着,翠云已叫了菱花来了。
菱花正因不见了镯子,要来回琏二太太的,半路上遇着了翠云,便和他一起上来。宝钗问道:“你的镯子怎么不见的?
“菱花道:“我在沁芳亭旁,看见个婆子提了热水来,因说要洗洗手。这兴儿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,我褪下镯子洗了手,就忘记带了。那会子,只有个婆子和这兴儿嫂子两个在那里。他们该知道是谁偷了去呢?”宝钗道:“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?
“菱花道:“这手帕子不是我的。”探春笑道:“这手帕子就是兴儿媳妇的了。”平儿便吩咐传了林之孝家的过来,说道:“这兴儿媳妇偷了菱花姑娘的镯子,还赖焙茗媳妇偷了,大呼小叫的嚷闹,真是无法无天了。你把他带出去,在园门外头打二十板,撵了出去就是了。”林之孝家的答应,带了兴儿媳妇出去了。
到了酉正,已经迎娶了新人过来了。桂芳骑马在前,到了门前,鼓乐喧天。大轿抬至荣禧堂上,伴娘搀出新人,拜了天地,便送入洞房,坐床撒帐揭去盖头。新人虽是从小儿见惯了的,这灯光之下,更觉百媚千娇。潇湘馆内灯烛辉煌,花枝招展,香烟人气,锦绣笙歌,十分热闹。
少顷榆荫堂上又摆下酒筵,大家都请去坐席听戏。开了锣鼓,先是《天仙送子》,那一班小戏儿扮的天仙张仙,童男童女,俱执着长幡宝盖,点着氤氲安息香,后面奏着细乐,一班小孩子直送至潇湘馆内。王夫人吩咐赏了四盒果子,十串大钱,单给这送子的一班孩子们的。次早,把天仙送来的小泥孩子,又还赏了一个荷包,里面一个金锞子,便挂在小孩子身上。那外面的戏上,一样送子却不送到里面来。到了三更多天,客就散了。园子里的小戏,一直唱到天亮,席上共赏了二百多串钱。
过了几天,探春、湘云等俱各回家去了。匆匆过了回九,满月。
瞬息之间,已交六月,又是贾蕙娶亲之期。三日前,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妆过来。这日是甄宝玉的大媒。李纹、李绮、湘云、探春、巧姐等都来道喜。岫烟因是外甥女儿出阁,便到梅府去了,只有薛姨妈一个人过来,仍在王夫人上房里住,因有了年纪,况本来怕闹,天又炎热,饭后都请到园子里听戏。薛姨妈到了园子里头,便在怡红院里坐了,不肯听戏去。宝钗、宛蓉两个陪着,其余的人都去听戏去了。薛姨妈同着一个女儿、一个孙女儿坐着,说道:“我且在这里乘乘凉着,这么大热天还听戏去呢?新房子里人多,我也不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妈妈,过会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里坐坐去罢。”薛姨妈道:“姑娘,你外头有事,快出去照应去罢。宛丫头他初来,还没他什么事,我和他到他屋子里坐坐去罢。”宝钗答应,等薛姨妈和宛蓉到潇湘馆去了,他便过去照应去了。
薛姨妈到了潇湘馆,各处看了一看,便在宛蓉屋里坐了,丫头在后面打扇。薛姨妈道:“这里有这些竹子,倒很凉快。
想起头里林姑娘在时,他还是我的干女儿呢。可怜他人倒是很好的呢,在我面前说话儿就像女儿一般,给你姑妈也是亲姐妹一样的。”说着,就淌下眼泪来了。宛蓉道:“我听见说林姑娘给这里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,现在芙蓉城里头呢,这是虽死还比活着的高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听见是这么说,也不知道是不是?这会子,日天很长,我且在你这里躺一躺。你且过去听听戏去罢。”
宛蓉便吩咐了丫头在里头伺候着,便也过去陪着大家听戏。
到了戏快煞锣,便回屋里来,看薛姨妈已经睡醒,问戏完了没有?宛蓉道:“这出完了就煞锣了。预备迎接新人,是时候了。
“薛姨妈道:“过会子,他们都要看新人去呢,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里去。我便在那里,不过来了。”宛蓉便同了薛姨妈,到王夫人上房里来,王夫人也回来了,问薛姨妈怎么不听戏?
薛姨妈道:“这么大热天,还听什么戏呢?我且在你屋子里坐坐,一会子新人到了,你们都要到外头去呢。这新人是外孙女儿,我是不用看的。我就在这里替你看屋子罢。”说着,外面鼓乐喧天,媳妇上来回说:“大轿到了,请老太太、太太们都到前边去呢。”且按下这边不题。
再说贾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来,伴娘搀扶着拜了天地,送到藕香榭新房里面,坐床撒帐诸事已毕,外面开戏,都请过去听戏去了。宛蓉、月英、明珠、照乘、绿绮都不出去,要在屋里等看外面送子进来呢。新人冠芳又自来是在一块儿玩惯了的,便都来与他说话儿。月英道:“嫂子,他们都出去了,我们都是些熟人,有谁笑谁么?”冠芳便低了头,抿着嘴儿笑。
宛蓉道:“咱们姐妹们原比不得外人,我前儿初来,他们也是这么样,我就和他们说话儿。真是说的,有谁笑谁么?”冠芳笑着,低声说道:“姐妹们有话问我,我才可以答言的。你们不问我,我可有什么说的呢?”月英道:“嫂子,你穿的这些衣服不少,这么大热天很该去掉两件呢。”冠芳道:“原是热呢,叫我不用脱的么。”宛蓉道:“很可以把里头的衬衣去了一件。”说着,便上来给他解钮子,先脱去外罩,然后把衬衣去了一件,复将外罩穿上,丫头在旁边打扇。说着,只听外面笙箫管笛的,一路细乐吹打,却是戏班里送子进来,伴娘接进房去。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会,方才出去听戏。到了三朝,因天气炎热、薛姨妈、湘云、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。
袭人因两次喜事,本日都不好来的,直等回过了九,便带了绿云、瑶华两个过来叩喜。宝钗便留住了几天,袭人便要告辞回去。宝钗便留下绿云在园子里玩儿,袭人带了瑶华回去了。
要知后文如何,且看下回可也。
第四十五回
凹晶馆赏桂赋新词
城隍府玩月歌旧曲
话说贾蕙娶亲之后,过了两月,早是八月中秋了。贾政、贾兰、桂芳到了晚夕,都下了衙门回来。贾政便率领了子侄贾琏、贾环、贾兰、桂芳、贾蕙、杜若、贾祥、贾禧在凸碧山庄玩月家宴。王夫人便带了平儿、李纨、宝钗、马氏、秋芳、宛蓉、冠芳、月英、绿绮、秋水、绿云在凹晶馆摆席。时桂花正开,大家赏桂玩月。秋芳道:“这花与月倒是个好诗题呢,咱们妯娌们就唱和两首罢。”宛蓉、冠芳都笑着不好答应。李纨听见了,说道:“你们且先议定了是那几个做,今儿已迟了,明儿早些做罢。”宝钗道:“明儿十六,一样好月,再迟了月就不圆了。你们都没见填过词,何不就把这“花月即事”,各填小令一阕也好。就是你们六个人罢,也不必要他们来做了。
我们老妯娌两个做主试,好不好?”李纨道:“就是这么着,也还就在这凹晶馆里头,这月亮、桂花映着水,分外有趣些。
“于是,大家猜枚行令,直到三更天方散。
到了次日,晚上月色刚上,王夫人睡得早,也不喜闹,都不敢请。单约了平儿、马氏过来赏月,备了两桌碟子摆在凹晶馆檐前,临水月光正照两旁,桂花香气袭人。大家坐下,各有笔砚在旁,都摆在各人面前一张花梨茶几之上,一面喝酒,一面拈笔起草。
李纨道:“倒是这么样很好呢,原是即席赋诗。况且,不做诗的一样喝酒,也不见向隅,可不是雅俗共赏的有趣么。”
平儿向马氏道:“我们不会做诗的,只会喝酒。他就笑我们是乡愚了,我们要罚他呢。”马氏道:“可不是,这可不要依他,要罚他三大杯呢。”李纨笑道:“我说的是‘向隅’,你不懂得,错认了是‘乡愚’。你罚不得我,我倒要罚你呢。”平儿笑道:“宝二太太在旁边听得明白,可不是他说的是乡愚,这会子他还要赖呢,你说句公道话罢。”宝钗笑道:“他原说的是‘向隅’,你们不懂得就认做是‘乡愚’了,两下都不用罚酒就是了。”平儿笑道:‘向隅’是怎么说呢?”月英道:“‘一人向隅,满座不乐’,大娘说的,这原是现成的一句话。
妈妈不知道就认错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可见该罚你的,倒还不如你女孩儿明白了。这向隅的话,是说一桌子的人坐着喝酒,人人都对着席上坐的,这一个人倒背过脸去,对着墙角儿淌眼泪去了,所以满座的人见了都不乐了。大嫂子他说你们不会做诗的,又吃不着东西,就气的躲在墙角儿那里哭去了。”说的大家哈哈大笑起来。
不一时,秋芳、宛蓉、冠芳、月英、绿绮、秋水六人的词都做起来了,一齐呈上,李纨与宝钗两个同看。开先却是绿绮的,只见上面写道是:《凹晶馆玩月赏桂即景》下写着《调寄捣练子》:花在眼,月当头,喜煞平分一段秋。金粟如来香世界,玉京宫殿水明楼。
李纨道:“气派雄丽,将来要成老手的。他今年才得十三岁,算他至小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自来的聪明就比别人好些,这也在乎各人呢。”遂又拿起一张来看,却是月英的,只见上写着《调寄如梦令》是:徙倚桂阴香霭,人在清虚世界。疑向广寒游,万里清光一派。堪爱,堪爱,飘落天香云外。
宝钗道:“他这首的意思也好,单就‘桂子月中落,天香云外飘’两句里头翻出来的。”李纨点头,遂又取过一张来看,却是秋水的,写着是一调《减字木兰花》:可人良夜,一个素蟾窥树罅。秋色平分,黄雪盈盈欲断魂。秋风袅袅,声起梧桐吹绿筱。池面萧疏,客亦知夫水月乎。
李纨看了道:“现成之句,巧凑的有趣呢。”宝钗道:“前半调句法意思也就很清丽,后半调除了现成之句,还不及前半调呢。”因又取起一张来看,却是宛蓉的,乃是一调《菩萨蛮》秋风袅袅吹青桂,移时明月生衣袂。花月最多情,冰壶濯魄清。香飘金粟蕊,池馆闲临水。秋色净无尘,银河没点云。
李纨道:“这首更好,真是辛、苏之笔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《菩萨蛮》与《减字木兰花》两调皆是换韵的,顿挫铿锵声调流丽,易于动听,再能句法清新,就格外见好呢。”秋芳道:“这换韵的词,就犹如曲中的北曲一样。诗中的七古也是因换韵,而声调顿挫有致。曲中北曲流丽铿锵,其最易动人者,亦全在犯调、出调之字,抑扬好听。可见是同一理也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这不是举一隅以三隅反,竟是告诸往而知来者。可谓:芳也,始可与言词已矣。”李纨、秋芳等大家都笑了。因又看底下的,却是冠芳的,乃是一调《望江南》小令:秋光好,花月总奇观。十里桂香金?\匝,一轮月满玉团圆,良夜觉清寒。
李纨道:“这首词,句虽短,却句法老练,有咫尺千里之势。
“宝钗道:“这正所谓:‘寸铁杀人’呢。不见那‘伤易则诞,伤繁则支’么。”因看还有一张,便拿起来看时,却是秋芳的,上写《调寄西江月》,念道:金粟盈盈香满,玉盘影影光寒。算来何处可盘桓,第一凹晶之馆。
宝钗念到这里道:“好啊,这本地风光的有趣。所谓:“随手拈来,头头是道’呢。”因又念那下半调道:良夜月明有约,秋风蹴水无端。可人领略且凭栏,秋色三分在眼。
宝钗念完了,道:“这后半也好,到底是老手不同,要算后来居上了。”李纨道:“他们的也都还强,没有什么过弱的呢。”
说着,月光照满,举室皆明。李纨便教折一枝桂花来,“咱们传花饮酒,花到谁手中,谁唱一支曲子,不会唱的便说一个笑话儿,两宗俱不能的,喝三大杯就是了”。于是,双命丫头们取了笙笛鼓板过来,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,命丫头在屏后起鼓。
那鼓声忽紧忽慢,前面花恰恰传到马氏手中,那鼓声忽然住了。秋芳便取过笛子来,道:“三婶娘唱什么呢?”马氏道:“我这两天嗓子很不好,唱个‘强对南熏’罢。”秋芳道:“单唱这一支么?”马氏道:“这还是勉强呢,唱出来你就知道了。”于是,秋芳吹着,马氏便唱了一支《懒画眉》。令过复又起鼓,这回花到宛蓉手里,鼓声住了。宛蓉饮了门杯,便唱了一支《江头金桂》的“怪得你”。大家都说:“这曲牌名儿,倒很对景。”说着,令过又起鼓,又到了绿绮手中,鼓声住了。
绿绮便唱了一支《油葫芦》,《醉打山门》里头的“俺笑着”。
大家都说:“他唱的这大喉咙的曲子,倒很好呢。”
宝钗道:“这《山门》里的曲子都好,开头儿是‘树木槎??’,那后头的一支《寄生草》还更好呢。他说‘慢?h英雄泪,相随处士家。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,没缘法转眼分离乍。赤条条,来去无牵挂。那里管,烟蓑雨笠卷单行,一任俺,芒鞋破钵随缘化。’头里林妹妹还在的时候,我就说过这支曲子的。
那会子还没人会唱呢。”绿绮道:“这一支‘慢?h英雄泪’我也会唱的,等过会子花再到了我的手里,鼓声若住了,我就唱这一支罢。”
说着,鼓声又起,这回花却到了平儿手中,鼓声忽然住了。
马氏道:“你唱什么呢?”平儿笑道:“你可看见我唱过没有?少不得说个笑话儿罢了。”李纨道:“说的不笑,是要罚酒的。”平儿笑道:“我还没说呢,你怎就知道不笑么?”因说:“有一个捐纳的官府,坐堂审事,那原告被告上来回话,各人总说的是各人有理,这官府断不下来,因说道:‘你们说的话本县都不明白,我先据原告的话,把被告的打他二十个板子。
那被告说的话也还有理,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个板子。’这一件事马上就结了案了。官府正要退堂,那书办、衙役上来告假。那官府便问道:‘为什么事,要告假呢?’那书办、衙役回道:‘告假回家害眼睛去。’那官府‘哼’了一声道:‘我看你们都是好好儿的两个眼睛,怎么说是回家害眼睛去呢?’那书办、衙役回道:‘老爷的眼睛看着小的们是明明白白的,小的们的眼睛看着老爷却是糊里糊涂的呢。’”说着,大家都笑了。
令过,鼓声又起,这回却到秋水手中住了。秋水饮了门杯,便唱了一支“小春香”。令过,复又起鼓,花到月英手中,鼓声住了。月英道:“我唱什么好呢?”秋芳道:“你的曲子很多,随你拣着爱唱什么,就唱什么罢了,有谁点戏呢么?”于是,月英饮了门杯,便唱了一支“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”。
正刚唱完了,只听那高处山上有人说道:“唱的实在很好!我可唱不上来。二哥,你还可以呢。”大家听见,惊疑不定,都说道:“这时候,怎么有人在山上说话呢?”忙命丫头们出去看去。平儿道:“这声音很像宝二爷说话,大月下,回家来走走,也不可定呢!”李纨道:“我们都出去看看去着,要是他,可不请他下来坐坐呢。”于是,一起走到外边,只见那先出来的丫头说道:“我们一出来,就像凸碧山庄的月台上有两个人坐着似的,看不明白。这会子都不见了。”平儿又叫人走到凸碧山庄里头,四处看了一番,并不见有一个人影儿。
月英道:“宝二叔他老人家又说人唱的好,他又不肯给人见见他。我们这里好些人都没见过他呢!”平儿道:“头里我们奶奶在的时候,几回家大月下像是见鬼,这会子,大月下竟是见仙了。”宝钗道:“夜已深了,咱们也大家散了罢。”李纨笑道:“想是宝二爷到自己屋里去了,你们快些回去,说说话儿去罢。也叫他出来,会会我们才好,先给我们请安问好罢。
“宝钗笑道:“他要是到自己屋里去,才刚儿他就答应着下来了。你没听见是两个人么,那一个就是柳二爷了。想谅他们必是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,因为大月下,所以到园子里逛逛,听见唱曲子就听住了。既然惊动了人,他们还不走做什么呢?”
马氏道:“既然听曲子的人都走了,咱们也散了罢。”于是,大家各自回去不题。
原来宝玉果然是与湘莲二人,到贾母这里来的。头一天在都城隍府里过了中秋,次日晚上月色更明,二人出来步月,便顺道来到大观园内。宝玉道:“这看月要在高处,这里惟有个凸碧山庄最好。当初起造的时候,原为玩月而设。”于是,二人便上了凸碧山庄,在月台上凭栏而坐,却望见底下凹晶馆里众人传花击鼓,饮酒唱曲。宝玉道:“我们头里还没有他们这会子会玩儿呢,我还记得在冯紫英家里,曾唱过‘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’,那会子我的板眼也记不清,又没常唱,都不过是瞎闹罢了。二哥,你的曲子是好的。”湘莲道:“我会的也有限,嗓子也不大好。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。你没听见说,‘曲不离口’么。”说着,只听绿绮在那里唱“俺笑着”呢。
湘莲道:“宝兄弟,你听这曲子很有趣。”于是,听他唱完了这一支《油葫芦》湘莲道:“这《山门》的北曲最好听的,是谁唱呢?”宝玉道:“这是我们贾兰侄儿的女孩儿,他叫绿绮,这孩子很聪明呢。”
说着,只听宝钗说起“慢?h英雄泪”的《寄生草》来。宝玉听见了道:“二哥,你听你弟媳说起这《山门》的《寄生草》来,可记得我常和你说过的,‘谢慈悲剃度莲台下,没缘法转眼分离乍。赤条条,来去无牵挂’,我头里就因为这几句才想着出家的。那里知道,后来倒应了这几句话了。”湘莲道:“那会子,全是做和尚的心念,就给我出家的一般。这会子,我们两个人全然换过了,也算得是两世人呢。”宝玉道:“就这会子看起来,也还是‘来去无牵挂’的好呢。”湘莲道:“你头里要那些姊妹们看着你化灰,还要化成一股烟,被风一吹就吹散了。可知道,那就是不能‘来去无牵挂’的缘故么?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的。”
说着,又听秋水唱“小春香”。湘莲道:“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。”不一时,秋水唱完了。少顷,又听见月英唱“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”了。湘莲道:“这又是谁唱呢?嗓子很好。
“宝玉道:“这是琏二哥的女孩儿,我们的侄女儿呢。”正听得他唱完了,宝玉就大声的说道:“唱的实在很好!我可唱不上来。二哥,你还可以唱得来呢。”这一声,早惊动了他们,走出来看。湘莲道:“他们都知道了,我们走罢。”
于是,二人便离了大观园,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,见了贾母、贾夫人,宝玉便把上项事情细细说了一遍。贾母道:“他们后来的这些人,倒都会唱的,有趣儿。你们头里都没听见谁学过呢。”湘莲道:“老太太的孙女儿、重孙女儿都唱的很好呢。听见说,都会做诗写字,一个个的都是聪明极了的人,可真难得呢!”贾母笑道:“他们这些人,一个个的都到我这里来磕头,我是都认得他们的,只是他们却总认不得我呢。”说着,林如海、贾珠进来,大家又谈了一会,方才各自归寝。
到了次日,贾珠却约了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陪湘莲、宝玉在花园里头赏月饮酒。中间宝玉说起,“头里在望湖亭喝酒,也是咱们这几个人,就只没崔大哥呢”。湘莲笑道:“虽然少着崔大哥,却又多着两个媳妇呢。”贾珠笑道:“那是冯大嫂和薛大嫂,两个也不知谁是谁了。”说着,大家哈哈大笑。冯渊笑道:“你们两个薛大嫂,都给我有瓜葛。头里在芙蓉城,见了你们甄氏薛大嫂,他可也认不得我,我也认不得他了。他倒养了个好儿子呢,前儿他和你们家的子侄们到这儿来给老太太、姑太太磕头,我见了的。”秦锺道:“他给我们这一辈儿的弟兄,和我的姐丈,常时都是在一块儿的,只恨我不能够和他们说说话儿,看着怪闷的,怎么样呢?”崔子虚道:“这原是不得齐的事,咱们这会子在这里相聚,他们要是知道了,也是白想着不能够的。正所谓:‘易地则皆然’呢。”
宝玉道:“咱们今儿弄个什么新鲜酒令儿玩玩罢。”秦锺道:“宝二叔有什么好酒令,就说出来,咱们行罢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想起头里在冯紫英家行的那个酒令儿,倒很有些意思。
那是要说女儿悲、愁、喜、乐四样,咱们如今把女儿改作丈夫,这是酒面,还有酒底是要唱一支曲子,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罢。就先人我起,说不上来的罚三大杯。”因斟起门杯,就说道:“丈夫悲,季子无颜下地归。丈夫愁,诗书未可博封侯。丈夫喜,忽地题名金榜里。丈夫乐,谈笑且倾金凿落。”
众人都道:“好。”宝玉饮了门杯,便仍然把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”的曲子又唱了一遍。令过,下家便是柳湘莲。
湘莲也斟起门杯,便说道:“丈夫悲,唾壶击碎寸心摧。
丈夫愁,襟怀抑郁抚吴钩。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是感慨的话,豪放的很呢。”湘莲道:“我也不过是顺口瞎说罢了。”因又说底下的道:“丈夫喜,遨游任意夸仙体。丈夫乐,苦趣全无多快活。”饮了门杯,便唱了一支“一汉锺离”。大家都叫好!
下家便挨着秦锺。
秦锺道:“我只怕说不上来呢。”因想了一想道:“丈夫悲,少年夭折咎谁归。”宝玉道:“这就很好么,你就照这么说就是了。”秦锺又道:“丈夫愁,玉人何日始梳头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为他是光头啊,这会子是梳了头了,不用愁了。”
说着,大家都笑了。秦锺又道:“丈夫喜,旧雨重逢如愿矣。
丈夫乐,娇妻久已抛衣钵。”湘莲也笑道:“抛了衣钵,才能梳头呢。总是旧雨重逢如了愿的好,还有什么不喜,什么不乐的呢?”秦锺饮了门杯,便唱了一个“听他一声两声”。大家赞好。下家便该冯渊了。
斟了门杯,冯渊便说道:丈夫悲,埋没阴曹是也非。丈夫愁,白发星星欲上头。丈夫喜仇雠解释婚姻起。太夫乐,闺房小语鸣弦索。”贾珠道:“他这后两句,倒比前两句好。”冯渊饮了门杯,道:“我大曲儿不会唱,唱个小调儿罢。”贾珠道:“只要唱的好,不然是要罚的。”冯渊便唱了“一个小耗子上灯台”的京柁子。秦锺笑道:“这是冯大婶娘教的,我也不知听他唱过多少回数了。怪不得‘闺房小语鸣弦索’呢,原来就是教你唱了这个小调儿了。”下首却该崔子虚。
子虚便说道:“丈夫悲,拆散鸳鸯两处飞。丈夫愁,义不孤生负好逑。丈夫喜,孟光俟我黄泉里。丈夫乐,团圆永远无萧索。”宝玉道:“好,到底是崔大哥,文品双高的人,不同呢!”子虚饮了门杯,道:“我不会唱,说个笑话儿罢。”宝玉道:“原是不会唱的,便说笑话儿。崔大哥,你的笑话儿必是与众不同,就请教罢了。”崔子虚道:“有一个先生教小学生对对子,那先生出的是‘云开’两个字,那学生说:‘云开了,就有太阳出来了。’便对了个‘日出’两个字。那先生见了,道:‘也还罢了。’便又出了个‘和尚’两字,那学生说:‘这是出家的男人,我便对出家的女人就是了。’便写了‘尼姑’两字。那先生又出了‘青山’二字,那学生便对了‘白水‘二字。那先生便把这六字一连,添上一字凑成一句道是:‘云开和尚青山去。’那学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:‘日出尼姑白水来。’”说着,大家哈哈大笑,都身秦锺说道:“你明儿就把这‘云开和尚’做个别号,倒很有趣儿呢。”秦锺也笑着向崔子虚道:“崔大叔,你老人家怎么着拿我来取笑么,这要罚你三大杯呢。”崔子虚也笑道:“我是一时出于无心,就忘了忌讳。这说笑话是最难的事,说的不笑又嫌不好,说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讳,偏是听笑话儿的人,又惯会吹毛求疵,所以难了。”柳湘莲道:“我有个道理,这三大杯罚酒,平分一半,我给你转敬秦鲸卿,就贺他这‘云开和尚’的别号,你们说好不好?”贾珠、冯渊、宝玉齐说道:“很好,这评的平允而有趣儿,还有什么说呢?“于是,子虚、秦锺两人分喝了三大杯酒。令过,下家轮该贾珠。
贾珠斟上门杯,便说道:“丈夫悲,将生白发此心灰。丈夫愁,花月空留旧画楼。丈夫喜,故乡不异他乡里。丈夫乐,自在逍遥殊不恶。”饮了门杯,便唱了一支“叹双亲”。大家都说:“好!”于是令完,已是三更多天了,撤过酒席,又看了一会月色,便大家散了。
次日,又是冯渊请,接着崔子虚、秦锺各请了一回。于是,又闹了几天方才回芙蓉城去。下文如何,请观后卷。
第四十六回
众金钗暖香坞会饮
群丽人紫菱渊看梅
话说袭人带着儿女家人在紫檀堡居住,那时绿云已十五岁,瑶华已十二岁了。却有一班恶贼,打听得他家自来富足,又欺他是妇女,并无男人在家,便从后门挖洞而入,窃去了首饰、衣服、银钱等物将近有二三百金。其时花自芳已死,袭人便同了他嫂子到荣府里去,求了宝钗。宝钗便教人传了焙茗进来,吩咐他出去给袭人撕罗撕罗,一面报官缉获。袭人因紫檀堡系在城外,况经了这一番偷窃,便不敢在那里居住,将家中所有的东西,收拾停当,一起搬到花自芳的女人--他嫂子那里去同住,就在荣国府后边,离府又近,有人照应,便将紫檀堡的房子租给人住了,又得了租钱。
过了些时,袭人进荣府内,来到了怡红院见了宝钗。宝钗问他,怎不带孩子们来玩呢?袭人道:“我们嫂子有个女孩儿,今年也是十三四岁了。他们这会子都在那里玩呢,所以就没带他们进来。”宝钗道:“你家绿云那孩子倒很聪明,我前儿看他做的针线却很好。我这里有些活计,还打量要央他来做呢。
“袭人道:“太太有什么东西,尽管教他来做就是了。说什么央呢,只怕他做的不好,还求太太教导他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倒是样都做的很好呢,本一他心里聪明,比别的孩子不同些。”
袭人道:“头里我要教他进来伺候,太太又执意不肯。这会子,搬在我们嫂子那里一块儿同住,我们两个寡妇,一个正经男人也没有,家里大小事情,都要托赖府里照应。我是感激恩典,也没什么补报。太太既喜爱绿云,又不肯教他当丫头,这会子只求太太把绿云给桂大爷收在房里,早晚伺候。况且,桂大奶奶待人很好,就像那边秋水姑娘,兰大奶奶也很体惜疼爱的。我们这也算不得补报,只求太太们早晚教人照应照应,给外头的人知道了,也不敢欺负,这就沾恩不尽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头里说教他做丫头的话,我都不肯么。这会子,怎么又说这话呢?不过一两年之间,你拣个好人家,给他一夫一妻的过活去,再不然招个女婿子来家,你也有了照应了。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?”袭人道:“要说拣女婿,这会子要拣好的原有,只是他又不肯要我们这等人家的女孩,要是将就些的,我又不肯把女孩儿给他。我看他倒很欢喜府里,当不得太太又疼爱他,不但是我感激,就是他也感激不尽的。太太要是不允,我就磕头总要求赏收的。”说着,便跪下去。宝钗忙拉住道:“那有这个道理。”袭人便跪着不肯起来,道:“只求太太允了,我才起来呢。”宝钗道:“你快起来,我允就是了。”袭人便磕头道;“我这里先叩谢太太了。”说着,站了起来。
宝钗道:“这也要请老太太的示,还不知道老太太准不准呢?据我看到底使不得。”袭人道:“老太太自来是疼顾我的,要是不准,我磕头去就是了。太太这会子就带我去回老太太去。
“宝钗道:“等过一天,再回老太太去罢,那里在乎这一时儿呢。”袭人道:“老太太准了,这事定规了,我就放了心了。
请太太就领我走一趟去罢。”说着,便求了宝钗,同到王夫人上房里面,把这话回了。王夫人先也不肯的,当不得袭人跑下磕头,王夫人又自来喜爱袭人,见他如此,只得便应允了。
过了一天,袭人便带了他女儿绿云进来,从王夫人起,到处都磕了头。从此绿云便在桂芳屋里,宛蓉也给秋芳待秋水的一般。况且,绿云聪明乖巧,原足取怜,故此王夫人、宝钗等自来喜爱,又兼袭人感恩图报,一片真心,与众不同,便都格外看待。那袭人无事便常在府内出入。
这年八月初三日,乃是贾母百岁冥寿。薛姨妈、邢岫烟、湘云、宝琴、李纹、李绮、探春、巧姐等俱来拜寿。头一天,贾政率领子侄儿孙,邢、王二夫人率领大小人等,都到都城隍庙里祭献磕头,回来家中悬起贾母影像,面前罗列供献,香花缭绕,锦绣缤纷。这日,两斑合演《安天会》的整本,托塔天王带领哪吒三太子、二郎神、巨灵神、九曜、二十八宿、六丁六甲、天神天将共有一百多人上场,热闹非凡,都赞好戏。到了晚上,贾母面前抬过炕桌放在当地,赏了八十串钱,其余各亲友内外共赏了二百多串钱。席散之后,薛姨妈等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。湘云道:“记得头里老祖太太八十岁的时候,听了五六天戏,总没有今儿的戏热闹。”探春道:“本来今儿是两班两演,故此人多,兼之行头艳丽,装束精奇,怎么不格外的显热闹呢!”当下薛姨妈、岫烟、邢夫人、尤氏等俱各回去了。
湘云、宝琴等在园子里分在李纨、宝钗两处住了一夜,次日也便都回家去了。
再说湘莲,宝玉二人回到芙蓉城内,说起月下回家,在凸碧山庄听唱的话来,大家都问:“是些什么人唱呢?”宝玉道:“先是我们环三弟妇马氏先唱,接着就是我们媳妇薛宛蓉唱,最好是兰大侄儿的女孩儿绿绮唱的是《醉打山门》里头大花面的曲子,才有趣儿呢!”凤姐道:“他们这会子,一个个的倒都会唱的了,比头里的人还兴头些,更外热闹的了不得了。可还有谁唱呢?”宝玉道:“后来是平姐姐的女孩儿月英唱了,我听他唱的实在好,忍不住就说了一声‘很好!我可唱不上来‘。这一声就惊动了他们,出来探望。平姐姐他早听出是我的声音来了,我那月英侄女儿,他还说的好,说:‘宝二叔他又说人唱的好,他又不肯给人见见他,我们这里好些人都没见过他呢。’”凤姐笑道:“他既这么说,你就该下去瞧瞧他们去才是的,又怕什么呢?”宝玉笑道:“我和柳二哥步月,偶然到了那里,忍不住说了一声好,还懊悔的了不得,怕做了惑世诬民呢!怎么还下去见他们么?”林黛玉道:“二哥哥,你就不知道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么?别要说沦海桑田,就这十几年的工夫,人事已变更的了不得了,现在舅母家里已是认得的人少,没见过的人多了。”迎春道:“我们来得早的,没见过的人多是不消说的了。只有四妹妹他来的迟些,又比我们多看见好些后来的人。”
凤姐道:“明年八月初三,是老太太一百岁冥寿。我们也该早些议定,是那些人去呢?”鸳鸯道:“是人都要去呢,也只好酌量着留几个人在这里办事罢了。”凤姐道:“妙师父、甄妹妹、尤三妹妹、瑞珠、晴雯、金钏、紫鹃姑娘这七个人,都请留在这里不去。我和林妹妹、二妹妹、四妹妹、尤二妹妹、蓉大奶奶、鸳鸯姐姐也是七个人,恰分一半人去就是了。”香菱道:“我头里就说要去,都还没去过呢!明儿我是也要去给老太太磕头去的。”尤三姐道:“你不用忙,等他们明儿去了回来,咱们两个消消停停的一同再去补祝就是了。”
于是,到了次年八月初一日,凤姐等回了元妃,元妃另备了寿礼,咐吩鸳鸯赍带。七人一同出了芙蓉城,半云半雾,两个时辰,早到了都城隍府中。见了贾母、贾夫人,并拜见了林如海、贾珠等,请过夏金桂、张金哥、智能来,大家相会。秦锺也上来请安,与他姐姐说话,可卿晚夕便在秦锺屋里住了。
黛玉在贾夫人上房住了,凤姐、尤二姐、迎春、惜春、鸳鸯五人便在贾母上房住了。
到了次日,初二日,只见贾政与邢、王二夫人率领合家男女大小人等,都来供献磕头。凤姐便一一问明了贾母,等他们去了,说道:“我们媳妇梅家的姑娘人品也还去得,我们侄媳妇甄家的姑娘也好,总不及我们侄媳妇薛家的姑娘模样儿娇媚呢。你们看着怎么样?”鸳鸯道:“这薛家的姑娘倒不像他姑妈--我们宝二姑奶的模样儿,倒很有些像林姑娘的模样儿呢!”黛玉道:“我看这环三奶奶的模样儿,倒很有些像彩云的样儿。”凤姐道:“一点儿不错,我也是这么说呢。这两个三奶奶的人品儿,都没十分了不得的去处。倒是小兰大奶奶他们小妯娌的人品儿好了。”这日下晚,湘莲、宝玉二人也到了,就在贾珠那里住了。
次日初三一早,贾夫人与凤姐等挨次拜寿,外面是林如海、贾珠、湘莲、宝玉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等上来磕头拜祝,先吃了寿面,都请到花园里听戏。这里并无外客,便请贾母正中坐了,林如海、贾珠、湘莲、宝玉、冯渊、崔子虚、秦锺及贾夫人、凤姐、迎春、惜春、黛玉、尤二姐、鸳鸯、可卿、金桂、金哥、智能分男东女西在两边相陪坐了。原来是一班弋阳腔,唱的是《大香山》整本,唱到观音游十殿,上刀山,下油锅,锣鼓喧天。贾母嫌闹的慌,便摇手叫快剪了锣鼓罢,于是,登时煞锣下常班子里小旦又上来请赏戏,贾母便点了《乡里亲家母》、《四老爷打面缸》、《刘二姐赶会》、《王小二过年》,听的人人发笑。贾母大喜,赏了五十串钱,尽欢而散。次日,湘莲、宝玉便先回去了。凤姐等又住了数日,贾母留着过了中秋,方才一起回芙蓉城去,暂且不题。
却说这年又逢科场,贾杜若带了贾祥与薛孝、薛顺、梅春林、周安、周瑞一起同去下场,三场已毕,大家回来,各抄出文章与贾环、桂芳等观看。瞬息发榜之期,先是人报梅春林中了第十八名举人,薛顺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,接着是周安中了第六十名举人,周瑞中了第六十三名举人,贾杜若中了第七十五名举人,薛孝中了第九十九名举人,贾祥中了第一百三十八名举人。次日,赴了鹿鸣宴,便各自回去。到了十月里头,杜若便迎娶了甄素云过门。又过了一月,到了十一月里便是甄芝迎娶了周照乘过门。接连三月,各家喜事,往来甚是热闹。
到了十二月初间,王夫人又要作“消寒会”,便请了薛姨妈、岫烟、湘云、探春、巧姐等诸人来家。这日到了日午,方才陆续来齐,吩咐明日作“消寒会”,将酒席一切早为预备停当。到了次日,在暖香坞围炉会集,各处用大铜火盆满笼了火。
那火盆周围,一转摆下椅子,大家俱向火团坐。每人座右各放一张小几,也有方的、也有圆的、也有梅花式的、也有海棠式的、也有方胜连环六方八方的,各样不同。几上各放一个雕漆葵花小茶食攒盒,里面俱是杏仁、松子仁、核桃仁及各样细巧茶食,额外一双小牙箸,一个茶船,里面一个小盖盅。大家拥炉茶话,到了傍晚,撤去茶食,每人面前便是一个果菜小攒盒,另外一个镶银酒盅,一把流金走乌自斟酒壶,一双镶金小牙箸。
到了上菜的时候,便撤去攒盒,另是一色的小洋碗。当下薛姨妈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湘云、岫烟、尤氏、巧姐、绿绮八人围了一盆火在上。那底下便是探春、李纨、马氏、胡氏、薛宛蓉、月英、秋水七人也围了一盆火在左。那平儿、宝钗、秋芳、梅冠芳、甄素云、明珠、绿云七人也围了一盆火在右。
原来杜若娶了甄素云,住的是紫菱洲。梅冠芳住的是藕香榭。这藕香榭原连着暖香坞的,到了夏天便住藕香榭,到了冬天便移在暖香坞来,这暖香坞就是梅冠芳的屋子,探春道:“这暖香坞原合乎冬天住,所以暖而又香的惟有梅花,这是取个暗梅的意思。这会子小蕙大奶奶住在里头,他恰姓梅又名冠芳,可不是梅花么?这暖香坞的主人真是名称其实的了。”
平儿道:“头里老祖太太也喜欢的暖香坞暖和,那会子作‘消寒会’都是下雪的日子多,今年怎么都没很见下雪么?”
探春道:“头里不但下雪,并且咏雪作诗,咏雪联句呢!这会子,又没有雪又不作诗,不如过会子喝酒的时候,行个雪字酒令罢。”李纨道:“也好,不拘诗词以及书上成语,只要有个‘雪’字的,说出来就是了,说不上来的罚一杯,这也还容易。
“说着,早撤过了茶攒盒,换上酒器。
于是,先从薛姨妈说起,薛姨妈道:“我自来不知道这些酒令,教我怎么说呢?”探春道:“不拘诗词成语,只要有个‘雪’字就是了。”薛姨妈饮了门杯道:“我就说个‘丰年好大雪’罢。”探春笑道:“‘珍珠如土,金如铁’,姨妈是从自己家里说起的。”下家便是邢夫人,说道:“踏雪寻梅。”
王夫人接着饮了门杯,道:“石城霁雪。”探春道:“这是南京家乡的景致,可惜我们长了这么大,都没有到过,空知道这个名儿。”下家便是湘云,说道:“一枝春雪冻梅花。”大家说:“好!”下家挨着岫烟,饮了门杯道:“独钓寒江雪。”
接着,便是尤氏说道:“鹅毛雪。”湘云道:“这也算不得什么成语,该罚一杯呢。”尤氏道:“雪像鹅毛片,难道没有这句话么?”探春道:“虽有这句话,却算不得成语,本该罚一杯才是。姑念素不知书,权且将就了罢。”下该巧姐,便说道:“飞雪初停酒未消。”接着,绿绮也饮了门杯道:“风雪夜归人。”
底下便先轮着左边,该探春说道:“残雪压枝犹有菊。”
下该李纨,饮了门杯道:“踏雪沽来酒倍香。”接着便该马氏,说道:“梅雪争春未肯降。”下该胡氏,饮了门杯说道:“佳人雪藕丝。”湘云道:“这个‘雪’字算不得,是个假的,罚一杯,也不用重说了。”于是,胡氏罚了一杯。下该薛宛蓉,饮了门杯道:“梅瘦雪添肥。”接着便是月英说道:“雪满山中高士卧。”下该秋水,饮了门杯道:“步自雪堂。”
底下便又轮着右边,该平儿说道:“雪花儿飘飘。”探春笑道:“这也算不得诗词,又不是成语,要罚一杯。”平儿笑道:“雪花儿飘飘,飘了三尺三寸高,难道没有这一句么?探春道:“纵有,也是山腔野调,算不得的。罚一杯,不用重说就是了。”于是,平儿罚了一杯,下该宝钗说道:“梨花白雪香。”接着秋芳饮了门杯,说道:“乱山残雪夜。”下该梅冠芳,说道:“巴蜀雪消春水来。”下家甄素云饮了门杯,说道:“惟解漫天作雪飞。”接着,便该明珠,说道:“梅须逊雪三分白。”下该绿云,饮了门杯说道:“雪却输梅一段香。”探春笑道:“这句省力,有了上句,就自然有这下句了。”于是令完。平儿道:“我们不认得字的,怎么知道行什么令呢?可不是生拿着我们瞎闹么!”说着,大家都笑了。
薛姨妈道:“这里有这些火,又喝了几杯酒,倒很暖和,咱们散坐坐罢。”于是,大家站起身来,都到后面梅冠芳屋里去坐了。伺候的丫头捧上茶来,探春道:“这里离紫菱洲不远,咱们再到杜大奶奶新屋子里去坐坐,回来就好吃饭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那边只怕没有这边暖和罢。”李纨道:“那里也和这里一样,夏天便住临水的屋子十分凉快,冬天另有避风的地方,也给这里差不多儿。”甄素云站起来道:“姨奶奶、姑妈们不嫌简亵,便请过去坐坐。那里有几棵腊梅,才刚儿要开也还可看呢。”探春道:“这就很好,姨妈请过去逛逛去罢。”薛姨妈便与邢、王二夫人等一起到紫菱洲来。
藕香榭原离紫菱洲近,出了藕香榭转过弯来,并不多远早到了紫菱洲,走到素云住的屋子,乃是小小三间,两边抄手游廊。廊下伺候的丫头见了,便忙来打起大红猩猩毡绣花灰鼠暖帘。大家走进屋去,只见中间摆炕,两边一溜紫檀小宝座椅子,上搭灰鼠椅搭。薛姨妈与刑夫人便在炕上坐了,王夫人、岫烟、湘云、探春、巧姐、尤氏、月英、绿绮在两边椅上坐了,其余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马氏等俱在两边房内分着坐了。四个丫头棒上洋漆茶船,挨次送上茶来。
玻璃窗内望见外面庭中五六棵冰心腊梅,恰才初放,甚是好看,屋内香气扑鼻。探春道:“这腊梅并非梅之种类,这香却比梅花还香些呢。”湘云道:“腊梅原算梅中逸品,所谓黄梅,就是此种。从来咏此梅之诗甚少。腊梅须要接过,才能有冰心,那没有接过的不但是红心,且而花瓣尖小,名为狗蝇,既不可看,且又不香。所以这移花接木的法儿,倒是能夺造化之巧的呢。”岫烟道:“这冰心腊梅,根上发出来的,开花仍是红心,只为没有接过的缘故。
于是,大家坐了一会,暖香坞里已经摆饭,丫头们便上来回了。大家便仍回暖香坞里来,吃了晚饭,嗽口喝茶,又坐了一会,便大家散了。过了一日,湘云、岫烟等也各自回去了。
渐交年底,转瞬新年。到了二月,薛孝便迎娶了陈淑兰过门。这陈淑兰便是李纹之女,乃李纨甥女。接着,便是梅春林迎娶贾月英过门。这梅春林乃宝琴之子,宝钗之甥。两家唱戏请客,甚是热闹。接着,三月又值会试之期,薛孝、薛顺、史遗、梅春林、周安、周瑞、贾蕙、贾杜若、贾祥便会同一起入场会试,三场已毕,大家把文章抄出,互相评论,并请教贾环、贾桂芳、甄芝等,都说:“文字清醇,尽皆有望。”
到了四月半间,又值周瑞迎娶绿绮过门。三天头里,早已押送过嫁妆过去。这日贺喜的亲友盈门,荣禧堂上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,王公侯伯、六部九卿,貂蝉满座。交到午正,周府花轿已到,先迎接周瑞进来拜见,一切礼仪行毕,便在荣禧堂上当中设下筵宴,真是食前方丈。让调瑞坐了,八个家人雁翅侍立在后,其余亲友俱在两边相陪,坐定开戏。里边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马氏、蒋氏等俱在秋芳屋里帮着打扮绿绮梳妆穿戴。
因那边择的是酉时上轿,平儿等照料绿绮寄戴齐了,因叫拿过表来看时,才交申正一刻,便大家坐着闲话。不一时,里面王夫人又打发人出来催问,教早些齐备,不要误了时辰。平儿便到王夫人上房里来,回覆说已经齐备,单候时辰的话。到了王夫人上房,只见邢夫人、尤氏、胡氏等俱在那里坐着呢。
平儿上去,恰才把这语回明了王夫人,只见外面有人传进话来,说:“恭喜老太太、太太们大喜,蕙大少爷中了第一百二十八名进士,报子来了。”邢夫人道:“好,今儿又是双喜。
“王夫人等大家俱各欢喜。不一刻又有人来报,薛顺中了第一百二十名进士,梅春林中了第九十八名进士,周安中了第八十三名进士,俱有报子来了。
接着,又有人来报,新姑爷周瑞中了第三十一名进士,报子也来了。外面戏上剪了锣鼓,大家俱与周瑞贺喜,并与贾蕙贺喜。薛顺、梅春林、周安亦俱在坐,大家互相贺喜。那王公侯伯等都说:“今儿这喜事,实在可喜,难得这般巧又聚在一块儿,真可谓一段佳话了。”贾政道:“这都是托赖王爷、公爷们的洪福罢了。”说着,已交酉初,内里才扶出绿绮上轿,这里周瑞便告辞起身,鼓乐喧天,迎娶去了。
这了一日,大家同赴了恩荣宴。只有薛孝、史遗、贾杜若、贾祥没中。到了五月,殿试以后,金殿传胪:“周安是二甲第二十三名,周瑞是二甲第三十三名,薛顺是二甲第四十三名,梅春林是三甲第三名,贾蕙是三甲第三十三名。朝考以后,周安、周瑞俱是翰林院庶吉士,薛顺是户部主事,梅春林是邢部主事,贾蕙是工部主事。要知后文怎么样,请观下回就知道了。
第四十七回
椿龄女剧演红香圃
薛宝钗梦登芙蓉城
却说其时大学士周琼死了,贾政等与各亲友都去吊丧,内里王夫人等也过去打祭。周府中王公侯伯及各位大小官员总来打祭,门前素车白马,拥挤不开,皇上赐谥赐祭,热闹非常。
大周姑爷丁艰在家。甄应嘉便奉旨调补了都察院左都御史,所遗户部尚书员缺着贾政升补。贾政由工部侍郎现升了户部大堂,各亲友及大小官员都来贺喜。
恰值薛宛蓉生了一子,贾政大喜,取名贾祉。湘云、岫烟、宝琴、巧姐、月英、绿绮等俱来贺喜,惟探春在重服新丧没来。
邢夫人、尤氏、蒋氏、胡氏、青儿、小红、椿龄、鹤仙等过来了。大家俱到潇湘馆内,先到房内看了看小孩儿,便都道:“我们人多,总在屋外坐罢,省得在屋子里头闹的慌。”于是,都在外面坐了。湘云道:“这祉哥儿相貌就很富态,生的还快么?”宝钗道:“昨儿一早起来,他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疼,我就给他料理,一切预备停当,接了姥姥过来,到了午初就生下来了。”岫烟道:“生的快,大人就不很吃力,也易于调养了。”
宝琴笑道:“想起我们姊妹们,头里做姑娘的时候,总在这园子里头一块儿玩的。这会子,我们姐姐倒有了孙子了。真是不觉得日子怎么样就这么快法呢!”湘云道:“说起头里的话来,已是二十多年了。我们渐渐儿的都要老了,都是四十上下的人了。我们珠大嫂子自来比我们年纪大,今年也将近五十了么?”李纨笑道:“我今年五十二了,那边大嫂子今年都五十九了,明年就六十岁了。”
湘云道:“大嫂子前年就过了五十大寿了么,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呢?”巧姐笑道:“前年姑妈们都到这儿来拜寿的,怎么倒忘了么?”岫烟道:“大嫂子生日是九月里,那年杜大爷叔侄两个中了举,我们都来道喜,就顺着拜寿,那会子喜寿并作一起。史大妹妹想是只记得喜事,就把寿事忘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是的,我想起来了。我自来这记性就很平常,明儿到了老太太的年纪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?”
平儿道:“头里看着他们这一起小孩子渐渐儿的会走、会玩,就很有趣儿。怎么这会子孩子倒又养了孩子了?我们这一班的人眼看看的都要抱孙子了。小孩子们就把大人都催老了呢!”宝钗笑道:“连周姑奶奶都要抱孙子了,我们姑嫂妯娌们渐渐儿的该称老太太了。”说着,大家都笑了。
这日外面荣禧堂上开了大戏,里面园子里榆荫堂上是八角鼓儿。王夫人陪了薛姨妈、邢夫人、湘云、岫烟、宝琴、巧姐、尤氏等大家都到榆荫堂听唱。薛姨妈、邢、王二夫人等都嫌听戏很闹的慌,倒欢喜听八角鼓儿打皮扣有趣儿。
马氏、秋芳、梅冠芳、月英、绿绮等都不爱听八角鼓儿,便悄悄的拉了小红、椿龄、鹤仙到蘅芜院来,叫丫头搬出笙笛鼓板,要椿龄唱曲。椿龄道:“三婶娘和嫂子们教我唱,我怎好不唱的么,就是丢了二十年,都没很理过,只怕唱不上来呢!”马氏道:“你是自小儿专心学的,怎么得忘了呢?我们不但要请教你的曲子,还要你走个山势做出身段来。我们这里都没什么外人,不过大家玩儿,怕什么呢?”棒龄笑道:“实在丢久了,怕唱不上来,婶娘和嫂子、姑娘们都别要笑。请婶娘的示,教我唱什么呢?”
秋芳道:“听见说你的《游园》很好,我们秋水姑娘也会这一套曲子,教他扮春香,你指点了他的身段。况且,这出的宾白有限,他宾白也是记得的,就只没有说过。”秋水道:“大奶奶,你先不用笛子,走个上场看我可接的上来?有不是的教给我就是了。”椿龄道:“还要把镜台、衣服预备停当了呢!”说着,便捏出身段,轻轻脚步,上场唱引子:“梦回莺啭,乱煞年光遍,人立小庭深院。”秋水便也做出身段,上场接唱:“炷尽沉烟,抛残绣线,恁今春关情似去年。”棒龄便说定场白,秋水接着把这段宾白说完。棒龄道:“春香与杜丽娘的身段不同,春香的身段要活变,摇摆脚步要轻巧利便,说白要轻快就是了。”
于是,又演了两遍,便重新妆扮齐全了上常秋芳道:“这出戏的行头不用费什么事,有了你这个教师,他们尽可以学的。即如《规奴》、《题曲》、《拜月》、《狐思》之类,行头都是现成的,大家都可以学了玩儿。”因教把小锣取了出来,于是秋芳吹笛,马氏弹弦子,月英打鼓板,绿绮哺笙带打小锣。
当中地下铺了红毡,锣鼓打了上场,椿龄扮了杜丽娘出来,唱了两句引子。秋水便扮了春香上来,接唱引子,说过定场白,取了镜台、衣服过来,棒龄便唱“袅晴丝”对镜梳妆更衣。底下两人合唱进园、游园,一直唱到尾声“观之不足由他缱,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”。秋水说白道:“小姐回去罢。”又合唱“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”,两个一起下常大家都说:“好。”
小红道:“三婶娘、嫂子、姑娘们都没听过我们蔷大嫂子的戏,我倒是头里都听熟了的呢。他的戏自来是好的,这会子丢了二十年还有这么样,就可见他头里的好处了。就是秋水姑娘今儿初次踩毡,有他这好领袖都带挈好了。”马氏道:“咱们早就没想起你来,我们唱的曲子不但没说白并且曲子不全。
明儿大奶奶没什么事,便请到这儿来,我们都要请你作教师呢。
“棒龄道:“秋水姑娘倒很聪明,我一说他就明白了。我明儿教你一出《题曲》。这出戏又好又不要陪常”秋水道:“《题曲》里头的曲子是《桂枝香》,我虽没学过,曲文却是知道的。
“椿龄道:“既记得曲文,更容易了。”因把手拍着,便教了两遍。秋芳也没学过这曲,马氏却是有的,便取过笛子来吹着给秋水唱,早会了两支曲子了。
秋芳道:“这会子,一时也不能全会,明儿再学罢。我们且大家来各唱几套,请教大嫂子听听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儿,要指点指点呢!”于是,秋芳吹着笛子,马氏先唱了一套“南浦无限别离情”,接着,秋芳便唱了一套“他媳妇”。椿龄道:“婶娘和嫂子的曲子都很好,这《谏父》的嗓子,我就没这么样。”秋芳笑道:“没这么样坏啊!”棒龄道:“这‘他媳妇‘和‘袅晴丝’的曲子,虽然都是细的,我这嗓子唱‘袅晴丝‘还可以唱得,要是唱‘他媳妇’,就没嫂子的嗓子这么样好了。‘他媳妇’比‘袅晴丝’的曲子又高些,所以比着就难唱些了。”说着,梅冠芳又唱了一支“娘亲教”,原来冠芳过来,跟着大家也学会了好些曲子了。月英又唱了一套“怕奏阳关曲“。接着,绿绮唱了一支“师父道”。椿龄道:“这阔音我虽不能唱,却听得出来这小姑奶奶实在唱的很好。这小堂调的嗓子,就圆熟的了不得。”大家都唱过了,因知小红不会,便要鹤仙唱。鹤仙道:“我头里虽然学过,却没学会。这会子,久已忘了,更不能唱了。”秋芳道:“既然学过的,好歹总要唱的,便唱错了又有什么要紧么?”鹤仙无奈,只得唱了一支“小春香”。
只见外面平儿、蒋氏进来了,平儿笑道:“好啊!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见了呢,原来躲在这里唱呢!”秋芳道:“二婶娘,你老人家早怎不来,才刚儿蔷大嫂子还唱了一出戏呢!你看红毡子还铺在地下不是。”平儿道:“他的戏,我头里是听熟了的。这二十年来通没听他唱了,怎么这会子高兴又唱起来了呢?”棒龄道:“我原说丢久了,恐怕记不得了。三婶娘和兰大嫂了定要我出丑,我没法儿只得旋教了秋水姑娘,同他两人唱了一出《游园》。”蒋氏道:“二嫂子是头里听过的,三嫂子是才刚儿听过了,就可惜我还没听过呢!三嫂子,你们先来的时候,怎么就不叫我一声儿么!”平儿笑道:“小婶子,你不要慌,环三婶娘有脸,这琮三婶娘难道就没脸么?蔷大奶奶少不得也唱一出给你听就是了。他就便回你,也不好回我的。”
椿龄道:“二位婶娘既不弃嫌,但请包含不要见笑,我说不得献丑就是了。”因要烛台蜡烛一枝、书一本,“我便唱这出《题曲》罢”。
于是,马氏会吹这一套曲子,椿龄便扮了小青上场,果然唱的身段神情细腻幽静,与众不同。唱到后来下雨题诗云:“冷雨幽窗不可听,挑打闲看《牡丹亭》。世间亦有痴于我,岂独伤心是小青?”大家都赞说:“好!实在班子里都没这么神情入妙的呢!真是绝技了。你有这么样好本领,还不肯唱,岂不白埋没了么!”说着,外面丫头们进来回说:“榆荫堂上请坐席了。”于是,椿龄改了妆,大家一同出了蘅芜院,到榆荫堂来。
李纨、宝钗见了,便问道:“你们都是在那里玩的,怎么这一天都没见你们呢?敢是在那里斗牌来不是?”马氏笑道:“斗牌也没什么趣儿,我们今儿听了顶名公的戏,玩的实在有趣。因为闹着也没空儿得来请你们两个的。”李纨道:“你们不过唱了些曲子,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套罢了。怎么又说听什么戏呢?”宝钗道:“是了,你们必定是拉了这蔷大奶奶,叫他出场的,是不是呢?”秋芳笑道:“到底二婶娘明亮,凡事谩不过去。这蔷大嫂子说了,明儿常过来教我们呢!少不得也要唱几出请二婶娘听听。”宝钗笑道:“他的戏自来是好的,我听过了多回,这又有二十年没见了。”说着,大家入坐。榆荫堂上摆了四席,猜枚行令,直闹到三更天方才散了。次日,湘云、岫烟等便都各自回去了。
到了腊月里,小周姑爷又升了礼部侍郎,内外大小人等都去贺喜,又闹了几天。早又过了新年。到了四月,乃是平儿、宝玉二人生日,湘云、探春、巧姐、月英、绿绮等都来拜寿。
时值芍药盛开,都请在红香圃里坐席。探春道:今儿还有琴妹妹、邢大姐姐都是今儿的生日,故此他们都没来呢!”宝钗道:“可记得史大妹妹那年子喝醉了,睡在芍药花底下石凳上的时候了?”湘云道:“说起来就像没几年的话,那会子也是在这红香圃里,行令喝醉了的。今儿又在这红香圃里,我可不行令,也不喝酒了。我们且看看花着。”于是,大家一同到外面看时,果然芍药盛开,有上千的花头,真是一片红香,十分烂熳。湘云道:“韩诗上说的‘浩态狂香’,真是不错。”
这日,小红、椿龄、鹤仙等也来拜寿,都到红香圃来。椿龄道:“今儿是宝二叔、琏二婶娘的千秋,我们是特来上寿的,就在这里演几出以当祝寿罢。”马氏、秋芳等便叫人搬了乐器家伙,并一切应用的行头过来,当地铺了红毡。原来秋芳、冠芳、秋水、绿云都学会了几出。
开场便是《扫花》冠芳扮了吕洞宾上场,秋水扮何仙姑,唱“翠凤毛翎”;转场便是椿龄唱《题曲》接着,又是秋芳扮牛小姐上扯规奴》,绿云扮惜春;转场又是冠芳扮蔡伯喈上扯盘夫》秋水扮牛小姐;下来又换秋芳扮杜丽娘上扯游园》,绿云扮春香;转场又是椿龄扮瑞兰上扯拜月》,秋水扮瑞莲,共唱了六出。
探春笑道:“你们学问长进的了不得,不但能唱曲,并且登场,身段、口角、神情还驾梨园之上。我们连唱也不能,真是自惭老拙。你们虽则聪明,真也会乐的很呢!”湘云道:“祝枝山文士风流,他最喜傅粉登场,虽老梨园都叹不如,真是今儿的光景了。”巧姐道:“自然还有几出戏,尚没唱得完呢!”秋芳道:“还有《狐思》、《廊会》、《跌包》、《长亭》、《番儿》、《乔醋,因为人多难以转场,故没有唱。现在桂大奶奶才学,还没学会呢,再多两个人就好了。”
于是,红香圃里摆了三席。邢、王二夫人、尤氏等俱在王夫人上房里坐,不到园子里来。这里是湘云、探春、巧姐、月英、绿绮、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蒋氏、马氏、胡氏、秋芳、青儿、小红、椿龄、鹤仙、薛宛蓉、梅冠芳、甄素云分着坐了。
大家猜枚行令,直闹到三更多天,方才散了,各自回去。
到了七月,贾祉周岁。探春、巧姐、月英、绿绮、尤氏、胡氏、蒋氏都来贺喜添寿,湘云等俱没来。这日袭人也在这里园子里,有一班女档子伺候。大家先都到了潇湘馆内,奶子抱出祉哥儿,大家接过来引逗玩笑了一会儿。于是,也有金寿星的、也有金魁星的、也有金必定如意的、也有玉锁、玉佩的,都取出来与祉哥儿添寿。宛蓉、宝钗谢了,大家坐下,丫头挨次送上茶来。
只见那潇湘馆的竹子一片绿阴,映着茜纱窗,分外幽静。
探春道:“古人用芭蕉绕屋,取名‘绿天庵’,那只宜于夏天,春秋天便不足观,冬天便全然没有了。那天摩诘‘雪里芭蕉’是只有那幅画,没有那件事,怎及这竹子,四时皆好看呢!古人说的好,‘何可一日无此君’。那苏东坡还说: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’呢!可见这竹子的绿阴,比芭蕉的绿阴就高多了。记得这里的名字,原叫“有凤来仪’,后来林姐姐在里头住,才改了叫潇湘馆的。”只见那粉墙上,有个月洞儿,洞外挂着一个鹦哥儿,在那里叫道:“客来了,倒茶。”袭人指着笑道:“这鹦哥儿有趣,倒也还是头里的样儿。”宝钗道:“我但到了这潇湘馆,便想起林妹妹来,故此总照他在日的铺陈点缀,一毫不改。我到了潇湘馆虽然看不见林妹妹,我见了这屋子便犹如是有林妹妹在里头的一般,犹如见了林妹妹一样。
这鹦哥是前年收拾起这屋子就买来的,也教会了好些话,也会念诗的了。”说着,那鹦哥便念诗道:“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平儿笑道:“这东西有趣,比别的雀鸟都好玩些。那八哥儿虽也会说话,形像是个粗笨的,怎得及他这毛片青翠配着这红嘴儿好看呢!”巧姐道:“那就犹如这一片绿竹,须要这茜纱窗才映着出色的一样。”
说着,四个女档子进来磕头请安。平儿便问道:“你们叫什么名字,今年十几岁了呢?”只见一个大些的回道:“我叫庆喜,今年十六岁了。那一个叫双喜,一个叫迎喜,都是十五岁。那一个叫添喜,今年十四岁了。”平儿道:“很好,你们都下去好生妆扮去罢。”于是,都请到榆荫堂上听唱,邢、王二夫人也到了。四个女档子唱了一天,赏了八十串钱。席散后,各人便都回去了。
到了九月初一日,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,各衙门及各亲友都来贺喜。薛姨妈、邢岫烟、湘云、宝琴、月英、探春、巧姐、绿绮也都来了。初二日,外面一班大戏,园子里一班小戏儿。大家都在榆荫堂上坐了听戏,唱的是《遂人愿》的整本。
宝钗道:“上年听见外头唱过这本戏的,我们都还没听过呢。
这是《雷峰塔》的续本。”湘云道:“这续本不但能遂人愿,却于情理吻合,关目合宜,通身还不甚支离。就如这‘雄黄山‘一段,也不厌其重复呢。”李纨道:“听见今儿外头唱的是《南阳乐》的整本。这本戏虽没听过,却看见过这本传奇,是新曲六种里头的一种。这算是补天之石,演的是诸葛孔明灭魏平吴,也给这《遂人愿》的戏是一样的意思。”湘云道:“那是从孔明有病禳星起,天遣华陀赐药,北地王问病,兴师灭魏平吴,功成归卧南阳的故事。这本戏名为《补恨传奇》,《遂人愿》也是补恨。这么说起来,今儿里外唱的戏虽不同,意思倒是一样了呢。”宝钗道:“每每续书补恨的,其才远逊前书,以致支离妄诞,便成画虎类犬,自取续貂之诮。这两本戏虽不能登峰造极,还算刻鹄类鹜的呢。”
说着,戏上已唱到西湖上和尚《哭妻》的关目。探春看了笑道:“这翻案的文章倒还做的有趣儿。想起头里我们二哥哥出家做了和尚去了,各处找寻了年把,合家大小终日哭泣,闹的家反宅乱。后来我回家来了,就说这都是事有一定,不必找寻了,也不必伤悲,只当没有这个哥哥罢了。谁知后来,二哥哥有人见他又留了头发,不是和尚了。并且优游自在,已成仙体,身居仙境。大家把这找寻伤悲的心肠,久已丢掉了,坦然毫无挂碍。可见头里那些哀痛迫切,都是白撂掉了的。这会子,我们侄儿已发了科甲,入了词林,又升了官。这也不是翻案的文章么?将来有人谱入填词,还不是一本绝妙的好戏么!”湘云笑道:“不错,不错,我明儿闲了就先起稿儿做出这部传奇来,大家看看,再为更改添补就是了。”岫烟道:“这本传奇很不好作,为的人太多了,脚色不够就转不过来,恐难免挂漏之讥呢!”宝琴道:“人虽多,也只好拣点着要紧的人作,怎能全呢。”岫烟道:“这会子,现在的人就有二三十个,还有老祖太太、元妃姐姐、二姐姐、四妹妹、林妹妹、凤姐姐这都是少不了的。”
探春道:“你这么一说,我倒偶然想起来,今儿还是有一个人生日的呢。”湘云道:“八月初三才是老祖太太的生日,今日是九月初二日,是谁的生日呢?你只怕记错了罢!”巧姐站起身来道:“不错,今儿是我娘的生日。姑妈倒还记得么!
“李纨笑道:“我倒也忘了,九月初二是琏二太太的生日。头里老祖太太在时,年年都要给他做的呢。”说着,早已摆席,大家坐定。等场上《遂人愿》的戏唱至《团圆》,大家赏了一百多串钱。席散时,才交二更天,薛姨妈、岫烟、湘云等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。
宝钗回至怡红院中自己屋内,便收拾收寝。才合上眼去,只觉朦胧之中有一个美人在面前来,叫他道:“二婶娘,你可还认得我么?”宝钗只当是傅秋芳来了,细看时并非秋芳,却比秋芳格外娇媚非常。这模样儿的可人处,又是见过的。想了一会道:“你可是小蓉大奶奶么?”那美人笑容可掬的正要回答,只见后面转过晴雯出来道:“宝二奶奶的眼力很好,可不是小蓉大奶奶是谁呢?”宝钗道:“你们今儿怎么得到这儿来的呢?”秦可卿道:“前月初三是老太太生日,我们那里林姑娘、二姑奶奶、四姑娘、琏二婶娘都来给老太太磕头的。我们没来,等他们回去了,我才和晴雯姐姐两个又后来的。今儿是琏二婶娘的生日,今年四十九寿,又是金钏姐姐的生日。我们才刚儿在老太太那里禀了辞,还要赶着回去拜寿,顺路儿到这儿来请婶娘的安的。”宝钗道:“才刚儿还说今儿是凤姐姐的生日呢。这会子,倒不如我和你们一起给拜寿去,就到你们那里逛逛,可使得使不得?”明雯道:“宝二奶奶既然要去,不要迟了,就走才好呢。”
于是,可卿在前,晴雯在后,宝钗在中,一路行来,隐隐如在云雾之中,明明就像并未出了大观园的样子。走了一会,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,走到面前,只见有几个黄巾力士在门外把守,见了可卿等都分开两旁,垂手侍立。宝钗问道:“这是那里了?”可卿道:“这就是芙蓉城了。”宝钗随着可卿走进门去,只见前面有一座石头牌坊。宝钗心下想道:“虽然走了多少路,并未见出了大观园,这石头牌坊倒像省亲别墅似的。
“及至走到牌坊面前看时,只见横书四个大字是:“太虚幻境“,旁边一副对联上写着道:假作真时真作假,%无为有处有还无。
宝钗道:“怎么这里又是太虚幻境了么?”可卿道:“太虚幻境就是芙蓉城,又名为离恨天,又名为灌愁海、放春山、遣香洞,其实是一个地方儿。”于是,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,金碧辉煌,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道:“孽海情天”,又有一副长对联写道: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,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。
宝钗细细看了一遍,正待进去,只见宫门内早走出一群丽人来,大家齐声笑道:“宝姐姐来了么?”要知出来的是些什么人,下回便见。
第四十八回
甄士隐重渡急流津
贾雨村再结红楼梦
话说宝钗与可卿、晴雯看见宫门内走出一群丽人来,齐声笑道:“宝姐姐来了么?”宝钗看时,却是凤姐、黛玉、迎春、惜春、香菱、尤二姐、尤三姐、鸳鸯等,大家相见,请到花满红城殿上。宝钗与可卿先给凤姐拜寿。凤姐笑道:“我今儿怎么当得宝妹妹给我拜寿呢!”鸳鸯便笑道:“大远的来的,你该怎么样罢了?不是单吃寿面就算了的。”说着,大家笑了。
宝钗道:“凤姐姐、林妹妹、鸳鸯姐姐、晴雯姐姐,我是头里在老太太那里都再会见过的。四妹妹也还隔别了不久,惟有二姐姐、香菱嫂子、尤二姐姐、尤三姐姐、小蓉大奶奶这竟有二十年都没会了。”香菱道:“听见外甥娶了媳妇很好,又养了孙子。外甥科甲词林,如今又升了官。宝姐姐的福也就算全了。”宝钗道:“嫂子的孝哥,已中了举,现今娶了媳妇,早晚也要有孙子了。”说着,仙女们捧上茶来。茶罢,黛玉道:“这里有个警幻仙姑,乃幻境之主,妙玉师父与他同住,在这北边不远,我和宝姐姐到那里逛逛,就聚谈聚谈,回来顺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去罢。”宝钗道:“你们这里还有妙玉呢?我说怎么不见呢!”
于是,大家一起出了宫门,向北而来。走不多远,转过身来看时,只见向北的也是一座石头牌坊,一样横书四个大字乃是:“真如福地”,旁边一副对联上写道:假去真来真胜假,%无原有是有非无宝钗看毕,心下狐疑道:“怎么这里的联匾又迥然不同呢?”
只见过了牌坊,也是一座宫门,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是:“福善祸淫”,也有一副长对联上写道: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,%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。
于是,大家正走进宫门,只见警幻仙姑与妙玉早迎了出来,让至殿上,大家坐下,仙女献上茶来。宝钗道:“久仰仙姑大名,无缘拜识,今者幸晤林妹妹,特来晋谒的。”警幻仙姑道:“有失迎候,方深抱歉,更蒙奖顾益切惭惶了。”
正说着,只见宝玉进来了,对着宝钗作了一个揖道:“宝姐姐,别来无恙!头里我有一把扇子送你,说是:‘记取四十年多福满,好来聚首在蓉城。’这会子,恰才一半,还有二十年洪福,待等享尽之时,你那时候才能归到此处呢!这会子,总还不该相见的,故此仙姑们都不来迎接你,看见外面的联匾就明白了。”宝钗道:“古人说过的:‘鸡猪鱼蒜遇着便吃,生老死时至则行。’这会子,我既不该到这里,我也不能必于要到此处。明儿我既该到这里了,我也不能不到此处的。万事无过数与命,我久已是听之而已的了。即如三妹妹、史大妹妹、琴妹妹、邢妹妹,他们将来可还到这里来不来呢?”宝玉道:“怎么不来呢!宝姐姐,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,少刻有些册子,你细细一看就明白了。是凡册子上有名的人,都是要到这儿来的。宝姐姐,你直待二十年之后,到了这里的时候,他们就打总儿都来齐了。小蓉大奶奶头一个先来,故此他是第一情人。
这里有名的人是从小蓉大奶奶他起头儿,等打伙儿都来齐了,是宝姐姐你一个人收尾就是了。”
当下黛玉又请到绛珠宫里去逛逛,宝钗、黛玉、凤姐、宝玉等又出了警幻宫门,往西边绛珠宫来。进了宫门,先看了看绛珠仙草,走到里面,只见金钏、紫鹃、瑞珠都在那里呢!早一起迎了出来请安,宝钗道:“金钏姐姐今儿生日,我来给你拜寿来的。”金钏道:“宝二奶奶,说也不敢当,我来给你老人家磕头。”两个让了一会,然后一起同到上房坐下。仙女们捧上茶来,大家坐着又说了一会闲话。
花满红城殿上,早摆了酒席,仙女们过来请去坐席。宝钗道:“横竖重来有日,这会子我就要告辞回去,恐怕迟了呢。
“凤姐道:“既承贵步光降,一杯水酒总要敬的,也没寿面给你吃,横竖不耽搁就是了。”于是,一起都到花满红城殿上,请宝钗首座,余人挨次坐了,送上酒来。
席间,凤姐道:“我上年到老太太那里拜寿,头一天看见你们都到那里磕头,那些没有见过的人,我在那里一个个的都看见了。我们平姑娘的女孩儿月英,同小兰大奶奶的女孩儿绿绮,两个都长的很好,听见说又都唱的很好呢!”宝钗道:“这会子,两个人都出了阁了。月英是给了我们琴妹妹的儿子梅春林了,绿绮是给了巧姐的儿子周瑞哥了。这两个姑爷,都中了进士了。他们好些人都学会了曲子,那是环三奶奶和小兰大奶奶两个人教的。他们两个人是自幼儿就会唱的。”鸳鸯道:“我看那环三奶奶,倒很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。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么,彩云现也是环三爷收在屋里,我们都常时说他是妻妾同貌呢。”
迎春道:“我看见四个侄媳妇都很好,一个赛似一个的。
我听见说小兰大奶奶姓傅叫秋芳,又会画画儿,比四妹妹的画还画得好些呢!那小桂大奶奶、小蕙大奶奶、小杜大奶奶一个个的,人虽然看见都知道了,那姓名我就弄不清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桂芳的媳妇,就是我二哥哥的女孩儿叫薛宛蓉。我们蕙侄儿娶的是,我琴妹妹的女孩儿叫梅冠芳。我们杜侄儿娶的是,绮妹妹的女孩儿叫甄素云。我们香菱嫂子留下的侄儿,娶的就是纹妹妹的女孩儿叫陈淑兰。那绮妹妹的儿子甄芝,又娶了三妹妹的女孩儿叫周照乘。这几个都是亲上做亲的。”说着,酒完了饭。
饭毕,宝钗便告辞起身,大家送出宫门,只见两边一溜配殿乃是“朝云”、“暮雨”、“怨粉”、“愁香”、“痴情”、“薄命”等司,鸳鸯指着道:“这便是我和小蓉大奶奶的地方儿。”宝钗看时,只见门首一匾,上写着道:“引觉情痴”四个大字,两边一副对联上写道:%喜笑悲衰都是假,%贪求思慕总因痴。
秦可卿还要请到里面去坐,宝钗道:“恐怕迟了,不及看了。
“说着,已走到“薄命司”门首,只见也有一联,上写道:春恨秋悲皆自惹,%花容月貌为谁妍。
凤姐道:“这是我的地方儿,请进去看看册子罢了。”宝钗进去,满屋一瞧,只见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,橱门半掩。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,只见果然有好几本册子,随手取出一本来看时,只见上写着“金陵十二钗正册”。便揭开了一看,只见头一册上画着两株枯木,上面挂着一条玉带,下面画着一堆雪,雪里一股金簪,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:堪叹停机德,谁怜咏絮才。%玉带林中挂,金簪雪里埋。
宝钗看着,念了两遍,点点头儿。再往后看时,又只见上面画着一张弓,弓上挂着一个香橼,后面有什么“虎兔相逢一梦归“的话;又看见一页上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,又见后面一页上有诗云:勘被三春景不长,缁衣顿改昔年妆。%可怜绣户侯门女,独卧青灯古佛旁。
宝钗看了,心下俱已明白。又看见后面一缕轻云,一湾流水,便忙忙看完。又取了一本出来看时,只见上写着“金陵十二钗又副册”。便又揭开看时,只见上面画着一团乌云,映着一轮红日;又有一页上面画着一枝花,下有一条破席,又有什么“堪叹优伶有福,谁知公子无缘”的话。宝钗看了,心下明白,道:“这必定是晴雯、袭人了。”又取出副册来,一一看过,十已明白了八九,点头叹息,便将册子仍然收送橱内。出了“薄命司”门外,便请众人不须远送。可卿道:“还是我和晴雯姐姐两人送婶娘回去就是了。”于是,大家送过牌坊,直到芙蓉城南门为界,看着宝钗去了,方才各自回去。
这里仍是可卿在前,宝钗在中,晴雯在后,一路凌云踏雾。
不一时,早已别了荣国府大观园怡红院上屋之内,可卿与晴雯把宝钗一推道:“二十年之后,再来迎请罢,我们是回去了。”
宝钗猛然一惊,醒来却是一梦。听了听自鸣钟正打了四下,已交寅正,是五更天了。心下细想,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梦,更奇了。勉强合上眼,再睡不着。看着天亮,也就不睡了,慢慢起来,梳洗已毕。薛宛蓉早上来了,宝钗便把梦中之事,细细告诉了他。
宛蓉道:“这太虚幻境,原来竟是有的。我看那《红楼梦》的书,一百二十回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。但他只说太虚幻境内有警幻仙姑,却怎么又没有芙蓉城的话呢?究竟那一百二十回的事,不知可全然不错么,这是什么人做的,怎么单说咱们荣玉府的故事呢?”宝钗道:“那《红楼梦》的书一百二十回,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。那一百二十回书里的事,丝毫不错。他只做到一百二十回,书便止了。故此总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,你们这些人在后的怎么能说到呢?所以芙蓉城就是太虚幻境的话,《红楼梦》书里也尚未曾说着了呢!听见说现在又有人做出《后红楼梦》的书来,其中支离妄诞,与曹雪芹先生的书,竟有天渊之隔了。”宛蓉道:“《后红楼梦》听见有这部书,却还没见过,想谅必是说的我们这些人了。但是这曹先生做的一百二十回书,如走盘之珠,我们没见过的人,即如二姑妈、琏二大娘、林姑娘这些人,这会子看了这书就犹如见了这些人的一般。只怕这《后红楼梦》的笔法,断不能如这曹先生的,必定难免画虎类犬之诮故耳。”宝钗道:“纵然他是狗尾续貂,到底也要看看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呢?”
到了晚上,桂芳下了衙门回来,先到宝钗屋里来见宝钗。
宝钗便也把梦中之事,告诉了他,并说起《后红楼梦》的话来。
桂芳道:“这曹雪芹先生做的《红楼梦》的书,已是家弦户诵,妇人孺子皆知,把从前一切小说尽皆抹倒。今儿正同甄妹丈谈论这《红楼梦》的书,他说南京织造曹楝亭先生的儿子曹雪芹做出这部书来,总说的是尊府的事,内中也有他家君在里头。
所以外人都说:‘甄即是贾,贾又即是甄’,并没有两个人呢!又有人说:“甄贾都是借说,其实是雪芹先生自道呢!’这真假事迹,都是现在的,也不须分辨。总而言之,这书做的空前彻后,实在好的了不得。可笑后人不度德、不量力,便都想续出后本来。不但事迹全讹,并且支离的不成话说了。先是有人做了一部《后红楼梦》来,便又有人做了一部《绮楼重梦》出来。山东都阃府秦雪坞因见了《后红楼梦》,笑其不备,便另做了一部《续红楼梦》出来。又有人见了说:《后红楼梦》、《续红楼梦》皆不好,便又做了一部《红楼复梦》出来。合共外有四部书呢!我就先问他借了《后红楼梦》、《绮楼重梦》两部书来看。那《续红楼梦》、《红楼复梦》两部书,他那里没有,说是梅妹丈那里有,我明儿再问他转借。”因叫丫头去把这两部书拿来。不一时,取了《后红楼梦》、《绮楼重梦》两部书来了。桂芳道:“太太请先看完了这两部,我再向梅妹丈那里借了那两部来就是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不过两三天就可以看得完了,你且去歇着罢。”桂芳答应了下去。
宝钗就灯下先把《后红楼梦》打开细看,看了两天,早已看完了。桂芳恰又将《续红楼梦》、《红楼复梦》两部书借了送来。宝钗道:“这《后红楼梦》妄诞不经,林黛玉、晴雯竟死而复生,林良玉为黛玉之兄不知从何而出?且突添一姜景星则其意何居呢?四姑娘复为贵妃,史湘云忽成仙体,种种背谬,岂但是狗尾续貂而已呢!剁猜ブ孛巍肺抑豢戳艘话耄遣渴槭巧バ牟】裰俗龅模ㄉ聿⒎侨擞铮戳宋廴搜勰浚膊挥每戳恕!惫鸱嫉溃骸疤馐槭撬档男☆冢取逗蠛炻ッ巍凡蝗纾揭恍凡蝗缫恍返牧恕L仪肟凑饬讲磕兀 币虬选逗蠛炻ッ巍贰ⅰ剁猜ブ孛巍妨讲咳×嘶厝チ恕?
宝钗又把《续红楼梦》、《红楼复梦》两部书看了两天。
桂芳这日下了衙门,又到宝钗屋里,问道:“太太可看完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已看完了。这《续红楼梦》虽然有些影响,就只是十数人都还魂复生,比《后红楼梦》妄诞更甚,纵然通身圆满,有这一段大破绽,也难以称善了。《红楼复梦》其才似长,因欲更还魂复生之谬,遂改为转世。不知其谬转甚。至于琏二太爷为白云僧,正是《后红楼梦》史湘云成仙之意,其背谬多端,都不成话说了。”桂芳道:“总缘曹雪芹先生的《红楼梦》脍炙人口,故此人都想着学做续本,那里知道‘极盛,尤难为继’的道理。这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,结尾原有个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’的意思,或是留了个续本的地步,或是已经有了续本,尚未行世,也未可知呢!”宝钗道:“但不知这曹雪芹先生现在何处?只须找着了他,问他一问,如有续本便求他借出来看看,如尚没有续本,就求他另做一部出来行世那四部书,见了他少不得自惭形秽,都要一火焚之了呢!”桂芳道:“听见有人说,他在急流津觉迷渡口不远。等我明儿闲了,到那里去访问访问,就知道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既知道地方,就容易了。”桂芳答应。
过了一日,便带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觉迷渡口。只见那条河内,有木居士掌舵,灰侍者撑篙,早渡过两个人来,骨秀神清,须髯如戟,飘然有出尘之态。桂芳便迎上前去,施礼问道:“请问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?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,可知道他在于何处呢?”只见那一个年长些的答道:“贱姓甄名费字士隐,这位敝友姓贾名化号雨村。敢问老兄尊姓,因何事要找这曹雪芹呢?”桂芳道:“晚生姓贾名桂芳。因《红楼梦》之书系雪芹先生所作,这会子要访寻他,是问他续本可曾脱稿与否的话。”雨村道:“这么说起来,尊驾慕非是宝玉兄的后人么?”桂芳道:“二位老先生,何以知之?”雨村道:“向叨一族,与令祖昔常聚晤,今已暌隔二十年矣。归问令祖,说雨村致意就知道了。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。至于《红楼梦》之书为曹雪芹所著,天下闻名已久,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。
此书并无续本,现在纷纷狂瞽妄语,争奇其意,欲起雪芹于九原而问之,故演为黛玉破冢而生,正昔人‘拟凿孤坟破,重教大雅生’之意耳。”桂芳重新施礼,道:“原来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!请问曹芹先生既死,二位老大人从前自是会晤过的。
他的原书,原是有余不尽,留了个续本地步的意思,或是他有心欲成续本,已经胸有成竹而未尝属笔,抑或已经脱稿,藏之名山,不肯行世,均未可定。致使斗筲之器全无忌惮,纷纷效颦,殊难寓目。奈何!奈何!”甄士隐道:“我等昔与雪芹共谈之时,深知其并无续本。但他此书以我们二人起,复以我们二人结。现在纷纷四出之书,已经乱杂无章,又焉能知道起结之道呢!贾兄今后但遇能以我们二人起,复以我们二人结的书,则虽非雪芹之笔,亦可以权当如出雪芹之手者矣。既知道效法起结,则必与原书大旨相合,而不相背,又何必定欲起雪芹于九原乎!”桂芳点头再拜道:“二位老大人之言,使愚蒙如梦初醒,何相见之晚也。”于是,拜辞出去。
士隐道:“《后红楼梦》与《续红楼梦》两书之旨,互相矛盾,而其死而复生之谬,大弊相同。《红楼复梦》、《绮楼重梦》两书荼毒前人,其谬相等。更可恨者《绮楼重梦》,其旨宣淫,语非人类,不知那雪芹之书所谓意淫的道理,不但不能参悟,且大相背谬,此正夏虫不可以语冰也。”雨村道:“汤若士《还魂记》理之所必无,安知非情之所固有。此寓言之旨,其所谓柳盗跖打地洞。向鸳鸯冢者实指昙阳子之事,而设此假借之词耳。故情虽有,理必无,实有所指而假借,岂真有还魂之事哉!蟆ⅰ绞椋俗远嘶够辏灾潦嗳嘶够辏辉蛴兴负酰匏负酰∑溆搿逗炻ッ巍吩楸趁苤Γ趾慰墒さ馈F┤缱魑男牍颂庵迹喜荒苤劣谔馔庖病!蟆ⅰ矫纹渲妓洳煌?而还魂复合则皆取意于此。
譬之不知题旨而为文,犹之题是《论语》之题,而文则《孟子》之文矣,有是理乎?无此理即无此情,握笔作文,审题定格,胸有成竹,然后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,乃称能事。‘后’、‘续’两梦尚居门外,‘重’、‘复’两梦更不足与言矣。且《红楼梦》中,蒋玉函解茜香罗之送宝玉,为‘优伶有福,公子无缘’之关键,从初窥册时一线贯下,至末卷结出袭人在又副册之故。而《续红楼梦》乃有黑夜投缳、璧返香罗之事,《红楼复梦》又有守节自刎之文,《后红楼梦》则群加讥贬,更同嚼蜡。总之不明前书之旨,而以还魂复合为奇妙,全与前书背谬矛盾而不知。古人谓:‘画鬼魅易,画犬马难。’彼四子者,不能为其难,而群趋于易,方且自矜敝帚千金,又安知其有背谬矛盾之事乎!是不特《石头记》之为《情僧录》,何可移动,则宝玉无为冯妇之理,而袭人又何用破镜之重圆乎!”士隐道:“鱼目何能混珠,?I趺不可当玉。
我们且到芙蓉城,把此四部书与宝玉看看去,谅他不是攒眉,必当捧腹呢!”
再说那空空道人当日把青埂峰下补天未用之石翻转过来,将那石头底下的字迹从头至尾细细看完,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:“这才是奇而不奇,俗而不俗,真而不真,假而不假《石头记》的原来续本呢!可笑那《后红楼梦》、《绮楼重梦》、《续红楼梦》、《红楼复梦》四种,纰缪百出,怪诞不经。而且所说不同,各执一见,不知其是从何处着想,真可谓非非想矣。
其实他于《石头记》妙文,尚未能梦见万一。我今儿于观四东施之后,复睹一丽人,其快如何!惟有将此妙文,权当韩山一片石耳!”因取出笔砚,忙忙从头至尾抄录一番。复想曹雪芹已死,只好另觅一个无事小神仙的人,倩他点缀传世去罢。
正是:
满纸荒唐言,略少辛酸泪。
休言作者痴,颇解其中意。
完